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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清 梦花馆主

  阅过了春花秋月,又届隆冬。因明春准备开办,不得不未雨绸缪,将应用东西逐渐购置。好在此间房屋也是六楼六底、走马洋台,与间壁原住处相同,足够敷用,不须另行搬场,省却许多跋涉。瞬息间残腊催归,新春报到,桃符换旧,梅蕊生香。宝玉早将商标摘下,所以交了新年,别无应酬繁文,十分清静,惟与阿金等计划开张一事,又添买了各房摆设器具,此外均已齐备,不必细述。是时宝玉隐姓埋名,韬光匿迹,虽际此良辰美景,并不驾车出游,招摇于十里洋场,以致一班旧好新知,只道他又往别处去了,怎知他暗地经营,为特别改良之计。
  不说众客猜疑。单讲宝玉那天,阿金问起玉莲等商标用何花样?宝玉道:“ 只要拣时式点就是哉,奴想在外再做一块堂名牌子, 以为阿好格?”阿金道:“蛮好 , 取啥格堂名佬?想定当仔,写俚出来,好马上拿得去一淘做 。”旁边阿珠插嘴道:“ 大先生要取堂名,我倒瞎想着几个勒里,勿知阿好用格?” 宝玉道:“ 且说拨奴听听看。” 阿珠道:“故歇倪三个小先生挂牌,蛮好叫三仙堂、三雅堂、三庆堂哉 。” 宝玉摇头道:“ 切是切格,倒是脱熟落勿好。唔笃才 响,让奴一干子想想看。”说着,皱了一皱眉头,忽然自笑道:“奴哪哼一径勒心浪格,故歇就会忘记?真真有点专哉,上海格大富翁,让还胡雪岩第一,俚 格堂名叫‘庆余堂’,奴搭俚五百年前共一家,也好叫‘庆余堂’ 格 。奴能够将来搭俚实梗有铜钿,开堂子当中,亦推尊奴独步,难末大杀胜会得来。”阿金赞道:“出色出色,只有 大先生想得出,下埭能够搭俚一样,连倪才要发财哉。横势现在俚倒仔帐,已经死格哉,倪用‘ 庆余堂’ 三个字,别人决勿批评格,我想就拿去做哉 。”
  这几句话,阿金说得高兴,其实狠不吉利,宝玉并没有听出来,连连点首。阿珠却默然不语,辨出言中滋味,甚不佳妙,恐宝玉将来也是这个样儿,没有好好的收成结果。可见万事前定,预露先机,虽由宝玉自取,而一败涂地,总是一般。阿珠未便说出,致扫宝玉之兴,故尔缄口不言,独自出房去了。宝玉只道不用他所取堂名,因此心中不快,其实何尝为是,未免意会错了,口中却并不说他,单取历本过来一看,拣定念四吉日开张。少停告诉了阿金、阿珠,屈指相离尚有十天,交代预先几日,仍须照着旧规,到各处邀请客人。但这都是一班旧识,究属不多,不足以夸耀于春申江上,因唤近来新用的几个大姐、娘姨,系伏侍玉莲等三位小先生的,也嘱他们四面张罗,以期多多益善。
  众人领命,逐日分头请客,足足忙到念一,方才停止。所请各客,虽闻宝玉退老林泉,别开蹊径,然在他面上,不得不前来报效。此外,一众新相识听得宝玉兴此盛举,莫不欲一扩眼界,遍赏群花,故应允当日摆酒的,或单台,或双台,计有十余台之多,预先定下。宝玉无限喜悦,到了念四那天,一早起身,因自己既做房老,并不十分打扮,单看玉莲、芸台、月仙等梳妆。一个个粉妆玉琢,等候接待众客。其时三人的商标与那“庆余堂”的金字牌子均已挂在门前,牌上都披着红绸,插着金花,甚是灿烂夺目。楼下天井里面摆着全新的灯担堂名,堂中一样挂灯结彩,仿佛人家有喜庆等事,陈设得金碧辉煌。所有前楼后楼各房间,除前楼上做了胡玉莲、左芸台的房,后楼上宝玉仍在左边一间,右首一间让月仙做了房,每间均隔为二,这是堂子中千篇一例的,毋容细表。
  楼下各房,皆系待客的所在,凡遇生意茂盛,各人房中僭满,则后来之客,只好有屈在此摆酒的了。按此段“大开庆余堂”,是胡宝玉的一生大关目,故在下不能不描写一番,阅者幸勿以繁碎目之。午餐以后,诸客陆续驾临,大半是近时熟客,若一一志出姓名,非惟令人讨厌,抑且画蛇添足了。因最以前集中所载各客,早已风流云散,即内中尚有几人,而于事无关,亦何必屈指细数呢?况迎来送往,俗妓之常情;弃旧怜新,淫娼之故态,倒不如直截痛快,混称之曰众客,剪去许多葛藤枝节的好。
  在下数言表过,仍说正文。下午众客渐集,仍是宝玉领头,带着玉莲等出来招接。客人各随所好,或在玉莲处碰和,或在芸台处叙雀,或在月仙那边就坐,惟几个至熟的,依旧在宝玉房中聚谈。迨至上灯过后,楼上前后大小各房皆满,即下面也有客人坐了。宝玉同玉莲等三人上下周旋,十分忙碌。少顷各房摆席,纷召群芳,但听猜拳行令之声,与弹丝弄竹之音相和,喧阗达于户外,洵足极一时之盛。怎见得?有一篇短赞为证:
  楼开卖笑,洞辟迷香。
  翠翠红红作伴,莺莺燕燕成俦。
  一个如玉树临风歌白雪,莲花出水映丹霞;
  一个如芸兰雅得诗书味,台榭新翻歌舞名;
  一个如月姊多情离桂阙,仙人何处认桃源。
  这边厢飞花行令,那边厢侑酒当歌。
  侍者装烟,笑声吃吃;
  先生把盏,情致绵绵。
  上下楼管弦杂奏,依稀乐献东山;
  前后房水陆纷陈,仿佛樽开北海。
  今夕庆余堂上,极尽繁华;
  他年黄歇滩头,空留韵事。
  正是:
  许多风月平章客,齐入烟花寨主家。
  欲知宝、莲大开庆余堂后,书中怎样将他结束,且听下一回详细表出。
九尾狐
第五十二回 胡宝玉四十庆生辰 九尾狐三更惊恶梦
  上回志庆余堂初开之盛,虽未十分描摹详载,而于此可见一斑。因堂子中种种情形,说来说去,总是一般,所以在下稍稍叙述,未敢以事之热闹,致蹈重复之病。但表当夜直闹到二三更天方才酒阑席散,局去客归。宝玉与玉莲等一一相送,毋烦细说。至于天井里的灯担堂名,早已收拾,此时各房清静,鳖腿等打扫干净,不觉三下多钟了,大家辛苦已极,各各安寝。
  次日接连有人请客,却是一班骚人墨客,虽非宝玉旧好,然内中有几个,曾与黄芷泉、顾芸帆等来过数次的,今见玉莲、芸台、月仙等都系后起之秀,颇加识赏,故于饮酒中间,各拟对联一副,即命相帮买了三副金笺,撤席后书此以赠。其赠胡玉莲的是:
  上联:玉箫声送美人教
  下联:莲漏音沉春夜长
  赠左芸台的是:
  上联:芸草香名驰北里
  下联:台莱诗句咏南山
  赠胡月仙的是:
  上联:月阙素娥抛桂子
  下联:仙家绿萼爱梅花
  那客将对联书竟,大笑掷笔而去,不提。
  却说宝玉见生意兴隆,较胜别家数倍,自以为得计,虽亦置身其间,并无一天闲暇,而缠头稳取,如操左券,凡遇打醮烧路头等一切花头,客人莫不争相报效。因此宝玉无忧无虑,快度光阴,不觉又过了一年。惜乎漏卮太大,时为淫欲所迷,以致费用浩繁,如俗语所云“ 东手接来西手去”,所积无多。不然,生涯如此之茂,得钱如此之易,再过数载,岂不俨然做一个雌胡雪岩吗?怎奈宝玉没有这样的福,而生性奢华,几与雪岩相埒。然雪岩有了千万家私,尚遭后日之失败,而况宝玉一个妓女呢?今岁正逢宝玉四十生辰,若是自己挂牌,怎肯把真年纪说出?故做妓女的,有年年十八之诮。现在既经退老,何必再瞒他人,不妨借庆寿为名,一享众客,为聚敛资财之计。
  宝玉心中虽是这般想,口中尚未说出。阿金却晓得宝玉的年岁,一日忽然问道:“我记得大先生今年四十大庆哉,像煞出月就是,阿要大闹一闹介?”宝玉道:“ 奴想 做哉 ,奴听见别人家说,四十岁勿做格多,还要闹俚作啥嗄!”阿金道:“ 勿实梗讲格,格套人家,才是呒铜钿做勿起格说法 。若像 大先生格样式, 说连做几个生日也勿要紧,就算心里勿高兴,勿拿铜钿出来,也有人替 出格, 放心做末哉。” 阿珠也和着说道:“ 大先生做生日,勿拆蚀格,勿比得别人做末,星星才要自家格,阿是落得闹闹介?” 三人正当说着,玉莲、芸台、月仙一同走进房来,早听得阿金、阿珠等的话,都说道:“ 阿姆四十岁生日,随便哪哼,倪应该要搭阿姆做格 。刚( 读姜) 起头,倪教勿晓得落,勿然是,老早告诉仔客人笃格哉。”宝玉其实本想要做,听了他们这样一说,更是欢喜,即便趁势应允。其时有客来打茶围,玉莲等自去应酬,不表。
  独说宝玉做寿一事,自这天起,庆余堂所做的客人渐渐知晓。但因做寿与挂牌烧路头不同,酒席须由宝玉相请,客人等只送寿仪,不便当日在此摆酒,故预先一两日,或定双台,或定单台,只算替宝玉暖寿的。一客如此,众客皆然。到了出月生日的前几天,楼下总管帐的哥哥杜阿二问妹子可要下请酒帖子?宝玉道:“倪做格种生意格,阿便下格套帖子格佬?”阿二道:“ 去管俚便勿便,下一副帖子试试看,让别人晓得晓得,多收点寿礼也是好格。”宝玉本来不懂,也就答应。阿二登时写好了百多副请酒帖子,凡各处的客人,以及平日认识的姊妹行中,均差相帮下了一副。果然隔不多两日,那班客人也有送寿幛寿联的,也有送金珠绸缎的,也有单送银洋的,纷纷不一。然银洋居其多数,少则一二十元,多则一二百元不等,仿佛独收了一个大会。其余姊妹行中所送之礼,究属菲薄有限,不必齿及。宝玉并不推却,一律照单全收。
  上两天,即吩咐相帮等众在楼下客堂中铺设寿堂,居中挂一轴刻丝麻姑仙,两旁挂两付寿联,左右挂四顶寿幛,无非是大红缎子绉纱做成的。台上供着十六出昆戏,供桌上摆着全副锡三果盆架子与大锡方供。大红缎绣花桌围,两边椅靠也是红缎绣花,异常灿烂。上面挂灯结彩,下面毡氍贴地,五光十色,耀目增辉。楼上前后各房,与楼下寿堂左右两间均为招待贺堂之所,尚有墙门旁侧两间房,留作同行中人坐地,布置得井井有条。宝玉四周看了一看,又将送下来的寻常大红呢幛笺对一一命人悬挂停当,方回身上楼,再把自己房中略加点缀,都收拾得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忙过了一天,次日因众客预定酒席,晚上前来暖寿,故午后雇了一班福庆乐,又叫做滩簧,俗名叫做打山头,不过取其热闹而已。果然将及傍晚时候,那班定酒暖寿的客人络绎纷来,看那寿堂中摆设整齐,不让贵家当户,好一派豪华气象。怎见得?有赞为证:
  寿幛高悬,寿联旁列;
  寿烛双辉,寿香一柱。
  轴中进麻姑寿酒,盘中呈王母寿桃。
  金屋添筹,寿同玄鹤;
  章台献颂,寿吐锦鸡。
  堂上红毡铺地,暖寿者共仰寿星;
  窗前彩幔遮天,祝寿者新歌寿曲。
  美人人美,开寿域兮胡帝胡天;
  余庆庆余,设寿堂兮如花如锦。
  正是:
  蝴蝶不知春已去,宾鸿乍至燕将归。
  众客正在观看之际,早有相帮上楼传报,宝玉即忙率领玉莲等下楼迎接。众客见宝玉今日的打扮,虽未穿着大衣,而满头珠翠,腰系红裙,绝不似老鸨本色。此时客人不便上前作揖,口中却向宝玉称贺,宝玉急忙叩谢,与玉莲等招接众客上楼,或在玉莲房中,或在芸台、月仙房内坐了。少顷客已来齐,约摸有八下多钟,各均吩咐摆席,因今夕系客人出资,特为宝玉暖寿,故每席各敬宝玉三杯酒,宝玉只得谨领称谢。幸亏酒量尚好,共饮了三十余杯,虽面添春色,还不至颓倒玉山。然一个人往来酬酢,前后周旋,那里分身得开,只好命玉莲、芸台、月仙以及阿金、阿珠等大姐、娘姨轮流陪侍。至于众客乘兴叫局,与猜拳行令各细情,恕不一一详述。吃到相近一下多钟,客皆告别言归。宝玉殷勤相送,嘱他们明日早降。众客莫不唯唯而去,其中即或参差先后,而在下只得一言表过,以归简截的了。
  当夜无话,又到来朝。今天系宝玉生辰正日,午前先有一班姊妹行中前来贺寿,宝玉虽然亲身接见,却命玉莲与阿金等款待,用过午时酒席,大半告辞散去,晓得少停有一众富商贵介前来道贺,不便在此搅扰,所以吃了一顿,遂即纷纷各归,不表。
  宝玉也不挽留,惟与玉莲等坐在寿堂左首房内,恭候贵客临门。不一回,众宾陆续渐至,虽不穿戴衣冠,都是簇新的便服,来与宝玉庆贺。宝玉愧不敢当,先向众客行礼谢步,众客也答了一揖。宝玉仍请他们登楼就坐。客见宝玉房中焕然一新,目迷五色,仿佛蕊宫贝阙一般,又新添了一块小额,是“花好月圆人寿” 六个字。妆台上面挂一幅诸仙祝寿的小立轴,两旁金笺七言对联也是新换的。
  上联是:
  宝鼎香添红袖拂
  下联是:
  玉台诗咏碧纱笼
  下款写着凤翔馆主,谅必是客人送下来的。再看厢房里面,烟榻上边,大着衣镜左右,也有一副珊瑚笺七言对联。
  上联是:
  宝带围腰轻若柳
  下联是:
  玉环识面祝如椿
  众客观毕,均向宝玉称赞不置,说昨天我们来暖你的寿,忘却在你房中喝酒,真是错过了。宝玉方欲谦逊,见相帮喘吁吁走进房来,说下面有客到,只得命玉莲陪伴众客,自己下楼去了。是时人多声杂,并和着天井中的灯担堂名,所以相帮上楼通报,不能躲懒在下面高喊“客来” 的了。按今天客人比昨日更多一倍,宝玉周旋晋接,忽而上楼,忽而下楼,足足奔跑了数十趟。此中一切礼节繁文,大致相同,毋须细叙。少顷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堂前灯烛辉煌,俨同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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