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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又名《红闰春梦》清竹秋氏著

那听信的邻人如飞回来,对伍氏母女细说堂上如何审问。把伍氏吓得痛哭不已道:“这是那里来的晦气,撞着这瘟官也不问个真伪情由,一味的听信姓祝的话,反打起我家老爹来。我要这条命何用,不如到县前击鼓喊冤,与这瘟官拚了罢!不然我也对不住我家老爹,祸是因我而起的。”兰姑泪纷纷的道:“母亲,你要到县前喊冤,你即喊死了,他也不理。莫若到府里告他一状,告他个问官不明,看他怎样担当得起。”伍氏道:“用得,用得。”忙去央人写了状词,递进府内,又亲到班房里嘱咐若愚,勿用着急,且候府里批示如何,不能府里也像这瘟官胡涂虫。过了一日,府里挂出批来,仍饬甘泉县明白覆讯。
谁知这府官姓毛,即是前任上元县升任到此。刘蕴访得伍氏告了府状,他本与毛知府有交,前次在南京曾托他办过聂家姊妹的。刘蕴与祝自新商议,又备了若干黄白货物,刘蕴亲去拜会,通了贿赂。这毛知府亦是个爱财的人,答应了刘蕴,落得做个好人仍饬甘泉县覆讯,是只受其利,不计其害。胡武彤奉了府文好不得意,又提沈若愚到堂责打,再限三日交人,若仍崛强,定然重究。
伍氏母女得了信,如掉入冷水里相似。实指望府里代他昭雪此案,不料仍发在这瘟官手内,反累了若愚受责。伍氏又要去拚命,兰姑道:“母亲,这不是拚命的事,都要设法救出父亲才是。既然府里不问,难道除了他就没有别的衙门去告状么?我们这地方本系江都县管辖,闻得江都陈太爷是个清正之官,到任以来很干了几桩为民除害兴利的事。因他上省去了,才撞在那瘟官手内。过数日他都要回来的,母亲再去告他一状。若仍是不问,拚着性命去控上状,不怕姓祝的有通天手段,都要拖倒了他。”伍氏称善,只得等江都县回来告状;又愁三日限满;丈夫仍要受责。
恰恰才到两日,打听得江都县今日回衙门。伍氏如半天里得月,忙取了一方乌帕扎在头上,把状词揣在怀内,前去拦舆喊禀,较之投文候批快得多呢!陈小儒轿子将要进衙,伍氏突出叫冤,小儒收了状词,细看情由,不由怒从心起道:“胡礼图太胡闹了,怎样只凭原告一面之词,硬派沈家女儿是卖与他的,也不问个是非曲直。可笑连毛公都胡涂起来,我怕其中定有关节。这沈家本是我该管地方,理宜归我衙门审问。”一面将伍氏暂交官媒看管,一面入衙备了移文,至甘泉县提取原被告人证,及吊核原卷。
胡武彤接着江都移文,大大吃了一惊。知道小儒是个铁面无私的人,非府尊可比,可以颟顸了事。他既回来,被告又在他衙门告发,又是他的汛地,何能不归他承审。倘一经问出祝姓诬告,岂非连我都有处分,左右思维毫无主见,只得把人证原卷先交代了江都来差。自己忙坐轿去会祝自新,叫他赶紧设法料理,不然彼此多有未便。
祝自新前在南京,亦深知小儒利害,急得抓耳挠腮,连呼不妙。刘蕴道:“陈小儒人却古怪,幸喜我与他同年,平日又有一面之交,不若待我去撞个木钟,恳他的情分。但是此人只可以情缚他,却不可以利惑他。一来他是个有家,二来他又是个临财不苟的人。拚我屈了身分去求他,料想他亦不好十分推却。”祝自新听了,连连作揖道:“我真正忘却你与陈公是同年了,即请你去走遭,不可迟缓。虽说是小弟惹下来的祸,也是你仁兄引起头的。”
胡武彤闻刘蕴去见小儒,亦大为喜欢,从旁怂慂道:“难得刘太史与陈公有年谊,只要说得入彀,他纵然开豁了沈若愚,都不致认真追究到祝贤弟身上来。刘太史既与贤弟盟好,断不可坐视不闻。古云:唇亡则齿寒。如说平了此事,连小弟都感激不荆”你一言我一语逼得刘蕴不容不去,道:“我去是定去,至于行止我却拿不稳,若是别人,不用我去也可成功。”回头叫家丁预备轿子,到县里去拜会。胡武彤又说:“事宜从速,怕的人证到了他衙门,随时即要审问。”仍再三谆嘱了刘蕴几次,方才回衙,还心内悬悬的,候刘蕴回来消息。
少顷,轿子已至,刘蕴穿换公服,带了两名跟随,向江都县来。到了县前,先投了帖进去。小儒正坐在上房与方夫人闲话,说到沈家一案其中定有情弊,好在俟人证提到一讯即知底细。见双福上来回道:“南京刘太史要面会,有要话相商。”小儒看了帖道:“这个宝贝又到扬州来何干?我也无闲会他,你说我沿途受风,不能见客。改日过去谢步,有话再议。”双福去了,少停又上来道:“家人去回复他,他立意要见,硬下了轿坐在花厅上呢。”
小儒无奈,只得出来。刘蕴见面即抢步上前,深躬道:“治生甫至扬州,即闻口碑载道,士庶同称,足见父台恩泽周施。今日探得驺从已回,特专诚晋谒聆教,岂意拒绝太甚,不容一见,想治生多有得罪之处,深为惶恐。”小儒笑道:“仁香兄太谦了,我辈通家年好,言不至此。小弟实因沿途染受些江风:懒于酬对,尚希原谅,容改日登阶谢咎。”刘蕴连称不敢。小儒问道:“年伯老大人足疾可全愈否?”刘蕴欠身答道:“家君足患近日尤甚,医家说是壮年在边省染了山瘴疠气,刻下精力就衰,不能制伏,是以发作起来。纵能调治,都难免偏枯之患。家君仍想医治如恒,进京供职,以残喘报答圣恩。不料心强足违,深以为憾。”又问了问小儒任内的蹊径,遂道:“治生有一事奉乞,都望老父台作成。”即将祝自新告沈家的话,巧言粉饰说了一遍。又道:“敝友祝某非一定要与沈家为难,皆因此事太难为情。他不交出女儿也还罢了,怎样反诬控祝某?况祝某亦系前科副车,是个名教中人,安肯作此违法之事?沈家既不愿女儿与人作妾,祝某亦不能强逼其卖,但要把那以良作贱的事辩明。如沈家认了诬,再将一千五百银子身价退出,祝某即可罢讼。因他是个在案人证,不便干谒。特央治生过来奉求老父台推情,想老父台洞见万里,定不以治生为饰词入告了。”
小儒听刘蕴一派巧言,明知虚浮,“果然祝姓情真理直,又何用托你来致意?”即至听到说祝某系前科副车,忽然触起机来道:“令友祝某莫非即是祝道生么?”刘蕴正说得娓娓入听,不防备小儒问这一句,一时转不过口来,含糊应道:“未知是与不是,治生只知他名自新。”那脸上不禁现出忸怩〔之〕色来,小儒顿时明白,也无须追问,冷笑道:“祝道生我久闻其名,久仰其人,不用仁香兄细嘱,小弟自会关切他,定不负尊托便了。”
说毕,举茶让客,不耐烦与刘蕴多谈,催他起身。
刘蕴见话不投机,也难久坐,即作辞出来。回至寓内,祝白新接着,即问道:“其事若何?胡君那边已打发两三起人来问信。”刘蕴因在祝胡二人面前,夸口小儒与他同年至好,一说必从。此时如说出真话来,怕他们要取笑他,只好随口答道:“陈公已应允了,非独重究沈家诬告,还要把他女儿判断与你作妾,叫你不可忘却了他的情分。”祝自新听了,喜得拍手顿足道:“只要他要我为情就好说了,我愿加倍馈送,但求于事有济。”即将刘蕴的话,对胡武彤家人说明,“请你家太爷但放宽心,陈公处刘太史已说通了”。来人去了,祝自新又嘱咐王德,明日赴审小心,须仍照前番说法,不可改变。“你但听陈公口内所问,依着他的口风回就是了”。欢欢喜喜的叫人买了多少酒肴,与刘蕴对饮,专候明日小儒判断。
单说小儒送出刘蕴,回至书房内,暗暗作恼道:“祝道生那畜生,前次在南京与畹秀等作对,把伯青功名都拖累去了。而今-他更名又重新捐纳前程,该应天网恢恢,又至扬州与沈姓争讼,显见他倚势凌压沈家,逼他女儿为妾。不知怎样做成圈套,将一千多银子硬栽在沈家。难得犯在我手内,若审实了他是诬控,必当从重究办,也替伯青报复那一口闷气。”又把原卷取过,细加详阅,心内早有八分了然。
到了次日黎明,升坐大堂,先将原告沈伍氏唤上,问了一遍,吩咐退下。又将沈若愚唤过,细问情由。若愚叩首道:“青天太爷,小人虽习布业,祖父都是学校中人,因小人不肖,未能读书上进克绍箕裘,才改做了买卖。虽然亦是安分清白人家,纵一贫如洗,也不忍把女儿卖人作妾,玷辱家声。何况这祝姓,小人与他向无半面,焉能远在苏州即将女儿出卖,又何以知道他要买妾?他亦安能只凭小人口内之言,即先兑五百两银子?倘若小人没有这个女儿,托言哄骗,他也相信么?再者小人既想赖他银两,何必前日当堂呈缴那一千银子,不如抵赖得毫厘全无,岂不干净?这皆系小人实情,求青天太爷详察。”说毕,连连叩首,小儒亦吩咐他跪在一旁。唤上王德道:“你家主控告沈姓吞银昧女一案,你家主怎样认得沈姓?沈若愚又怎样即将女儿出卖?你须从实细讲,不许半字撒谎。”
王德道:“小的家老主人与沈姓本有交情,并常通往来。后因老主人远出作宦,才算隔绝。日前沈若愚至苏州贩布,在茶坊内偶与家主同桌,谈及上代交谊,甚为相契。家主说因无子要到扬州买妾,问沈若愚久在扬州可知有什么出色的女子。晚间沈若愚即来寻找小的说,闻得你主人要买妾,预备多少身价?小的说只要人品好,我主人合式,一千八百都不吝惜。沈若愚说,我亲生有个女儿,名叫兰姑,今年十七岁,头脸脚手各式皆好。你主人如能出一千五百银子身价,我即定卖与他。但是我与他世交,不好出口,烦你善言为我说成,当重重酬谢,并允定小的事成之日,送小的五十两银子。小的说,你沈老爷的令嫒自然是不得批评的,只恐我主人碍于世交,不敢要你令嫒作妾。沈若愚又再三嘱托了小的数遍,小的即将此言禀知家主。家主始而不行,说我与沈家世交兄弟,何能买他的女儿,要被万人唾骂呢。后来家主被小的劝解说,我看沈老爹目下光景甚窘,亦是出于不得已才肯卖自己女儿。也因我家能出若干银子,又知道驭下宽厚,他女儿可得其所。家主听了小的话,方肯允行。随后沈若愚又亲与家主商量,他东家的本钱被他用空了若干,可能先兑些身价与他弥缝亏空?若恐无凭,我先将卖身纸写送过来,那其余银两,待我女儿过门再行兑付。家主见他说得恳切,又念他是个老实人,故而推诚腹心,先兑了了百银子,沈若愚写下一纸女女儿文契。家主因要先赴扬州,嘱沈若愚写了家信,好至扬州接他女儿,免得日后往返。到了沈家,伍氏看了信亦无异言,当〔即J对家主说,你是我家女婿了,何必住在外面,不如搬至我家来住,也省些客寓用度。二来你即可招赘我家,因我女儿自幼锤爱,我舍不得他远行。今日卖他也是出于无奈,你入赘个十朝半月,让我看看也可放心。家主听他说得有理,即移居他家,择定五日后招亲。次日就将一千两银子,兑交清楚。不料伍氏陡起不良,得了银子,翻转面皮,说家主以良作贱,逼他女儿为妾。伍氏不肯交出女儿,要想悔亲也还罢了,因家主本不愿要他女儿,是受沈若愚蛊惑而成,却不能白白丢了一千多银两,又担个逼良的声名。恰恰沈若愚由苏州回来。家主与他理论,他和伍氏一样的话,足见是预先串合的。家主气极才在县里递禀,沐胡太爷恩断,看破他夫妇伎俩,限三日内交人。伍氏又谎捏情词,在府里与太爷衙门控告。小的所说,句句是实,不敢半字增减。请太爷追究,沈若愚或交原银,或交他女儿,总要有个着落。”
小儒点首微笑道:“据你所云,这沈若愚实属可恶,确是个千刁万恶的人,即活活打死,也不足以蔽其辜。但是他写卖身纸的时候,你可亲眼见着没有?”王德道:“沈若愚写契是当着家主与小的面前,亲笔写的,怎么小的没有看见?”小儒道:“既然当着你主仆写的,是他亲笔无疑了。然而本县其中有一处未解,倒要问你。沈若愚兑付五百银子,却写了一千五百银子的契。那一千银子,据你说待他女儿过门方兑,难道沈若愚不怕你主人存了歹念,赖他都付过了?沈若愚应该在契上批注明白,先兑了五百。这是天下人之恒情,他亦五十多岁的人,就该知道这情节,为何他胡里胡涂,就拢统写了?在本县看,沈若愚名虽若愚,恐愚不至此。我疑惑这张契并非是他亲笔所写,乃旁人代他写的,他反受了人家愚弄了。”
王德正信口撒谎,讲得活灵活现,不提防小儒在夹缝里问这一句,一时转不过机来,回答不出,急得满脸紫涨,不由口内支吾好半晌,方勉强道:“沈若愚亦因家主是个正经人不须防备,所以才如此写的。好在家主未曾骗他,是他骗家主的。”小儒见王德形色仓惶,心内分外了然,哈哈大笑道:“好个正经人不须防备,你可知沈若愚就吃的这个苦。”顿时反过脸来,把惊堂一拍道:“好大胆奴才,你敢在本县堂前造言生事,帮着你主人害人,你不是助桀为虐么?那沈若愚就与你主人是至亲骨肉,既写到笔据,断无收五百银子肯写一千五百两的文契,天下没有这样痴子。你这该死的奴才,你主仆把沈若愚当做痴子,还来把本县当痴子看待么?代我拖下去结实打。”两边隶役一声吆喝,走过三四个人,把王德揪下。
王德大喊道:“太爷不要打钳了人,没有见过不打骗人的人,反打受骗的人,真正冤枉不浅。”小儒冷笑道:“本县今日偏要错打了你,冤枉了你,拚着你主人去告上状。你须知本县这里,非胡太爷堂上可比,容你胡言乱浯栽害平民。胡太爷是看你的主人情面,本县是玉洁冰清,一尘不染,怎容你这种样子。”说罢,又连声喝“打!”隶役等早将王德拖翻在地,褪下底衣,两个人按住他头脚,一个人举起竹板,用力的朝下打。才打了五板,早巳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因王德自幼跟随尤鼐在任,虽非姣生惯养,亦是享受不尽的人。后来尤鼐卸事,分派伺候仙女婿祝自新,又倚为心腹,除专办外差,平时还有两名三儿服侍。他如何受得起县堂上的刑法,似杀猪一般喊道:“青天太爷,青天菩萨,小的情愿招认了。”小儒止住隶役,放了王德起身,穿好裤子,遂将祝自新与刘蕴如何想谋沈家女儿作妾的话,一一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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