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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姚夏封法场活祭林经略暗进淮城话说山阳县款待臬司差官,已至三更,歇息。次日五鼓,升了大堂,标了监票,监中提出林旭、姚氏。
众役来到狱中,众役说道:“今日是你夫妻喜日。”说着,众人一齐动手,将身上衣服剥下去,登时绑起,推推搡搡,来至大堂。林旭、姚氏面面相觑,各各流泪。只见知县身穿大红吉服。众役将二人带至丹墀跪下,禀道:“犯人当面。”沈白清提起朱笔,在招子上批下。赏他们斩酒片肉,破锣破鼓齐鸣,推出宅门,押赴市曹典刑。哄动淮安百姓来看,招子写得明白:“奉旨枭首典刑,谋占家产杀人命犯人姚氏、林旭二人示众。”来看百姓拥挤不开,众兵役逐赶闲人。挤至法场,二人跪下,只等午时三刻就要动手。淮城之人哪个不知,都来看杀。
姚夏封闻得此言,唬得魂不附何,慌忙打了两个包子赶到法场,要来活祭。一头跑,一头哭,赶到法场,只见那法场挤得人如山海,怎挤得进去。姚夏封哭道:“老爹,请让让路,可怜我女儿、女婿负屈含冤,今日典刑,让我进去见他一面,也是我父女一场,少时,就要做无头之鬼。”说毕,放声大哭。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跑得两汗交流,手中提了两个包子挤进。内中有认得的,说道:“列位开些,让姚先生进去,活祭他女儿、女婿。”众人见说,站开,让他进去。
姚夏封赶到里边,抬头一看,见女儿、女婿两膀背缚,跪在地下,招子插在肩上,头发蓬松。一见时,铁石人也要伤心,痛哭起来,两手抱住蕙兰。蕙兰二目一睁,双双珠泪,叫道:“爹爹,叫孩儿今死不足为惜,只是爹爹生养孩儿一场,你偌大年纪无靠,叫孩儿即死市曹,也放心不下。爹爹自家保重,千万莫想孩儿为念。儿夫无辜受这一刀之惨,儿婿二人死后,爹爹念我二人负屈含冤,收殓一处。”一面说,一面大哭起来:“今同儿夫不能在一处,但愿来生做个长久夫妻。”说罢,父女二人放声大哭。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父女二人哭得死去还魂。
姚夏封转身抱住女婿,叫道:“贤婿呀,死得好苦,都是我生这不肖之女连累与你。你的舅舅不知几时才到,若来迟了,你就没命了。我在济宁州告状,不知是你舅舅做到七省经略,若知是他,就写冯旭名字,他也早早赶来救你,他如今不知还在何处。”林旭叫道:“岳父,少要悲伤,还请保重要紧。也是小婿前生造此冤孽的,如今一次脱去又一次来。就是今日小婿死向阴司,五中也不能忘岳父大恩。”翁婿也是抱头大哭,按下不表。
且言林公次日同汤彪登舟到岸,进了淮城,丝毫不露出经略形像。这日正在前行,只见前面拥挤多人,有四五十个妇人拉住一个后生,约有十五六岁,那几个妇人手中拿着锥子,骂道叫道:“你若不说,我就拿出锥子钻你,那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又有几个男人喊道:“不要与他说,只把他拉到山阳县讲话,活的还我个活的,死的还我个死的。”一起人推推拥拥,竟奔山阳县去了。
林公在后面跟定。内中见个老者,林公看见,将手一拱,道:“老丈请了,方才这般人因何拿铁锥子锥那个后生?”那老者:“客官有所不知,方才这后生怪不得人如此痛恨。这几房只有这一个儿子,每日同这个后生上学。方才的那个孩子姓许名成龙,今年十八岁了。不见的学生姓庞名起凤,今年方才十六岁。他二人是表兄弟——”正在说话之间,许多人从城中跑出。林公道:“这些人为何这等慌慌张张?老者道:“闻得今日杀人,想必是去看杀人的”。”林公道:“杀的什么人犯?问的什么罪?”那老者道:“这件事却是冤枉,无故两条人命,客官不厌烦琐,待老汉告诉你。”林公道:“一定要请教的。”那老者把林公一拉,道:“前面有个漂母祠,何不请到里边坐下,等老汉奉禀。”林公道:“甚好,甚好。”当下两人手拉手儿来到漂母祠茶篷坐下。老者道:“我们这淮安城中有个大乡宦,有两个公子,仗着父亲在朝做宰相,无所不为,惯放利债,盘剥小民,强占有人家田地,硬夺人家妻子。我们这湖踊上有一相面先生,所生一女如花似玉,招了一个女婿,到也是个读生之人。不知怎么,漏在二位公子眼内,将他夫妇二人说做西宾,请到相府里头。自然是强奸他的妻子,哪晓得这个女子烈性不从,举斧将二公子砍死。将他二人问成死罪,如今山阳县将他二人出决示众。”林公道:“一人杀一人,抵命罢了,为何连他丈夫都斩?”老者道:“人人惧怕他,是以这般光景,大公子吩咐山阳县,要他二人抵命。”林公道:“这个大乡宦姓什么?表字什么?被害之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老者道:“这个大乡宦乃是当朝文华殿大学士沈谦,大公子沈廷芳,砍死的二公子名义芳。西湖嘴上相面的先生叫做姚夏封。他的女婿名叫林旭,女儿叫蕙兰,再迟一刻就要做无头之鬼了。”
林公听见,吃一惊,原来是老师的儿子犯法。那天我记得姚夏封在济宁州投水喊头,我知行牌到山阳县,此案候本院亲讯。这知县如此大胆,不遵我的文书。抬头看日色,已经巳时,堪堪到午,起身道:“在下也要进城,前去看看,却认不得路,望老丈指引。”老者道:“不用指问,你看这些人都是看去的,跟着他们,自是法常”林公道:“承教。”将手一拱,别了老者,跟定众人进城,要救这起犯人。正是:达水漫流滩上月,快刀难斩梦中人。
也不知林公进城怎救他性命,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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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林经略行香宿庙府城隍各案显灵话说汤彪在前开路,林公在后走。无奈林公走不甚快,生得上身长、下半截短,古之云:上身长,伴君王;下身长,只是忙。”所以走不上来。
堪堪走到法场,只见里一层外一层人围裹着争看。猛听一声报“到午时三刻”,沈知县道:“斩讫报来。”汤彪三声大叫,道:“刀下留人!”众兵盯衙役唬了一跳,抬头看,前面一个虎形〔大汉〕开路,后面有一个客官打扮模样,一摇二摆,朝里直走,众人不知是谁。汤彪望着观上那些护法场兵丁,道:“俺看你们有几个驴头,还不让路!”众马兵一个一摸不着头绪,见那大汉说出大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见将缰绳一拉,马头一转,让开一条路来,在马上观看,看他见了知县怎样。
林公抬头一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犯人跪在地下,睁睛一看,唬了一跳,前面男子好像外甥。冯旭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因什么改姓林?猛想道:“正是,我的外甥他改了我的姓了。我正要到淮安桃源县查外甥之事,不想竟在淮安〔山阳〕,今日绑在法场,我若到迟一刻,岂不误了大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汤彪早和已认明白是冯旭,连忙走来,向着林公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林公点点头会意。汤彪走到知县面前,见沈白清身穿大红,公然端坐公座上面,汤彪大喝一声,道:“狗官,你还不下来迎接七省经略大老爷!俺看你这狗官有几个驴头。”沈白清听,唬得魂不附体,连忙走下公案,双膝跪下,道:“接七省大厅大老爷,小官该死,不知二位大老爷入境,没有远迎,恕不知之罪。”汤彪道:“快去接大老爷。”沈白清答应,连忙起来,见林公一摇二摆走来,双膝跪下,道:“淮安府山阳县知县沈白清迎接大老爷。”叩头。林公也不理他,走至公案上面坐下。沈白清膝下几步,跪在地下,只是磕头,不敢抬头。
那个姚夏封听见炮响,早被众役推拉半边。看见林公、汤彪到了,哭也不哭了,好不欢喜,走到女婿身边,道:“好了,救命王到了。”
那些护法场的马兵坐在马上,看见知县只是磕头,一个个跳下马来细察其情,方知是经略大老爷私行入境,飞报本官去了。
林公向知县道:“好大胆的狗官,本院前有行文,将这案停斩,候本院到来亲提发落,你难道不知么?若是本院到迟一刻,岂不误杀两条人命!”沈白清又磕了一个头,禀道:“大老爷息怒,容小官禀上。小官怎敢不遵大老爷的牌示,无奈小官的臬司差了差官,又有令箭催斩,小官怎敢违拗。现有差官并臬司令箭在此,非小官之罪。”林公道:“速将两个犯人放了绑,好生收管,如有差池,知县抵罪,候本院到任之后亲提复审。可将臬司差官收监。”知县又磕了一个头,退下,登时将林旭、姚氏放了人,带去收监,好生看管,又将差官拿下,一同收监,候大老爷发落。
不一时,淮安一府文武官员都到,跪的跪,接的接,通上手本。林公与各官见礼,道:“诸位年兄,请回衙理事。游击可在?”把那个游击唬了一跳,双膝跪下,禀道:“游击费全忠在此叩头。”林公道:“你可悄悄速去到黄河口渡船拿桑剥皮,解到辕门,不可走脱。”游击答应去了。
不一时,地方官备下大轿,众役伺候,请大老爷上公馆到任。林公换了冠带,坐了八轿。汤彪骑了顶马。三声大炮,两边吹打,众役开道前行。百姓纷纷拥看。正往前行,猛然一阵旋风,推以林公轿前。林公一看,想道:“此风必有原故。”吩咐住轿,向着那风道:“有什么冤枉,左转三转。”那风果然左转三转。林公取了朱笔,写了几行红字,仰行飞去。叫两差人道:“尔等随风而去拿人。”林公将朱笔一丢,谁知那阵风从地卷起,刮到半天里去了。那朱笔好一似个风筝,在天上乱转,转了一会,不觉去了。林公速叫跟去拿人。两个差人望着朱笔飞跑。林公方才起身。
到了公馆,三咚大炮。吹打三回,进了辕门,升了大堂。众役参堂已毕,大人退堂,登时发出告示:“于次日行香拜庙。”又发出一角文书到山阳县,提林旭这案,又提许成龙一案,着山阳县解到辕门,亲审。又发出一枝令箭,速到金陵拿按察司宋朝英到淮,审问他令箭催斩的原故。
吩咐已毕,林公在内同汤彪商议冯旭的话,道:“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叫我如何断法?此案明日行香,必须宿庙。”
一宿已过,次日,各官早到辕门问安。不一时传点开门,林公坐了八轿。众衙役开道,来到城隍庙行香拜庙。道士跪接,两边吹打,大人下轿。早有礼生追伺候,将林公引到大殿,先朝拜万岁龙牌,后拜城隍。只打了三躬,有一道表文焚化井中,就请入净室献茶。传出话来:“各官与众役不必伺候,本部院在此宿庙,明日早一伺候。”巡捕官将大人钧谕传出,众役、官员俱散。
堪堪红日西坠,早见玉兔东升,一轮明月照耀如同白荆林大人端坐椅上,等至更深漏永,正交三鼓。正是:天上诸星朝北斗,人间无水不向东。
大人朦胧睡去,似梦非梦,只见阶下一人生上殿来,蟒袍玉带,粉底朝靴,将手一拱,道:“林大人请了,只因阴阳阻隔,天机不便泄漏。但淮城有许多公案要大人判断,叫判官将各宗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公过目。”判官推上各案事情,不知推出什么东西,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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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冯旭解辕见母舅林璋出票提有怜话说那阴官叫小鬼将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大人过目。不一时,小鬼拿上一枝牡丹花,却有斗大,四面有铃铛,站在面前。城隍道:“请林大人过目。”林公抬起头来,那一枝牡丹花连转三转,四面铃铛齐响,即时不见。又见推上一只牛来,却是两个头,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又不见了。又见推上一颗稻来,俱是花青的,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一时不见。忽然现出一轮明月来,照耀当空,下面一池清水映着,一时不见。又见下边还有各种故事,一时复过了。城隍道:“这些案件林大人已过目。”将手一推,林公忽惊醒,一身香汗,耳边听得更鼓三敲。思想梦中之事,一椿椿记得明白,左思右想,不知冯旭应在那件事上。正想之间,不觉金鸡三唱,早已天明,外边各官俱到。请安已毕,众衙役伺候,巡捕官传出话来,吩咐伺候回转察院衙门。三咚大炮,大人起身。那道士跪送。
不一时,到了察院,升了大堂。众官参谒已毕,林公道:“山阳县,本院先有文书到来,将林旭、许成龙解辕听审,可曾解到?”沈白清道:“人犯俱已带到,现在辕门听审。”大人吩咐林旭这一案先审,原告姚夏封听审。沈白清道:“是。”离了大堂,走到辕门外,带过林旭,吩咐道:“听审,尔等这供词一改,大人夹棍非比本县之刑,利害。”林旭口里只说这供原词不改,心中不怕,知道他舅舅做了经略。一声报“进”,姚夏封、林旭、姚氏蕙兰一同进来。来到丹墀,俱备跪下。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叫:“林旭。”林旭答应:“有。”“犯妇姚氏。”蕙兰答应:“有。”又叫:“原告姚夏封。”姚夏封答应:“有。”又叫:“家属沈连。”沈连答应:“有。”点名已过,吩咐将各犯带下去,先审林旭。众役答应,将各犯带过一边。
大人道:“林旭,不许抬头。你将问罪情由一一写来。”巡捕官将纸笔放下,叫林旭写来。林旭伏在丹墀,便把始末根由细写一遍:怎样花文芳谋婚,诬害人命,发配充军,半途遇了季坤释放。后来蒙姚夏封括我为婿,改名舅舅的姓,避祸淮安。后不幸遇见沈府花有怜,引进府来。沈义芳强徒强奸妻子。姚氏不从,将斧头〔砍〕死沈义芳。山阳县夹打非刑。无奈受不住刑法,只得屈招,问成死罪。从头至尾写了一遍。巡捕官接了,放在公案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