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慧珠自此番病后,各事皆灰了心,倒反随遇而安,少愁少闷,惟有放不下伯青一桩未了的心愿。小儒回到扬州,即差双福送信与聂家知道。慧珠得了信,即合掌当空道:“谢天谢地,我的心愿已了,由此我即死也瞑目。”忙与母亲、妹子商议道:“伯青既然写信来接,他又开复了功名,我们不容不去。”二娘接口道:“是去的好。况且陈老爷又升任南京,我们在此没有依靠怕的又受人欺负;不如到南京同蒋姑娘、赵姑娘住在一处,也不寂寞。难得刘蕴那对头势又败了,何况此去又在陈老爷的管下,更可无虑。”大众计议已定,雇了一只船,向南京而来。
且说陈小儒回飞衙门,与甘誓说明,仍要请他到江宁府任上去。甘誓却不过,小儒谆谆的劝驾,宾主平日又极契合,只得应允同行。隔了一日,委署的两县已至,择吉接篆。小儒本来是个清官,仓库丝毫不空,本年钱漕又征收清楚。小儒虽与正款之外毫无苛求,而分内所应得的历年宦囊,却也充裕。交印后,封了三四号座船,携眷仆剩动身之日,合城百姓香花灯烛齐来叩送。小儒皆用好言安慰,叫他们息讼安分,自然官差无扰。沈若愚夫妇直送到码头,犹是不肯回去,小儒再三止住,洒泪而回。
小儒在路走了两日,已抵南京。早有江宁府屈各县,以及书役人等出城迎接,在衙门附近早封了公馆。小儒先去见了程公与藩司,禀报到任日期。及期接了印与交代等件,前任官是单身赴任的,交了印自己即备公馆。当日,小儒就接了方夫人入衙。次日,禀见各上宪与合城乡宦,及行香放告各事。伯青等人皆来道喜,小儒问及聂家姊妹。伯青道:“他们已到了数日,仍与小凤等合住,我们昨日还在他家的。此时畹秀倒胖了好些,不似从前那样多愁多病的形相。”小儒笑道:“他闻你开复了原职,又到南京朝夕相聚,他还有什么愁烦,心广体胖此言不谬。想我自从做了官,各事都要循规蹈矩,看着你们终日作乐,羡慕之至。我真被一官所系,你们日后放了外任,才晓得其中滋味不好领受。每闻人夸说为官的好处,我说不如耕读自娱,那方是神仙境界。”
王兰道:“我如放外任,我却要随随便便不受拘束,难道还有人管我么?”从龙道:“者香说的话,真是一厢情愿。你到了那个地步,不怕你不受拘束。虽然没人管你,一则放荡有损自己官声,二则上司闯知说你荡检逾闲,即行参奏。你即做了督抚,既怕言官纠劾,又怕失了大员体统,为僚屈所讥。此刻落得你随意乱说,临到你头上才晓得呢!”王兰大笑道:“如上司参奏了我,正好回家耕田读书,倒上我的划算了。”伯青道:“你们不用同者香扳驳,好在他此时也没有放外任。待到那个时候,他若斤斤自守,贪恋一官,我们再笑他未晚。”说得众人抚掌人笑,坐了一会,各自起辞回去。
此时正是冬月初旬,早梅大放。从龙住的宅子内,有三四十株梅花,开得高高低低如滚雪一般。从龙备帖请众人赏梅,又请了慧珠等同米。众人陆续皆至,从龙是日在梅亭上摆了两席,中间用一道湘帘作隔。虽说是两边分刀,可以彼此看得见,又能说话。东边是伯青、王兰、汉槎、二郎,从龙、梅仙等六人,西边是慧珠、洛珠、小凤、小怜,小熊等五人。因有小黛在座,如今归了二郎不便同席,如分了内外,反没兴趣,又系通家世好可无猜嫌,是以用湘帘隔开,不过遮掩耳目而已。大众挨次入席,男席是伯青首座,梅仙主位;女席是慧珠首座,小黛主席。仆妇们斟了酒,众人举杯让饮。见亭外梅花果然开得烂熳,只觉风动香浮,透鼻清爽。
酒至半酣,梅仙道:“我昨日看《红楼梦》至『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段,用牙牌行令又文雅又新鲜。我想不如用三付牙牌,或用一色三张或用杂色,排成一付点面,说四书一句,《西厢》一句,古诗一句,都要切贴点面,仿他的令而行倒还见点心思。说错了与说不出的,以及所说与牙牌点色乖谬,均罚酒三杯。你们看可好不好?”王兰道:“小臞想的很好,谅必你如今《西厢》、古诗是熟读的了。不若你做个令官,从你行起。”梅仙笑嘻嘻道:“我说错了,也要受罚,你们却不可笑我。”叫人取过三付牙牌,摊在桌上。自己满斟了令官杯,一饮而尽道:“可以无分次序,谁有了谁说,我们行个夹杂令何如?”说着,拣了三张摆在-处,众人看是三张天牌,见梅仙低头想了半会道:四书:问有余曰无矣。
西厢:碧悠悠青天来阔。
古诗:三十六宫都是春。
说毕,对众人道:“可用得用不得?”伯青叫好道:“真真贴切不浮,却亏你想得到。”众人亦同声称赞,王兰伸手亦取了三张,是一色地牌,想了想道:其为物不罚线脱珍珠。六宫粉黛无颜色。
众人听了,击桌痛赞。右边西席上,也摆了三付牙牌。小怜取了一张人牌,一张黑-卜,一张天牌,是个马军的点色,遂说道:冠者五六人。隔花人远天涯近。绿杨红杏间疏梅。
慧珠等同声赞好,隔席王兰拍桌道:“爱卿此令,一丝不滥,非独切贴点面,连意思都达出来了。大约再行都不能过于此令。”
从龙道:“爱卿真个聪明,每有所作都另具心思,高人一着。”
洛珠见王兰与众人夸奖小怜,心内不服起来,要行一条出色的令,好压倒他。忙取了两张人牌,一张和牌,成了个巧合四的点色。凝思了一会,笑吟吟的道:人也合而言之。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
杜鹃枝上月三更。
两席上一齐叫好不绝,伯青道:“此令既合点色而又贯串一气,绾合天然。我觉道柔云此作,又胜于爱卿了。”众人亦点首称是。洛珠好生得意,自己满饮了一杯。东席上,伯青取过了三张长三,摆在面前,指着这三张牌向众人说道:其身不正,是垂柳在晚风前。无数蜻蜓齐上下。
从龙道:“好个其身不正,酷肖其形。”汉槎坐在桌前,不言不语的揣摩,也成了-付点面,对众人道:“我有一条,觉得不甚妥贴,说出来诸兄斟酌。”王兰笑道:“子骞今番切不可再行出龟字令来。”引得众人想起前事,都拍掌狂笑,汉槎脸一红道:“偏是者香会刻薄人。”伸手取了一张地牌,一张长二,一张长三,是个顺水鱼的点色,说道:半途而废,这生后生。春色先归十二楼。
众人赞好,王兰道:“到底点了主事,学问长进了,也不晓得是近日祝小姐的雅化。”大众正在说笑,西席上慧珠取了三张四六,说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人间天上。共欢天意同人意。
小凤赞道:“畹姐蛆这条令,融贯得毫无斧凿痕迹。我看此令不难说出,所难在三句既要贴切点色,又要一气呵成方妙。若杂凑起来,纵好也逊人一筹。”东席众人齐声称是,又夸奖慧珠行的这条令,果然不谬芳君的赏识。小风也取了两张长三,一张么二过来,成了个巧合三的点面,乃道:所就三所去三。两当一弄成合。雁行中断惜离群。
两席皆称赞不已。东席上梅仙又想就了一付,取过三张二五,说道: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今日见梅开忽经半载。六街灯火伴梅花。
众人齐赞这条令刻划尽善,从龙笑道:“真正文法一变,又有截搭题的样式来了。”自己也取过三张牙牌,是一色么六,道:天地位焉。何干天地无私。天长地阔岭头分。
伯青道:“么六恰好是半天半地,在田兄即用天地联络,真切贴之至。”西席上小黛见众人都挨次说了,忙伸手取过两张梅花,一张二三,是个巧合五的点色,正待要说,只见玉梅笑嘻嘻走至桌前道:“我也胡乱想成了一付,说出来求姑娘们指教,未知可用得?”隔席王兰拍手道:“我倒忘却你了,平日见你偷着看书写字,又有你家姑娘讲究,不愁不是个小方家。何妨说出来,人众听听。”玉梅答应,伸手在桌上取了两张地牌,一张和牌,是个红五色点面,道: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只将这笔尖儿敢横扫五千人。五更三点入鹓行。
东席上众人齐声赞好道:“有其主必有其婢,好个横扫五千人,真乃工于形肖,而且具见心性。你有此才华,还怕不扫倒若辈,由此骚坛之上又添一小蜚将了。”小风。小怜也大为赞赏得意,小黛等人莫不折服。最难他并不专心向学,不过偷闲剽窃得一点半点,真要愧死那皓首穷经,一世无成之辈。洛珠对小黛道:“你只顾夸赞玉梅那丫头,你还没有缴令呢!难不成想吃罚酒么?再者,你的令倘不及玉梅,那不是婢学夫人,夫人要学婢了。”小黛笑了笑,指着先前一付巧合五,道:子男同一位凡五等。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南枝才放两三花。
众人赞妙不绝,洛珠道:“此令倒不弱于玉梅,但是楚卿要算从相思队里翻出来的,不用你再散相思了。”引得众人大笑。小黛瞅了一眼道:“你这张尖刻嘴,我来掐破你的,方泄我恨。”洛珠笑道:“罚我,罚我,再罚我说一条令何如?”忙取过两张长二,一张地牌,是个巧合二的点色,说道:天天如也。扑刺刺把比目鱼分破。日月双悬照八林。
小凤道:“这条令可以盖赎前愆,翠颦妹妹恕了他罢。”洛珠道:“多谢你这好人。”东席上二郎也取了一付,是一张长二,一张长三,一张天牌,成了个二三靠的点面,说道: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是金钩双动咭叮当敲响帘栊。双双紫燕逐珠帘。
王兰一面随着众人称赞,自己又取过了三张虎头,摆在面前说道:其实皆什一也。天际秋云卷。梅雪争春未肯降。
西席慧珠又取了付黑五色点面,是两张长二,一张么二,道:二吾犹不足。遥望见-卜里长亭损了玉迹一点禅灯照十方。
从龙道:“好-句遥望见十里长亭损了玉肌,又贴切,又风华。”众人见天色不早,收了令,吩咐摆上饭来。吃毕,散坐闲话,或凴栏聚谈,或独立凝思,或在梅树下石上谈心。洛珠爬到假山石高处,折了一枝梅花,同王兰把玩。伯青忽然对众人笑道:“我倒忘却了一句笑话,要说绐你们听。”未知说出什么笑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看新娘众公子解橐憎秃妇两亲母争锋话说云从龙等人吃过了酒,散坐闲话,忽闻伯青说,有句笑话忘却说了。众人不知何事,齐来询问。伯青道:“我家连儿,前日已娶了房家校据他说虽是乡下人,倒很下得去,人又体面,又敦厚。明日三朝会亲,要请我赏脸,到他家去看新娘。你们听,可是笑话。”王兰道:“那也何妨,明日我们大家都去,既然他说人颇体面,倒要看看你家尊纪夫人,是个甚等人材?”众人听了高兴,都愿同去。伯青道:“好在连儿家相隔舍-F不远,只要转两个弯。明早诸位在我处会齐,一同步行而去最妙。”众人称是,辞谢从龙,各回私第。女客等也各乘轿回去。
伯青到了府内,唤进连儿道:“你明日请我到你家去,适才与诸位老爷言及,他们也要同去看新娘。你却不可花费太甚,只要一二样适口酒肴就是了。”连儿听得诸位老爷同去,好生欢喜,答应了声退出,飞风跑到家中,对他娘道:“真正难得,明日不独府里少老爷来,连相好的一班老爷们都要来呢!你今晚把内外打扫洁净,我要去预备一席上等酒肴,明日好用。”说着,转身出门去了。他娘听得也十分欢喜,忙同着新媳妇四处打扫。
原来连儿姓贺学名连升,自幼服侍伯青读书,改名连儿。伯青见他朴实,凡事另眼看待。连儿六岁上丧父,只有个老娘。幼年定了东乡里潘家的女儿,潘家也是个土户,有几亩田地。现在见女儿大了,又见连儿在祝府颇有出息,家内甚为圆活,催着他家迎娶。连儿同他娘商议,在祝府旁边寻了一所房子,六间四厢,外有一个起坐。房屋虽然不多,倒还轩敞。连儿又当面求了伯青告假娶亲,伯青念他自幼伺候谨慎,赏了他一百银子做娶亲费用,连儿很置备了些动用物件。择了吉日,迎娶潘家女儿过来。潘家女儿小名唤做寿姐,比连儿小一岁,虽然是双大脚,皮色雪白,身材小巧,倒还看得过去。明日是三朝,潘家要来会亲,连儿想夸耀亲眷,所以请伯青来看新娘。伯青满口应允,连王兰等人都要同来,真乃喜出望外。少顷,连儿回来帮同他婆媳收拾,在起坐内设了几座,挂了灯彩,又去央了几个人来伺候茶酒,直忙到二更,方各自安睡。
寿姐回房对连儿道:“明日府里的老爷们来,我闻得他们这一班人都是少年老爷,又是官绅人,据说个个生得似天仙一般。我想世上的人,不过都是这个样子,难道他们多只眼睛,多个鼻头么?我有些不相信,好在明日就看见了。”连儿摇头啧啧的道:“真正你是个乡下人,没有开过眼界。这一班老爷都是少年新贵,天子门生,个个是天上星宿临凡,非同小可。你还认得他们是同那些平等人一样么?迟几日,我再领你到府里去见少奶奶与嫁到江府的大小姐,你更要认做观音出现呢!就是我区区,自幼在府里伺候,穿房入户,除了老太爷、老太太,少老爷、少奶奶一班家主,那内外几十个人,谁能及得我连二爷?谁不趋奉我!即如老祝安,是三代家人,在府内要作得六分主,他还要另眼待我。就是我这个地步,也不容易,亦是前生修得有造化来的。我们早点睡罢,明日要起早,伺候他们来呢!”寿姐听得高兴,恨不能暂时随丈夫到府里去见见世面。一宵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