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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又名《红闰春梦》清竹秋氏著

次日黎明,连儿起身嘱咐他娘,同寿姐领着央来的一起人,再行四处打扫一番,“我要迎接诸位老爷去”。说着,急总的去了。少刻,潘家乡下的亲眷,与潘老儿夫妇、儿媳陆续俱至。连儿的娘接入,众人行过了礼。潘婆问及女婿,寿姐道:“今日府里少老爷们要来呢,你女婿清早就迎接去了。”众亲眷听了,又惧又喜,惧的是府里人来无处躲避,见了面怎样好;喜的见见这班人,也长点见识。众人不言不语,心内都怀了个鬼胎。
不多一会,见连儿跑的满头大汗进来,对他娘道:“老爷们来了,快领着媳妇伺候迎接行礼。”众亲眷一吓,都躲入房内去了,又乱挤乱推的争着在门缝里朝外望,带来的小孩子又挤的哭了起来。众人分外手忙脚乱,一面哄骗孩子们不哭,一面还要探头探脑的张望。早见伯青等人,由外面摇摇摆摆的同走进来。今日各人皆是便服,脚下却穿着靴子,一个个貂冠狐裘十分华丽。有的穿鹅黄袍子,绛色短褂;有穿绯青袍子,朝缎短褂;有穿浅蓝袍子,姜黄短褂,尽是各样颜色配搭,深浅不同。人材又俊美,衣服又鲜明,把众亲眷的眼睛都绕花了,痴呆呆的立定不动。内中有几个老年的,口中低低念道:“阿弥陀佛,这才是前世修来的,也不知敲破了成千累万的木鱼呢!”
连儿斜着身子,迎请众人至客座内坐下,连儿的娘忙上来请安道:“蒙诸位老爷赏脸降临,真乃邀荣格外。”伯青笑道:“我们倒打扰你家了。”他娘连说“不敢”。回身取了毡条铺下,命寿姐叩头。寿姐早在房内打扮齐整,出来故意装着斯文,慢慢的走上毡条,扭扭捏捏下拜。伯青等皆微微抬身,若作答礼。众人看寿姐,团团的脸,皮色倒还白皙,就是脂粉涂得多些。额上扎着一条元色嵌花绸帽,乌油油的一头浓发,鬓边插了十数支五色绒花。上身穿件绿布羊皮袄子,加了件青布单褂,宽镶大滚,腰系元色布裙,迎面拖了条红绿丝縧。脚下穿着蓝布鞋子,绣的满帮花连那火红业靶上,都绣的花朵,虽然一双人脚,倒生得圆俏。众人暗道:“怪不得连儿夸赞他妻子好,乡下人行这个样子,也算出色的了。”
伯青向众人丢个眼色,在身畔取出两锭银子,约行二十多两,用红纸包裹,递与连儿道:“多谢你妻子叩见,我们给他买花戴罢!”众人也各赏给了若干,或十数两、七八两不等,约共有百两有余。连儿忙叩头谢赏,转身交与寿姐,又叫寿姐也叩谢了,方退了进来。寿姐回至房内,把银子摊摆在桌上,众亲眷齐围拢来观望。潘老儿夫妇笑的口都合不拢来道:“真是一班大老官的出手,见面礼就赏了百十多银子。”对寿姐道:“要算铂;的小造化,碰见诸位财星老爷了。”寿姐亦欢喜非常,取过一块布,将大小银包丬:在一处,裹好收入箱内,做私房了。外面连儿调开桌椅,摆齐酒席,请众人入座。伯青因在他家人处,推从龙首座,王兰、汉槎对面二席,三席上横头梅仙,自己坐了主位。连儿又邀了各府家丁,至对进房内吃酒,合席斟了杯酒,复到上面来伺候。连儿的娘领着寿姐在厨房照料烫酒上菜,里面众亲眷都拥挤在窗棂眼里偷瞧,评论这一个人材好,那一个品貌好,甚至意见不合,争论起来。
寿姐忙了一会,回到里面轻轻扯他娘的衣袖道:“妈妈你看,脸向外坐的那个人姓金。你女婿说他本是个唱戏的小旦,府里少老爷前年进京会试,闻得他是个好人家出身,替他赎了身,又带他回来,终日平吃平坐。如今又代他捐纳顶效,这姓金的也算碰着好机会。说破了留神看他,果然与众位老爷们不同,笑起来头就有点扭,说话又多把眼角去望人,真有三分女子家的形态。”众亲眷听了,人人都去望着梅仙。又嫌那窗棂眼里看不明白,慢慢的挤了出来,都站在窗子口观望。由梅仙头上望到脚,又由脚底望到头。望一会,又两个三个唧唧哝哝的,指手划脚谈论。
梅仙初时并不介意,后来见他们都望出神了,又隐约听得说什么戏子小旦。梅仙不由得满脸绯红,不好意思起来,借着看别处,转过身子去了。王兰一眼看见,早巳明白,大笑道:“小臞,你不要做了卫玠,被人家看杀了。那时我们岂不少了一个知心朋友。”席上众人听说,一齐掉过脸来,哈哈大笑,把个梅仙分外笑得难过,坐又不是立又不是,只得托言酒醉,催着众人吃饭,“好回去罢”。又道:“我们不可久坐,他家亲眷还要坐席呢!”众人齐声称是,都停杯唤饭。少顷席终,吃了一锤茶,各起身回府。
连儿的娘同寿姐,直送至门外方回,对潘老儿夫妇道:“有累亲家亲母,及诸位新亲捱饿了。”忙收拾了客座内的残席,重新摆上几桌酒饭,请众亲眷入席。连儿送过伯青等人回府,也来家了,叫他娘陪坐。自己脱去大衣,到厨房内与寿姐料理,让央来的人好去吃饭。大众雄谈豪饮,直吃到日色偏西方止。
此时虽是十月底,节令正届小阳春日,天气甚暖。寿姐忙得浑身是汗,到房内将上盖皮衣脱去,坐在小杌子上少歇,那额上汗滚滚的下来。连儿忙了一日,身子亦乏,见外面各事清楚,也回到房内,躺在牀上喘气。见寿姐不住的用手巾拭汗,脸上的粉早间又太搽多了,流得一条一条的粉痕,额角上又有许多黑渍。连儿只认做寿姐在厨房里沾的灶灰,又可怜他今日劳碌狠了,道:“这个人太古直,既如此热法,何妨将包头除去凉凉,难道自己丈夫面前,还拘礼么?”起身道:“我代你把包头除掉了罢,免得被汗弄污了。你头上灶灰不少呢,除下来也好用水洗脸去。”寿姐忙道:“我不能除包头,自幼有个头风病,受了风登时即要发作。六月天,我还扎纱包头过夏呢。”
连儿只道他说谎,不向分说,走过来将他包头摘下,不料一头的头发,都随着包头摘了下来。连儿这一吓,非同小可。寿姐未曾防备他来硬除包头,抢夺不及,已被他摘了过去。急得双脚乱跳,两只手遮住头皮,眼泪都急了下来,道:“你坑死我了,谁与你这样恶闹。”连儿定神把他头上仔细一望,直气得三尸出舍,七窍生烟,把包头使劲的一掼,重新又躺到牀上去,冷笑道:“我做梦呢,今日拣明日拣,拣出个破伤风来了。天下秃子也多,没有见过你连一根戾毛都没得,真正秃成精了。笑话,笑话!”
原来寿姐自小害了一头瘌疮,害到十三岁才好,头皮都害老了,半根头发都长不出。一年四季,皆用假发扎在包头上。到了冬令,是他极喜欢的时候,理应要扎包头,没人看得出来是瘌子。交了夏令,有人问他扎包头的缘故,他即托言头风。本来可以不嫁,无奈自小许了贺家,所以拣在冬季出嫁。过个三月五月,就是婆家识破了他是个秃子,木已成舟,也只好罢了。如托言头风,一辈子瞒了过去更妙。
不意才到三朝,就被连儿识破,娘家亲眷又都在这里,如何不急?兼之寿姐一生,最恶人叫他秃子瘌子。虽小孩子叫和尚秃头,与人说蜡烛,他都要生气,连他父母都忌讳这个字,说酸甜苦辣的辣味,叫做狠味,以避这个辣字与瘌字同音。今日无辜的被连儿秃长秃短,羞了一起,好似火上浇油,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是新媳妇了。一声冷笑,气生生的道:“好笑,我秃在我的头上,于你何干?况且我自幼即秃了,也是天生成的。你若不喜秃子,好在我爹妈哥嫂都在你家,把我休去了罢,好让你娶个有头发的来家,称心足意。”
连儿正在好气,又听他说出不讲理的话,气上加气,立起来把桌子一拍,道:“放你娘的清秋屁,不晓得你妈当日怎样生出你这个蛮秃子来?三朝的媳妇,开口就说休掉了。你若过了三年五载,你还要打婆撵丈夫呢!难道头发秃了,理也不讲么?”寿姐听连儿破口骂他,索性胡闹起来,也骂道:“你不晓得我妈养出我个秃子来,我也不晓得你妈怎样养出你个有头发的来?你既开口骂我,人人皆是爹妈养的,那个从树权里掉下来的,而且你的妈现在坐在外面,我也会骂。你说我不讲理,你骂人父母倒诽理!”连儿见他反唇相向,脸都气青了,脱去上盖长衣,要来打寿姐。寿姐也站起身来,要与连儿拚命。
堂前连儿的娘正陪着众人闲谈,忽闻房内儿媳高声吵闹,大为诧异,忙跑进房来。潘家夫妇与众亲眷也跟了进来。连儿的娘走入房内,见儿子与一个不像尼姑,又不像在家,僧不僧俗不俗的人,在那里对跳对骂,很吓了一跳。大凡秃子十个即有九个黄恹恹的头皮,试想雪白的个脸,焦黄的个头皮,一根头发全无,身上又穿着女衣裙,比怪物还难看一倍。他娘做梦也想不到,是他的媳妇。仔细定睛望了一会,方才认清楚了,急问连儿道:“你这杀头的,多分是疯了,娶个老婆来家三天还没有过完,就斗起口来,被旁人听得要笑杀我家呢!究竟因为何事?寿姐原何又变出这个形相来?”连儿望着他娘顿脚道:“真正我的亲娘,他若不变出这个形相,也不致淘气。”遂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
他娘听罢,不由得心内抖抖的气上来,冷笑了声,发话道:“我当什么天大的事两口儿要拚命。原来为的这件事,也是你命里所招,该数娶个秃老婆,只好怨命罢了。就是淘了气,他也不会长出头发来。但是寿姐儿既有这个短处,亦该让丈夫一句,方是道理。天下做丈夫的,没有个不欢喜讨个标致老婆,难不成还欢喜秃子么?怎样开口即说把我休掉了罢,也不像句说话。三朝媳妇即如此泼悍,若年深月久,还要做我家祖宗呢!那时,连气儿更不敢呵一口了。难得亲家亲母、小亲家夫妻相巧在此,又有诸位贤亲同来,倒要说个明白,不然还认做贺家的儿子坐家欺人,这不是笑话么!”
潘老儿夫妇与众亲眷在连儿的娘后一脚进房,抬头见寿姐光着秃头在那里乱喊乱骂,暗恨道:“这个丫头真不是人,与丈夫淘气也不应把包头除去了,现出本来的怪相,难道气痴了,连生平最忌讳的事,都不顾了。”两家的亲眷都看呆了。有的晓得寿姐是个秃子,暗地摇头道:“寿姐儿来不得与丈夫淘气不妨,不该把自己暗病掀露出来。才过门三天的媳妇,即将小名子说出,怪不得他丈夫生气。此时又引出他婆的夹七夹八的话,看起来都是寿姐白取其辱。将来怎样在贺家做人?”还有不晓得寿姐是个秃子,反吓了一跳,道:“我们看见他十七八年,却不知道他是个秃子,他要算会瞒藏的了。为何到了婆家,才三两天就现出本相来,难道嫁了人就不怕丑了么?”
潘老儿夫妇听了连儿的话,方才明白。又听得他娘说些不生不熟的话,句句都怪他女儿不好。潘婆也多起心来,道:“亲家母太太,你倒不要偏着肠子说话。虽然是你儿子命里所招,可晓得我女儿也是天生这个破相,无可奈何。况且是自幼定的亲,他小时原不秃的,就是个秃子胡混你家,譬如一件坏东西,你既瞎眼收了下来,也只好自认晦气。亲家母,不是我说你,若大年纪说出话来都不公道,全庇护着你的儿子。人家女儿不过少儿根头发,亦是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养成的。众亲眷皆在这里,评一评谁是谁非?亲家母还说不欺人,分明欺足我潘家了。”
连儿的娘脸往下一沉,道:“亲家母太太,你说我不公道,偏护儿子。我倒要请问你,女儿到人家做媳妇,一要孝敬公婆,二要顺从丈夫,才是正理。就是丈夫嫌你是秃子,说几句亦该逆来顺受,怎么开口即说,休掉了我罢。被旁人听得,也不雅相。不说我贺家不会教训媳妇,只怕要说你潘家不能管教女儿呢!亲家亲母与诸位贤亲在此,不是我贺老妈说句放肆的话,你亲家母今日在这里,惧你手段狠嘴口利,护着你家姑娘派我家母子个不是;你只能在我家一时半刻,不能在我家一年半载。俗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在我贺家做媳妇,即要遵贺家的规矩,若要与丈夫对吵对骂,我家几代不得这样媳妇。而且婆管媳妇,家家有的,就是冤屈了他,告到官也不派问婆的罪名。若是妻子想挟制丈夫,才不能呢!”
一番话,把个潘婆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加以两家亲眷亦扳驳起来,贺家亲眷帮着贺家说娘家,潘家亲眷帮着潘家说婆家。
潘老儿的儿媳也护着妹子,与连儿母子争论,各执一理;纷争不已。内中有几个老年亲眷,上前止住众人,道:“你们真是笑话了,既然从中解劝,你们倒争较起来,不是来熄火,反是添油了。俗云:割不断的亲,打不断的邻。你们生了气也没用。”先将连儿的娘劝出房去,又说连儿道:“你若省一句,也不致带累两个老人家淘气,你出去走走罢。恐祝府里有事,要来寻你。”
连儿穿了衣帽道;“我也不得力气与这蛮妇讲论,我是立定主见不要他了,听凭他潘家告我无故休妻去。”说着,忿忿的出门去了。潘婆听了,气上加气,骂道:“连这小野种都欺起我来了,你是我的女婿,算个半子,你若不逊,我即打了你也没处叫屈。”连儿的娘在堂前高声道:“亲母,你不要破口骂女婿是野种,你女儿亦不是家种了。你也知道女婿是半子,可以打得;可知媳妇亦如个半女,若不循规矩,更可打得了。”几个老年亲眷,又极力劝住两边。
房内寿姐一头滚到潘婆怀内,哭着说着道:“妈妈,你可听得他家的话,你就有十个女儿嫁在这里,要弄死九个呢。妈妈,我跟你回去罢,我情愿在家里吃一碗剩茶剩饭。你妈妈只当女儿是个残疾,嫁不出去,也要养老的。他贺家纵然是天宫月府,我也不希罕。』”:众亲眷忙上前扶过寿姐,替他扎好包头,劝道:“姑娘你又来闹了,你妈妈才息了气,何苦又引他作怄。姑娘,不是我们说,嫁到人家做媳妇,原是难的。那有在家做女儿受用,也只要凡事勤谨合理,公婆亦不能格外搜求。多年的好媳妇,比女儿还强呢!若说由得自己要来即来,娈去即去,人家嫁女儿倒不致哭着送上轿了。嫁至婆家,好似另投一个胎呢。姑娘,我劝你各事耐烦些,贺老太太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做媳妇的不错,他也无甚话说。即如今日这件事,蜕开来就罢了,难道他家当真嫌你是秃子,既娶了来家,也只好算歇,自家婆媳还记恨么厂又取水代寿姐净面匀粉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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