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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清 梦花馆主

  宝玉被这几句话一说,自然不好少送的了,倘使吝惜,就看小了自己场面。足见趋贤这等小人,弄钱的本事实在利害。且又向宝玉凑趣道:“我们请他点了主,还好托他骑顶马,弄几十个兵勇来,在道子中排着队伍,护送棺材,岂不更为荣耀吗?” 宝玉一听,深合己意,不觉连连点首道:“ 单老, 替奴实梗出力,事后奴终重重酬劳 末哉。” 趋贤笑道:“这些须小事,算得什么?应当效力,何用酬劳两字呢?” 那帐房听他们说得高兴,心中未免有些不快,即插嘴道:“ 慢着慢着,点主的虽然有了,还少两个襄题的人,也该预先请定才是。” 趋贤不等宝玉开口,抢答道:“我同你扮了这出戏就完了,还请别人做甚?” 帐房摇手道:“你真枉恐了,我当日开销狠忙,那有这个工夫串这出戏吗?” 趋贤道:“ 你既不做,我自有人,包管请得到,大先生,你放心就是了。”
  宝玉见趋贤一力担承,明知他贪图钱钞,却也少他不得,故尔连声称谢。趋贤又竭力讨好,说出许多出材的行仗,如何如何方有场面,逞着自己一派胡言,那管礼上行得行不得,只要博宝玉欢心,自己到手,横势他要场面,有他的银钱晦气,俗语叫做“拆烂污”。宝玉那里知晓,翻听得津津有味,深赞趋贤办事之能。其时帐房要想回去,怎禁得宝玉挽留,一半为着趋贤,一半带道请请帐房,定要拉他们吃了夜饭方始放走。趋贤落得受用,趁势过足了烟瘾,乃与帐房同归。当夜就住在帐房家里,将讣闻上的筌条与请点主的帖子尽行写好。
  一到来日十下钟,仍穿了昨夜这套衣服,径往法界名利栈来。却巧武书尚未他出,相见之下,彼此略谈几句别后之言。但武书因着前事,心中尚怨恨着趋贤,虽昔时气味相投,结为兄弟,然一般都是小人,究系势利之交,与道义相契者不同。况现今两人比较起来,愈觉相形见绌,武书既做了官,又沾染了官场恶习,眼界也高了,气派也大了,势利也更利害了,漫说是拜把子的弟兄,就是同胞的手足、生身的爹娘,也有些不认得了。照这样说法,从前提拔过趋贤一次,实为私而不为公,不料趋贤做事不密,险些连累着自己,故尔至今耿耿在怀,见面后甚是疏淡。
  趋贤睹此神情,以小人之心,测小人之腹,岂有不知的道理?且素晓得武书的脾气,与己志合道同,本是一样,最喜那黄的金子、白的银子,利心比名心更重十分。若送了他黄的、白的,犹如蚊子见了血,眼界也渐渐低了,气派也渐渐缩了。即使乌龟王八,他也肯降尊就卑,与彼结识的了,纵有深仇阔恨,他也肯冰消瓦解,从此和好的了。故趋贤见他轻慢,骄态毕呈,也不生气,只当没有瞧见,仍与他嬉皮涎脸,讲那自己近来的景况。武书颇不耐烦,仰着头只是不睬,及听到趋贤托他荐举、告借银钱的几句话,登时立起身来,愤然答道:“可以可以,但我今天没得工夫,要往沪军营去拜会班大人,请你改日再讲罢。” 说完,便唤外边的从人,高喊一声“来吓”。
  这一来,气得趋贤暗暗切齿,然回念一想,原是自己不好,我何必试他的心,招出他许多的官派来。况按照官场定例,下属与上司通过谱的,如在一省,必须将拜盟帖子缴还,方合规矩,他现在已是蓝顶花翎,我则依然白衣,独把盟帖存留,已经僭越,还要同他耍笑,触犯他的性子,真是大大的不该。幸亏他欢喜黄白物,尚可解救,否则将事决裂,请不到他,非但无颜回覆宝玉,连我的扣头都甩掉了。我不如扮个小花脸,陪一个礼,将言实说的为是。所以急忙向武书作揖告罪,装着笑容说道:“愚兄失言,有意和你取笑,怎么你起认真来了?老弟台暂且请坐,待愚兄实言告禀后,尽管公出便了,可使得吗?”
  武书被他这几句话一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一红,且见从人进来伺候,便发作道:“你们这班混帐东西,单老爷在这里,怎么躲在外边,茶都不来送吗?” 从人连道了几个是,方才退去。武书即趁势坐下,忸怩说道:“小弟自到此间,并没半日空闲,果是真情,老哥休要意会错了。”趋贤也不说破他,就将自己方才所说的,当作取笑之谈,先吹了一回大法螺,说起去年在家乡,怎样打着了一张发财票,今春到上海,怎样拍上了一位大富翁,现在这位富翁怎样同我去玩庆余堂,又将庆余堂源流一说,方说到宝玉的哥哥死了,怎样的场面豪阔,要请一位官界中人,前去点主,情愿重重酬谢。
  说到这里,武书便抢着说道:“我虽是武职人员,品级却不算低微,像我这样,可合宝玉的意吗?”趋贤道:“老弟太谦了,愚兄早将你保举,宝玉欢喜得了不得,只恐老弟不肯赏脸,故特命愚兄前来相请,今蒙如此俯就,实为万幸,即愚兄脸上亦增光辉,事后断不相忘,请我弟放心就是了。方才多多冒犯,只当愚兄放屁如何?” 说罢,哈哈大笑。武书也笑道:“老哥说什么话?我们自己弟兄,怎么当外人看待起来?就是这桩事没有钱的,老哥唤我去做,白当差也不要紧,任凭天大的事忙,也应抽一个空儿,跟随老哥办事呢。况我们做武官的,性子最直爽,说怎样便怎样,不过卤莽些儿,老哥休要见怪。”
  趋贤听了,不禁好气又好笑,足见银子会说话的,我荐了他一注好买卖,他就换个样子待我了,我索性再荐一注生意,使他十分感激,然后等他动身时,我实言求他引荐,谅无不允的了。想定主意,又说道:“更有一事奉恳,我想一客不烦二主,顺便托老弟骑匹顶马,弄几个兵来,装装声势,宝玉自当另有敬意,但未识老弟可肯俯允吗?” 武书道:“ 便极便极,当得效劳,待我去拜会了班大人,就向他多借几个兵,也甚容易。老哥,你去回覆宝玉,说我断不会误事的。” 趋贤听他一一依从,即起身告别道:“今日老弟要往沪军营去,被我耽误了许久工夫,实在搅扰得狠,只好明晚再来进谒,细叙离情的了。” 话尚未毕,被武书一把拖住,说:“自己弟兄,怎讲这话?班大人那边明日去也不迟,此刻且同你吃番菜去,畅叙一回。”趋贤情不可却,只得应诺。武书也不更衣,便同趋贤往番菜馆饱餐了一顿,又到麦家圈绮园开灯吃烟,对面谈心,直叙到傍晚五下多钟方才各散。
  不言武书向南回栈,单说趋贤向北往三马路而来,满心欢喜,不知不觉,早到庆余堂中。上楼见了宝玉,即便信口开河,说得武书怎样难请,若非我谱兄请他,断然不肯来的,如今点主、顶马都担承了,只须到了当日,用全副道子去接他,他就光降,我这件功劳可不小吗?” 宝玉信可以为真,道谢不置,又留他吃了夜饭,趋贤方归。
  自次日发出讣闻后,帐房同着趋贤时在宝玉家中,预先料理出殡诸事,如唤六局僧道人等,以及用各物或定或买,或借或赁,一样一样的布置起来。忙忙碌碌,直至开吊上一天,方始各样完全,一无缺点,连点主的襄题也请定了,寄柩的善堂也看妥了,灵前的喜神也画好了,两旁的挽联也写就了,育婴堂里的孝子也抱来了,巡捕房里的照会也打过了。总而言之,明日举行的排场应有尽有,均由帐房、趋贤两人调拨,所以只须宝玉出钱,不劳宝玉费心。但宝玉究是个娼妓,死了一个哥哥,犹如死了一只猫、一只狗,值得什么?乃竟如此的举动,不但同行姊妹们中,连平日所做的客人那里,也都下讣,我想客人见了,必然哈哈大笑,唾骂宝玉妄为,置之不闻。讵意他们毫不为怪,反赞宝玉情重同胞,纷纷送礼,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对的,有送银洋的,其中以银洋居其多数,无非要博宝玉欢心。你想可笑不可笑?故尔前一天,虽不请什么司丧,已甚热闹,且有同行中送来的礼物,也是络绎不绝,足有二三百号之多,都归帐房中开销使金,毋须细表。
  且说第七天上,正是领帖举襄日期,那班六局鼓手执事人等,一早都来伺候。少顷排了道子,备了轿马,径往法界名利栈,迎请武书前来点主。其时吊奠者陆续而至,内中嫖客不过十分之一,究属无多,然外面车马纷纭,已甚喧闻拥挤,若不是门前用着巡捕看守,只怕更有许多闲人挤进来看了。不一回,武书已到,即时在灵前点主,趋贤同着一个朋友也都穿了公服,左右襄题。今日居然有孝子跪谢,比大殓时更为体面。演过了这出戏文,趋贤就央那个朋友做了陪宾,陪武书到右首房内坐茶,还有几位体面客人,也在此中作坐地。其余一班元绪公,另有招待之处,在墙门左边一间,右边一间做了帐房。此刻趋贤卸去公服,仍在那里帮帐房的忙,因此无暇陪客的了。
  话休繁琐。但说摆过筵席用罢午餐之后,已有半下钟了,武书与趋贤等各客上祭毕,即吩咐起鼓演丧,聚集执事人役。这其间,碌乱纷纷,却亏得趋贤一个人,他还在行,带着几个懂事的下人,来到门外,把出材的行仗指点排齐,那个在前,那个在后,一对一对的叙次分明。却巧武书借来的营兵也到,计有一十六人,一个个穿着号褂,掮着洋枪,甚是威武,即叫他们跟在顶马的后面,趋贤一一排毕,返身入内,看那轿役人等卷起灵帏,扎扛抬材,说不尽的忙乱。这许多事,人所尽知,不须在下描写的了。
  此际武书已到外边上马,各送客都执香立候,道子已渐渐的排将上去,两个相帮抱着那个假孝子,已在功布里面,末后宝玉与玉莲、芸台、月仙等,看棺材抬至门外,方各上轿相随,免不得假装啼哭。这个时候,趋贤已在其内,向前后望了一望,道子甚是整齐,即便吩咐拔步启行。前驱推动了两个开路神,金锣响亮,细乐悠扬,一路滔滔滚滚,从三马路西首向南转弯,走四马路兜抄到大马路。按照租界章程,大马路只准穿过,不许周行。所以由棋盘街一直对穿抛球场,始上桥向美界而来,走的都是热闹所在。那时两旁看的人十分拥挤,甚至道途若塞,车马难行,果然好盛出殡也。怎见得?有赞为证:
  神名开路,相貌威严,亭曰铭旌,官阶显耀。
  开道马马勒争先,领魂鸡鸡笼在后。
  鸣金锣以三下,拖竹板以两条。
  红黑帽吆吆喝喝,逍遥伞接接连连。
  高擎掌扇,翠色鲜明;
  低挂提炉,香烟缭绕。
  小堂名两班奏乐,锡銮驾半副成文。
  绣旗、金鼓旗、清道旗、飞虎旗,左右双飘,各分颜色;
  香亭、祭菜亭、诰命亭、真容亭,参差七座,尽扎彩绸。
  牌衔阔绰,僭称到朝议大夫;
  灯字堂皇,却写着庆余胡府。
  许多高道高僧,音传鼓钹;
  四对仙童仙女,手执幢幡。
  顶马上蓝顶花翎,带着一群兵队;
  魂轿中灵魂牌位,拥着八个抬夫。
  假孝子功布前行,尚劳提挈;
  真胞妹肩舆后送,姑作娇啼。
  数十客相随出殡,大都是鳖子龟奴;
  卅六人着力扛棺,竟敢用龙头凤尾。
  正所谓:
  生前曳尾泥涂惯,死后衔头轩冕荣。
  一路上看的人见了这等盛出棺材,接接连连,几如山阴道上,有应接不暇之势,莫不窃窃私议,说一个娼妓人家,竟有如此的排场,真是耳所未闻,目所未见的。
  不谈看客评论,且说道子兜弯曲折,足足行了两个钟头。宝玉在小轿中,方听得炮声三响,已抵善堂门首。这所善堂之名,在下未便臆定,只好浑而称之曰“善堂”,是个寄柩之所,把阿二寄顿开了,就算交代。斯时材已进堂,暂停在公馆厅上,宝玉等一一拜毕,遂即回吉归家,已有六下多钟了。正是:
  此际奢华谁及我,将来结果不如他。
  欲知下文许多情节,如:
  胡宝玉散闷安垲地,黄聘才摆酒庆余堂;
  拍马屁趋贤遇财主,效狐媚黛玉筑债台;
  做媒人篾片效勤劳,娶妓女聘才失名誉;
  闻严训探长密传言,趁机会金刚初出浴;
  五月仙登台串戏剧,胡宝玉供客备珍馐;
  嘲五索客人欣斗雀,号三胡老妓独称雄。
  这些关目,请观第七集分解。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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