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值计议之际,忽然干女儿胡秀林前来张望干娘,问起干娘节后可要再做生意?宝玉便将与阿金等计议的话告诉秀林。秀林道:“干娘要另租房子,倒蛮巧一件事体,倪阿姆有个结拜姊妹,也是开堂子格,前节搬到三马路,就勒倪原底子间壁,故歇因为生意勿哪哼,格落八月半前,亦要调头到四马路西尚仁里去哉,格注房子空下来,干娘就去租仔,阿是野野巧介?”宝玉道:“格末格件事体,就托仔 罢,每月几化房钱,奴照出末哉。”秀林道:“ 格搭格房子,干娘自家阿要去看看? 租仔下来勒勿中意介?”宝玉道:“格一带房子,奴有点数脉, 看得格, 胆大替奴干就是哉。” 秀林道:“ 说末实梗说,究竟 差阿金去看一埭格好,道地点总勿差格,因为格搭场化奴也 去歇格佬。” 宝玉答应。秀林又把别话讲了一回,见夕阳将下,恐家中有客叫局,急忙告辞回去,不提。
独说宝玉这几日天天出外,坐着马车闲游,照那从前的形景,打扮得格外时新,常在四马路、大马路一带招摇而过。倏忽间已逾秋节,后在三马路租定房屋,均由秀林那边代为办理,全不费宝玉精神,单命阿金看了一次,果然合意,遂即拣选吉日,搬将进去。一切情形,与前大致仿佛,恕不烦赘。惟宝玉迁进新屋之后,却有好几天没有出外,略略料理料理,又添用了两个粗做娘姨、四个抬轿的鳖腿,将自己的哥哥升做了总管帐,准备跑马后择吉开张。
过了两日,闻得西商骞马,准于念三、四、五三天,宝玉预先定好了一部扎彩四轮橡皮钢丝双马车,犹恐不足以争奇炫异,连马夫所穿的号衣,都是新做起来的,莫说自己头上身上,无一件不耀眼增光。可见宝玉奢华之癖,北里中要推为独步。然其生涯之发达,名誉之扩充,实亦由奢华而得。如诸公不信,试问几个老上海,自知余言不诬了。宝玉到了跑马那一天,出足风头,姊妹行中没一个及得分毫,引得马路上看的人莫不高声喝彩。一连三日,足足费去了三四百元。按这段情节,在下何以不细细叙述呢?一来并非紧要关目,二来洋商跑马,昔年宝玉换坐郭绥之的花车,前书早经表过,现若重起炉灶,徒取之热闹,依旧一一描摹出来,非但在下这枝笔窘态毕露,为有识者所窃笑,即粗知文义的人,也要说在下这样做法,竟与走马灯一般了。
话休烦絮。仍说宝玉于跑马后,择定念八悬牌开市,预先几日,特命阿金、阿珠持着名片,分头邀请旧时一班熟客,以张当日的场面,但内中有几个不在上海,有几个却早知宝玉回来,因未得悉住址,无从探访,今持名片相请,自然应承。阿金、阿珠尚嫌客少,又拉了几个新户头。果然到了念八那天,甚为热闹,不减曩年气象。宝玉自是欢喜,不必细说。且其间无事可记,只得概行从略,并非在下有意潦草塞责,祈阅者谅之。
单表宝玉自中秋后做起生意,直至年关结算,略有盈余。怎奈宝玉用场太大,仅足贴补正月开销。是时已届二月初旬,突然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带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儿,单与宝玉的哥哥认识,那哥哥领他们上楼,拜见宝玉,据说关着姨表亲。宝玉从未见过,但听哥哥代述姓名,方始细叙述亲情。原来与那妇人是表姊妹,那个小女儿是宝玉的姨甥女,生得眉目如画,楚楚可人,宝玉甚是爱怜,便问那妇人来意。那妇人也是浦东人,口音极其粗俗,回说:“我在乡下,听是侬妹子实介得意,又晓得二哥也在这里帮忙,介落我带仔囡鱼来投奔侬,要想跟侬学习学习,弄口饭吃吃呀。”宝玉听了,颇合己意,将姨甥女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月仙,就留他母女住在此间,又做了几套新的绸衣服与月仙穿着,真真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居然打扮得姣好轻盈,并且聘请了一位乌师先生教他学习弹唱。可喜他聪明伶俐,一学便会,喉音清澈,依稀莺啭乔林,故后来改作女伶,登台演剧,现下且不细表。
按书中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宝玉自得月仙以来,弹指间已是春去秋来,暑往寒至,匆匆又阅一年。在下曾作一绝,以志感。诗曰:
光阴似箭催人老,岁序如流不我加。
枉洒江州司马泪,浔阳又听弄琵琶。
宝玉自顾年华已将不惑,渐觉花容改变,一年不如一年,即近日生涯也不及前岁之盛,若非工于修饰,恐就此一蹶不振了。然一味浓妆艳抹,非但别人久已看惯,不足以矜奇斗胜,而且一争过中年,已称半老,仍然这样的涂脂抹粉,与后辈姊妹们争衡,适以形自己的丑态了。
正在犯想之际,忽见阿金手里拿着一张小照,走进房来,说道:“大先生, 格日子勒耀华拍格照,今朝我去拿仔来哉。到蛮像煞一个男,野好看笃。大先生, 自家看 。” 说着,便递与宝玉观看。宝玉那天改作男装,在耀华拍这个照,本属无心,今番自己看了自己,见头上戴一顶小帽,正中嵌着一粒滴珠。珠下一块披霞帽块,身上穿一件四边镶滚大如意头的枣红对胸马褂,只因拍的是半身,没有露出下面的 。然觉得这样装束,比前少嫩了许多,又听阿金称赞好看,遂定了改装主意。立即命阿金购买最新时的外国花缎,交与裁缝,限三日天要做成马褂、马甲、 各一件,工资不计。果然有钱不消周时办,三日后尽行做好,宝玉就此穿着起来,差相帮叫了一部皮篷马车,带着阿金、阿珠径往静安寺愚园而去。
此际艳阳天气,园中游人如织,一见宝玉这副装饰,无不交头接耳,互相评论,即北里姊妹们也在那里窃窃私讲,有的说好,有的说歹,莫衷一是。因曩时花业中,男装甚少,虽非宝玉作俑,然风气推行,实由宝玉为之倡。若到了今日,西学浸兴,女学生到处皆有,头上戴着外国帽,拖着一条大辫,鼻梁架着金丝镜,脚上皮靴橐橐,有时身着操衣,竟与男学生毫无区别,常在街上行走,没半点羞涩之态。倘同宝玉比较起来,只怕面皮还要老练些,即路人平日也见惯了,无足为怪,设在宝玉之时,不知怎样的咋舌称奇呢!在下做到此处,忽又想起数十年前,海上女堂倌盛行,有一个叫周小大,略有姿色,惹得登徒子趋之若鹜。一日与人赌赛东道,改扮男装,在马路上行走,竟被巡捕识破,拉入捕房,送至公堂,会审官因有关风化,将小大枷号游街示众,并且把女堂倌尽行禁尽,一时咸称为善政。这段情事,系在宝玉之前,所以不说宝玉作俑。况宝玉并非天足,穿了这套衣服,竟如《西厢记》惠明所云的“男不男、女不女”了。
闲文少叙。且说宝玉在亭子中倚栏吕茗,虽微闻旁人私议,他翻扬扬自得,大有一副老作家气象。坐了一回,方同阿金等出园,又往味莼园略坐片刻,却与在愚园差不多。因见天已将暮,即便乘车回去,后从大马路、四马路兜了几圈趟子,始觉尽兴归家。适值有客前来叫局,宝玉随身而往,客人见了,个个赞美不置。因此,宝玉返舍,又添做了几套男装衣服,不知者犹以为宝玉最喜翻陈出新,其实宝玉不过欲遮掩老态罢了。正是:
色衰枉费菟裘计,年老甘居鸨妇名。
要知宝玉收养义女,退为房老大,开庆余堂,请看下回剖解。
九尾狐
第五十一回 收义女权作摇钱树 宴众客大开庆余堂
话说宝玉因自己已是半老佳人,纵使丰韵犹存,恐不足动走马王孙之目,故尔改扮男装,借掩老态,究不能鸡皮三少,如古时的夏姬,不得不别出新裁,以冀取悦于人。昔太史公有云:“ 女为悦己者容。” 可知妇人所重者,全在乎色,到了色衰之时,有谁怜惜?即千方百计想出种种的修饰,也不过遮一时耳目,安能恃此而不败?况来这句话还是指半老者而言,若真真头童齿豁,只怕愈修饰愈难看了。宝玉久历风尘,未尝不鉴及于此,眼前虽加意修饰,勉强与后辈争衡,然知非长久的计较,恐再阅数年,势必桃源洞口,无复有问津者矣。所以前岁由京返沪,怨白眼之相加,感青春之不再,便想退为房老,购求美貌的讨人,预备后日菟裘之计。只缘自己尚可勉持数载,以致延缓至今,倘一再蹉跎,非但财政困难,抑且惹人厌弃,岂不把昔日鼎鼎盛名尽行埋灭?倒不如急流勇退,使闻之者犹存思慕之心,方为上策。况我广蓄娇娃,独辟门户,与闭关自守不同,而我在从中主持调度,仍可与众客周旋晋接,不绝外交之路,外隐其名,内收其实,既不问谁毁谁誉,又可以自尊自大。待当财货充盈,我始风尘厌倦,择人而事,人必贪我而娶我,我尽可享老年之福。一举而三善俱备,我亦何乐而不为?且现有姨甥女月仙在此,色艺尚佳,再隔数载,实可与秀林伯仲,他年利市三倍,不难操券而得。
宝玉定了这个宗旨,使与阿金、阿珠细述一遍。阿金、阿珠均以为然,都说道:“大先生要做格件事体,只消倪到外势去放一个风,包 格套小娘鱼,好格歹格,一个一个领得来拨 看呀。” 宝玉道:“ 奴算托仔唔笃格哉唔,笃一径放勒心浪仔介!” 阿金道:“ 晓得。不过故歇大先生格牌子,阿要拿下来呢?”宝玉道:“眼下且得慢点看, 管生意好勿好!等弄着仔讨人勒再说。” 阿金道:“ 勿差勿差,作兴弄着两个讨人,面孔倒呒啥,弹唱一点勿会,如果学起来,笨格至少一年半年,聪明点格末,也要三个月工夫笃。” 阿珠接嘴道:“ 我看上去,格件事体,总要开年春浪开办格哉,虽则还有七八个月,样样随要一浪弄起,哪哼来得及嗄?”宝玉道:“慢就慢点,只要事体弄得好,开年也勿要紧 。” 三人商酌方定,来了几位客人叙雀,遂把此事剪断。但非书中正文,毋须烦琐。
单说过了几天,阿金、阿珠分头出外,就将宝玉要讨人一事,或托亲戚,或托姊妹,一时传扬开去。自有那班做水贩的人,领着十几岁的小女儿,送至三马路来,请宝玉细细拣选。无如佳者十不得一,一连数天,看得宝玉厌烦起来,吩咐那班送来的人道:“唔笃要拣好格末送得来,奴价钱倒勿算格,大点也呒啥,格套邱货,哪哼会看得中呢?倒勿如免仔点罢。”那班人听了这几句话,果然数日不来,都向各处去搜求了。
忽一日,阿金有个亲戚,叫做周家姆,也是开过堂子的,现在虽已歇业,却有三四个讨人,只剩一个没有租出,年纪最小,正当学习弹唱之时,只因自己年老多病,所以闻得宝玉购买,肯出善价,特托阿金介绍,自愿割爱,将这小女儿带到宝玉那里。宝玉见了,甚为合意,因他品格清秀,态度轻盈,与月仙不相上下,问他多少岁数?弹唱可曾学过?他不待周家姆代言,自己便回答道:“奴今年十四岁哉,曲子学过仔两个月,会仔七八只,故歇倪先生还勒浪教奴勒呀。” 宝玉听他口舌灵便,言语清澈,依稀小鸟依人,着实令人可喜,便回头问周家姆道:“格格小娘鱼倒还呒啥, 阿是勒苏州买得来格介?” 周家姆道:“ 俚轧实是荡口人,旧年冬里,俚格舅母(读姆) 带上来卖拨我格,故歇因为我年纪老哉,管顾勿到,格落我想转卖脱俚呀。大先生如果看得中,真真俚格福气哉。”宝玉又问道:“ 周家姆, 要几化身价,老老实实说末哉,不过十二分大,奴也出勿起格 。” 周家姆道:“大先生亦要客气哉,俚格身价,我旧年买下来格辰光,勿到三百块洋钿,后来为仔俚身浪,请先生教曲子,加二俚生仔一场病,倒甩脱仔几化洋钿笃,故歇 大先生看得中末,身价随便末哉,我决勿争论格。”宝玉听他口气,大约至少要五六百元,但未讨定实价,怎好还他数目?
正要启口复问,见阿金走至房门跟首,向周家姆招了一招手,周家姆即便起身跟了出来。阿金低声说道:“倪大先生欢喜直爽格,问 要几化身价, 勿论大罢小罢,尽管老实说,勿要紧格。再勿然末, 对我说仔轧实价钱,让我传言拨倪大先生,省得 吞吞吐吐哉, 想阿好?” 周家姆道:“勿是啥我吞吞吐吐,我皆为自家本钱大仔点落,勿好意思讨实足价钱,照我格心里末,勿瞒 金姐说,加点虚头要讨一千,起码盘子,至少七百块洋钿,再少要蚀本格哉。 也晓得我格,我勿为自家年纪老仔点,我落里舍(读晒)得卖脱俚嗄?” 阿金点点头,说道:“ 请外头坐歇,让我进去搭大先生说仔,回覆 哇。” 说着,便至里边与宝玉一说,宝玉早已定见,即吩咐如此如此。阿金方出外,回覆周家姆道:“倪大先生说格, 讨格价钱忒大,顶多出足五百块洋钿,是格末是,周家姆,且得自家想想看末哉。” 周家姆听了,心中虽然肯卖,却未便骤然答应,故意硬托阿金传言,再要略为加些。阿金因他是亲,只得走了一埭,添了几句好话,始说不要他一钱浮费,净到手五百大洋,周家姆也就应允,立即央人来写了一张卖身绝契,画了花押,宝玉当场兑出五百元交割,周家姆欣然领洋而去,不提。仍说宝玉又另出五十元谢了阿金中人,方与这个小女儿取了一个名字,叫做胡玉莲。本来学过京调小曲,此刻仍叫他从师习练,更比月仙容易,虽喉音不及月仙,而妩媚之态,将来实可步宝玉后尘,因此宝玉十分爱惜,从未以老鸨手段施之于玉莲。
话休烦琐。次日,阿珠的结拜姊妹同着一个老妪、一个女儿,来托阿珠引见。宝玉看这女儿,年纪与玉莲仿佛,面容丰满,体态端凝,心中已甚爱悦,便问他要多少身价?这女儿是老妪甚人?那老妪答道:“这是我的孙女,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单单生下这一个。实因苦度不过,所以弄他出来的。若说身价,并不计较,最好以后与他往来,未知大先生可肯应允吗?”宝玉听他口音,不是苏州,又怜他年纪已老,无靠无依,因说道:“既然实梗, 就登勒俚仔,做做粗事体也呒啥,奴照例出还 工钱,不过要一个保人,只算 格孙囡鱼押拨奴格,奴拨 一百五十块洋钿, 愿勒勿愿,随便 末哉。” 那老妪听说有了钱,又有饭吃,那有不愿之理?当场就唯唯答应。即托阿珠的结拜姊妹,做了保头,写了押契,兑了银钱,保头与中人都有好处到手。恕不一一细叙,以免烦杂。是时保头已去。宝玉因这女儿是押下来的,不改他的姓,只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左芸台,与胡玉莲珠联璧合,燕瘦环肥,并皆佳妙。宝玉自得了这几株摇钱树,异常快活,专等他们技艺成就,工夫纯熟,便可大开曲院,以遂奢愿。但现仍挂着自己牌子,唤他们在房学习应酬,间或代出堂差,使知侑酒规模。从此宝玉优游自适,除训女外一无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