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拿了礼物,来至沈家,适值伍氏正在堂前。王德上前请了安道:“我主人日前在苏州,很叨扰了你家老爹几次。我主人本意待沈老爹动身,备几样礼送他,不料我主人又先来扬州,故而打发我送上菲礼数色,务望你老人家笑纳。”说着,即将各件全数摊摆桌上。伍氏忙止住道:“这是那里说起,蒙你家老爷带信回来,我尚未道谢,怎么反送起我家礼来,断断不敢领受。烦你管家带了回去,为我致意问安。恕我家无男子,不亲去叩辞了。”王德道:“临来时,我主人再三嘱咐说,他家不收礼物,你就不用来见我。况且各物都买定的,难以退回,我主人又无用处,你老人家可怜我回去要受气,赏收了罢。”说罢,回身即行。
伍氏一把拉住道:“你管家且坐坐,容再商量。”暗想道:“那姓祝的是一团美意,若执意不收,岂不代丈夫恼了朋友?”
又见各物皆系上等物件,妇人家多半好贪便宜,遂改口道:“既承你家老爷赏赐,若一定推辞就要说我家不中抬举了。却又收之不当,容改日再补报罢。”王德道:“好呀!你老人家肯收了,也免得我往返。”帮着伍氏将各件搬入里面,伍氏重重开发了力钱。王德回寓说:“沈家礼都收去了。”祝自新喜道:“有了四分成局了。”向刘蕴道:“何如?不怕他十分聪明,都要着这道儿的。”刘蕴亦深为佩服。由此安心适意,专盼佳音。
对门伍氏收过礼物,与兰姑说道:“姓祝的如此多情,我何能白白的收他许多礼物,你父亲又不在家,不知道那一日方可回来?倘若祝老爷回了苏州,岂非缺典。我意在备席酒请他洗尘,我已四十外的人,虽是女流,见他也无关碍。”兰姑道:“请是要请他的,却不好请他家来。我闻得这祝家是个少年人,到底父亲不在家,起居不便。莫如送至他寓所,彼此皆可适意。”伍氏点头称是,即央邻舍买了一席丰盛酒肴,又央他家的用人,送到对门。祝自新并不推却,收下酒席,加倍开发来人。向刘蕴拍手道:“而今成局算有六分了。你且将这席酒当太平宴吃,不日即可大功告成。”两人欢悦非常,吃得烂醉始已。
次日清晨,祝自新换了一身簇新衣履,叫王德持了名帖到沈家去说,我亲自过米谢酒。王德一径来至沈家叩门,伍氏开门。
王德道:“我主人昨日多扰,今早特来亲谢。”伍氏未及回答,祝自新早迎上来,深深一揖道:“昨承大嫂赐食,愧领之至。”伍氏见尊客站在门外行礼,何能不说声“请进来坐坐”。祝自新如得了圣旨相似,大踏步走入门内,到了堂前,复又作揖。伍氏忙还礼,请祝自新上坐。自己捧了两盏茶,送与祝家主仆,方才入座。
祝自新欠身道:“日前在苏州得晤若愚兄,谈及先代本有世交,常通庆吊,后因先祖掣眷赴任,南北阻隔,才疏失了。叙起来都是通家旧好兄弟。若愚兄为人本来谦虚已极,我未曾尽地主道理,若愚兄竟反宾为主,很请了我几次。本意备点土仪送他,我又因事先来扬州,故而打发小价送至尊府,得蒙大嫂赏收,已承格外体贴。大嫂何乃多情,又赐酒食。”说着,又深深一揖称谢。
伍氏见祝自新人物清秀,衣服华灿,似个大家子弟模范,又见他温恭有礼,出言婉而多风,心内赞赏不已。忖道:“我丈夫得此朋友,不愁没有靠背。”遂满面堆欢道:“舍下家寒无甚孝敬,又迭承厚赐,我不过备了几色聊堪适口的粗肴,又蒙齿及,真正要羞愧煞了。拙夫既与尊府通家世好,就算一家人了,以后请勿如此客套。”祝自新连称遵命,又问东问西的说了一回闲话,方起身作辞。
伍氏直送至门外,进来对兰姑道:“这祝少爷果然人好,如此身分并不矜张,真称难得。怪不得你父亲与他相契。”兰姑听说,淡笑了声道:“姓祝的坐在堂前,女儿在门后偷看了一眼,母亲切勿将他当个好人。他脸上明明一团邪气,外面假装着文雅的样子,他可欺别人,却难欺你的女儿。母亲如不相信,只看他两只邪眼,口里说着话,眼角在四下里观望,其人双眸如此,可知其胸中不正。父亲为人虽然忠厚,却是个老成练达的人,纵然与他世交,也不肯与他往来亲密。母亲不可信他一面之词,要留神又是。”伍氏听了,大为不然,又不忍抢白他女儿,惟有付之一笑道:“你也忒多心了,难道他还想骗我家么!”不说伍氏母女闲论。
那祝自新回到寓中,一面除换衣冠,向着刘蕴道“恭喜”道:“你大事有了九分工程,不久即可从心遂欲。”即将他见着伍氏如何说项,“看伍氏的光景很为相信,只要再被我骗进了他家门,那就十拿九稳。即不然一翻转来,他也跳不出我的圈套”。刘蕴鼓掌称妙。由此祝自新又借着别的事,到沈家去了两次,多多少少送了伍氏若干对象,皆是妇人家需用之物,伍氏大为喜悦。只有兰姑心内着急非常,越看祝姓越不是个正经人物,又劝他母亲不醒,一心惟望他父亲早早回来,分出真假,好断绝了祝姓来往。
这一日,伍氏正站在门外,祝自新又走了过来,伍氏邀请入内。祝自新道:“尊府屋宇宽大,又极幽静,若较之我们所住的寓所,嘈嘈。即唧真有天壤之别。前日我还与店主人淘气,不知日间住下一起什么人,多是北路口音,与我住房一板之隔,饮食多是生葱生蒜,满口咬嚼,那一股秽恶之味,令人触鼻欲呕。到了晚间,每人吃醉了酒,高声大气的要唱半夜,睡下又呼吼如雷。连日被他闹得眼皮儿都没有合着。在大嫂看,可恶不可恶?我只道他们过路的客,好歹受他一半日的气,那料他们住的日子久呢!据说有一起同伴在后,到齐了方能起程。昨日我看了几处客寓,皆不合式,若是若愚兄能于日内回来,我也好奉借尊府暂住几天,亦不致受客寓里的怄气。无如尊府虽然闲屋甚多,若愚兄不在家内,我又未便启齿。”
伍氏听了,暗自沉吟道:,“听他的口气,分明要暂借居住,因我丈夫不在家;不便过来。想他既与丈夫至好,在家必定借与他住的。我虽是个女流,比他大了一倍年纪,况且我女常在房内,又有前后之分,就是丈夫回来,也不能埋怨我。我替他结交朋友,落得做个人情,也不枉他时常送东西与我。”想定主见,开口道:“既然尊寓嘈杂不能安住,若不嫌寒舍蜗庐,何妨请过来暂祝待我家老爹回来,亦可朝夕盘桓。”祝自新见伍氏一口应允,好不欢喜,忙起身作揖道:“虽承大嫂盛意,恐若愚兄回来不悦,还是待若愚兄返扬再作商量。”伍氏道:“不妨,抽夫的性情我素来深悉,是极爱友道的。而且通家世好,断无话说。”祝自新谢了又谢,道:“既如此说法,我今日即搬了过来,免得受他们吵闹,容再酬打扰尊府罢。”转身唤王德道:“你回寓搬取我行李等物过来,把房租与店东算清结了,不要拖欠。”王德答应出外,兰姑在门后听得母亲借屋与祝姓居住,不禁跌足叫苦道:“我母亲何至胡涂若此,也不想到他是个少年男子,我家只有母女二人,将个陌生人住进门内,不怕旁人议论么?况且这个人引进了门,只恐不日即要有是非。”忍耐不住轻轻的嗽了一声,送个暗号与伍氏说话。
伍氏明知兰姑在门后招呼他,又是“阻拦我不要借屋与祝姓住,我已经允出口,他又是丈夫至好,谅也无妨。这孩子太觉哕嗦,仗着他有点小聪明,他父亲平日最信他的话,难道我若大年纪,不如他的见识么?且不要睬他,免得耳畔聒絮”。伍氏只当不知,仍与祝自新谈说。把个兰姑急得五内如焚,见王德已押着行李进门,一件一件的搬至对过三间客屋里铺设,晓得这桩事阻拦不下,急得顿了两脚,回房去了。
前面祝自新见各物安排停当,起身到房内取出几大包银子,交与伍氏道:“这里一千两银子,请大嫂代为收好。虽说尊府并无闲人,我主仆时常要出去的,怕有舛错,不如请大嫂收好,到底有个交代。如尊府有缺乏之处,但用无妨。”伍氏接过,收入里面,见兰姑坐在房内纳闷。
伍氏道:“你才招呼我有什么话?”兰姑道:“我劝母亲不要与姓祝的往来,你不信罢了,今日反将他住进门来,家内又无男子,岂不是笑话。我看他如此行为,断然是不怀好意。母亲你不要后悔不及,将来累了父亲。”伍氏听了,又气又笑道:“你这孩子,多分是疯子,何以就累了你老子,我真真不解。你说他不怀好意,他想骗我什么?你老子不日即可回来,他又住在我家内,会了面就分真伪。除非他是个痴子,才肯给苦自己吃呢,又艳一千两银子交与我收着,如果不是你父亲至好,他也不放心。你的心未免太细很了,想到没得的所在去了。”兰姑闻得祝姓又存下一千银子,加倍着急,暗暗叫苦道:“其中定有蹊跷,显而易见,无奈母亲执迷不悟,只看了一面,如何是好?惟愿父亲日内回来,云雨一天暂时消散。我仍有一桩心思,却不便对母亲讲,单怕那个畜生算计在我身上,十分我就有九分疑虑及此。”兰姑愈想愈害怕起来。他母女彼此各存意见,话不投机,伍氏忿忿的回房去了。
次日,祝自新才起身盥洗,见王德匆匆走进道:“甘泉县换了胡太爷,少爷也该去拜会他。”原来这胡甘泉名武彤,字礼图,湖南辰州府人,亦是一榜出身,是尤鼐最得意的门生。因前科会试不第,赴部大挑,得了这个缺。其人贪婪不仁,又没见识,人送他个绰号叫做胡涂虫,又叫胡利徒。今日乃胡武彤接印之期,王德得了信,来禀知他主人。祝自新即吩咐王德备轿,穿了五品公服,前去拜会。胡武彤留他吃上顿饭,叙叙多年阔别,至暮始回。明日,胡武彤摆齐执事,来答拜谢步。左右邻舍都知道沈家住下个贵客,又闻得与沈老爹是世交至好,无人不夸奖赞叹,伍氏分外得意。
隔了一日,刘蕴又过访祝自新闲话。王德对伍氏道:“这姓刘的是当朝首相的公子,堂堂监察御史。因刘老大人告老回来,他亦告终养在家侍奉。南京要推他第一家豪富,头等的乡绅。与我家主人,是盟过的兄弟。”说得伍氏从此加倍钦敬他主仆,不枉留他住这一场,也在里党中争个光耀,足见沈家还有这一个朋友。若信了我那古怪女儿的话,岂非好机会当面错过了。只有兰姑忧虑异常,盼穿两眼不见他父亲回来,急得心如焚灼,终日在房作些针黹,连房门都不开。有时伍氏不耐烦起来,不送饭他吃,兰姑情愿忍饿一餐,足迹不出。
这日,合当有事。兰姑吃了晚饭,做了一会针黹,伍氏早睡去了。时已二鼓,闪外灯火皆息,一庭皓月明如白昼。兰姑忽然想起,日间洗浣了件衣服晒在厨房院落内,忘却收了,恐夜来露水浸湿,明日不好穿换。此时外边的人想都睡熟,不妨前去收龋起身开了耳门,向厨房里来。他家厨房虽通外面,却有』卜耳门相通内室。恐前进有生客在堂,女眷不便行走,即由耳门里出入。
兰姑才走出耳门,恰恰祝自新在前进玩月未睡。因日间刘蕴来催他道:“你住了好几天了,还没有一毫动静,莫不是要住在他家一世么?我深愁沈老头儿回来,你的谎就脱节了。你究竟是何成见,不妨请教一二?”祝自新道:“我打听得他家女儿尚未适人,不如加意卖尽温柔,叫他敬服了我。然后央人说合,哄他娶家去做正室妻子,人到了我家,就随我作正作副,将他作个侍妾,在你我两家轮流一月,岂不皆遂了心愿。即不然,仍用着那一着毒手,迟早都脱不出我的手内。”坐了半晌,刘蕴去了。祝自新口内虽如此说,心内亦颇着急,细想刘蕴的话,未谓无理。如沈若愚朝暮回家,我以前用的机关,皆付流水。而且彼此睹面,甚难为情,虽说有着退步在此,总以不露痕迹,弥缝到手为上策。思来想去,不能就枕,起身吹熄了灯火,走到院落中踱来踱去的赏玩月色,踌躇着日间的事。
忽闻里面门响,又听得细琐莲步声音,急掉头看时,见冉冉一个美女走入厨房。祝自新在暗处望明处,分外明白,又系月下观佳人,更加一筹。知道他家并无外人,只有母女两个,必定是兰姑那丫头。怪不得刘蕴见过一次,如着了魔相似,果然言不谬赞。我祝某见过多少绝色,即如我妻子尤氏,也算一个尤物,若比较起来,连这丫头的后尘都巴结不上。越看越美,越看越爱,从来色胆如天,不禁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至兰姑身畔立定,将欲开言。
那兰姑取了衣服正待进去,听得后面足步之声,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祝自新站在面前,吓得魂飞魄散,低头就跑。祝自新见他要走,想道:“难得遇见他,再将他放走,岂不白失此机会。”近前一步,双手把耳门挡住,笑容可掬道:“姑娘,如此夜深一人出外,不是有意小生,即是良缘天就。”兰姑听他口内咬文,一派游戏的言词,又见他挡住去路,急得心头鹿撞,遍身发抖,颤巍巍道:“你你这大胆的狂徒,敢于深更半夜调戏我姑娘,好好让开便罢,若再胡说,叫醒我母亲,看你脸面何在?”祝自新笑道:“姑娘骂我是爱我,就是打我几下,我也情愿。若说我调戏你姑娘,我未曾到你上房,你自家走了出来,相巧碰见了我,定非偶然。非是我夸张大口,如我这样人,匹配姑娘也不辱没。”说着,伸开两手意将搂抱。
兰姑急的恨不得一头钻入地缝里去,退了两步,高声大喊道:“母亲,快来!”祝自新听他喊叫,怕惊动伍氏,忙走近一步,左手抱住兰姑,右手按住他的嘴,使他出声不得,笑吟吟道:“我的乖乖,不要使性子,到口的美食还叫我吃不成么!”轻轻一擒,把兰姑抱起,即向自己房内行走。可怜兰姑不能喊叫,又不能着力,上身被他紧紧搂在怀内,动掉不得,惟有两只小脚,乱蹬乱踢。凑巧一脚踢在祝白新档内,疼痛非常,不禁失声“哎哟”,左手一松。兰姑趁势使劲的一仰,两个人都跌了下地,旁边一堆盆桶打倒,四处乱滚,惊天动地的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