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客业已来齐,等到八下多钟,各房肆筵设席,约有二十余桌之多。宝玉往来斟酒,同着玉莲等四处张罗。众客兴高采烈,均向宝玉敬酒祝寿,仍与昨晚一样。宝玉谦谢不遑,但人数较多,那里吃得下六七十杯?只好叫阿金、阿珠代饮了一半。客人也不固强,甚为体贴宝玉,说:“今天你虽是主人,断不能各席皆陪,横竖我们要叫局了,你倒不如请便罢,我们决不怪你待慢的。”斯时宝玉惟有称谢,好得各房都是这样说,方回身到小房间内略略歇息歇息,待到大菜上时,再至各房筛酒。见客人所叫之局已经来得不少,然皆是宝玉的后辈,无一旧日同时姊妹,盖嫁的嫁,死的死,令人兴抚今追昔之感。梦公有诗叹之曰:
自古盛筵原不再,至今梓泽已丘墟。
电光石火须臾事,故老空教话庆余。
当时各房兴酣拇载,曲唱京昆,钗光鬓影,燕语莺声,说不尽的热闹,写不尽的繁华。在下只得作诗一首以包括之。诗云:
记取当年庆寿辰,杯盘交错宴嘉宾。
题诗且喜来骚客,侑酒何须倩主人。
满室脂香同粉腻,堆筵海味与山珍。
一时盛事今安在?方信黄粱梦不真。
宝玉复在各房应酬了好一回,也有拉着他劝酒的,也有拖着他豁拳的,闹到一下多钟,局已早散,客兴渐衰,各房先后撤席,彼此言归。宝玉与玉莲等照例送毕,不觉将近三下钟了,此刻天井中堂名早去,即吩咐众相帮收拾干净,息烛安睡,自己上楼回房,打发玉莲等去了,方唤阿金、阿珠伏侍卸妆。因一连两日,辛苦已极,今夜又多饮了几杯急酒,觉着头晕眼花,再也坐不住了,忙忙脱履上床,倒头便睡。阿金、阿珠替他盖了棉被,下了帐子,始各出房,又复下楼照看一切,书中均不细表。
单说宝玉才一合眼,恍恍惚惚,好像自身仍在寿堂之中,惟天井里的灯担堂名却换了一班宣卷的,在那窗念黑心卷。听了几句,刚想回身上楼,猛见红光满目,楼窗上烈焰飞腾,大吃一惊,正拟叫喊,又苦于喉咙噤不出声,只见玉莲、芸台、月仙与阿金、阿珠等众从扶梯上飞跑下来,口中虽是喊火,却并不顾着宝玉,都一哄往外边去了。宝玉睹此情形,又急又气,也只得逃出门外,便闻背后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急回头一看,已把一座极繁盛、极华丽的胡庆余堂烧得干干净净,变成一片瓦砾之场。此际心如刀绞,气苦万分,且一毫东西都没有抢出,不禁放声大哭,蹬足椎胸。既而想起玉莲等一班人,止住了哭,向着四面找寻,那知影响全无,连一个相帮都不见,均不知何处去了。
自己正在悲悲切切,突然迎面来了一个后生,一手将他拉住,口中操着扬州白,说:“宝玉,你还是跟着我走罢,我家住在扬州,离此尚不甚远,你暂时尽可容身,何必恋着他们许多人呢?” 这个当儿,宝玉抬头细看,认不得这个后生,但听了他几句话,心中颇有些活动,而且两只脚不因不由的跟他就走。模模糊糊走了一回,忽见前面一条大河,比黄浦江还要阔些,波涛滚滚,一望无涯,着实害怕,便向那后生动问,后生并不回答,用手向前一指,说:“你自己去瞧罢。” 宝玉定睛一看,果见滩边有一块石牌,牌上刻着两个大字,宝玉只识下面一个“海” 字,上面“孽”字却不识,还想问那个后生,因何来到海边,那后生忽然不见,更加着急异常,懊悔方才自己差了主见,不该跟了他来。
刚值进退两难之际,不防海里头的潮水如山一般卷上岸来,宝玉这一吓,非同小可,意欲回身退避,那里来得及?被一个浪头卷入海中去了。此时宝玉闭目待死,随着波浪翻腾,飘飘荡荡,身子却不沉将下去。少顷搁住不动,睁眼一看,自己已在沙滩上面。虽然得命,但想起庆余堂何等热闹,一霎时间,家破人散,瓦解冰消,弄得如此田地,孑然孤立,寸草无存。回首当年,恍如隔世,况此间地脉生疏叫我投奔到那里去呢?倒不若仍旧投海一死,了此孽身罢。
想到这里,又复嚎啕痛哭不止。突闻耳轮边有人叫唤“宝玉”,回转头来,见是一个光头老尼姑,手中拿着一根拐杖,立在旁边叫唤,且用言安慰道:“宝玉,你休要啼哭悲伤,要晓得孽海茫茫,回头是岸,这都是你自取烦恼,何不到我庵中,做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呢?” 宝玉唯唯听命,即起身随老尼行走。走得无多几步,觉着眼前换了境界:青松翠柏,秀竹垂杨,绿荫深处,微露红墙半角,中有茅庵一座,门前溪水围绕,板桥平铺,桥上有两个字,叫做“ 断凡”。老尼领着宝玉过桥,将至庵门跟首,方见上面有三个大字,宝玉却还识得,是“ 色空庵” 三字。刚要跨进庵门,不提防老尼转身举起手中那根拐杖,照准宝玉头上打了一下,说:“宝玉,你到了此时,可悟了么?” 宝玉一惊而醒,方知是一场大梦。在下做到这里,就算是《九尾狐》 的全书结局,若看官们不厌烦絮,定要打听庆余堂以后的历史,或者待在下搜索枯肠,再续他一部出来。此刻却限于篇幅,只好将梦中景象做个《九尾狐》五集的收场。正是:
梦醒权为首丘止,曲终空有尾声传。
九尾狐
第五十三回 悟境难开深宵详梦 迷津永坠天竺进香
前集说到胡宝玉四十岁大庆生辰,庆余堂前颇极一时之盛。乃当夜酒阑席散,蓦地做了一个恶梦,在下限于篇幅,遂将九尾狐五集结束,仿那《水浒传》、《西厢记》 的样子,作为全书告终,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然《水浒传》、《 西厢记》 两部书,后人尚有续本,虽有识者视为恶札,前后出两人手笔,作法天渊,未免贻狗尾续貂之诮,但爱窥全豹诸君又莫不购备一部,以成全璧。即近今所出之《 九尾龟》 本以五集为止,后因辞意未尽,复续数集,畅所欲言,一饱阅书诸公之眼帘,未闻以冗长厌之。
《九尾龟》如是,则在下这部《九尾狐》既仿其体例而作,亦何妨加增数集,与彼并驾齐驱。虽在下自问才疏,恐难比拟,不免惹通人所窃笑,然见贤思齐,勉力从事,应当为阅者所共谅。即《 九尾狐》 的事实专指一胡宝玉而言,远不及《 九尾龟》 之多;且宝玉历史,前辈皆知其大略,在下断不能纯构虚词,必稍有一二实迹,方可以饰色绘声,旁敲侧击,续出那后半截之《九尾狐》。在下既是这等说,则何必自寻苦吃,定要再做下去呢?因上集仅以一梦了之,约略述其将来结果,非宝玉真有是梦也,不过借此收场耳。但在下究未纤悉详言,阅者憾焉,故不辞谫陋,遑计毁誉,爰再磨墨伸纸,搜索枯肠,执着一枝秃笔,将胡宝玉后半节的事情慢慢的添枝带叶,画角描头,续写下去。倘诸公不厌絮烦,试听在下道来。正所谓:
莫嫌带水拖泥笔,不尽烘云托月谈。
话说胡宝玉睡梦之中,跟着那个老尼姑走入庵门,老尼姑忽然回转身来,举起手中那根拐杖,照准宝玉顶梁上打了一下,口中且大喝道:“宝玉!你到了此时,还不醒悟么?” 宝玉未及提防,被这老尼姑当头棒喝,大吃一惊,只喊得一声“阿呀”,方才梦醒,心头尚是突突乱跳,身上冷汗直淋,急忙披衣坐起,揭开帐子一看,见妆台上残灯如豆,纱窗前曙色未开,报时钟将敲五下,四边寂静无声,只得依旧睡下。那知做了这场恶梦,心中十分胆怯,再也睡不稳了。回想梦中景象,历历如绘:怎样的楼头起火,怎样的逃避出门,怎样的跟随后生,怎样的身入波涛,怎样的遇见老尼。且老尼所讲的话,句句记得清楚,分明对我说“ 孽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但前半段却有些儿解释不出,怎么逃出门来,遇着那个年轻后生,自称为扬州人,叫我跟他去呢?这是什么一段缘故?或者我的收成结果,全在此人身上,也未可知。然既跟了他,为何他又不见,仍剩我一个人,落到水里去呢?难道我这般年纪,还要再做这个生意吗?
此时宝玉胡思乱想,满腹大大的狐疑。既而自己宽慰自己,忽又转了一念,暗暗自笑道:“啐!我真真想得痴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两天庆寿,应酬众客,忙碌异常,累得身子疲乏,心神不宁,故此乱梦颠倒,幻出这般景象,那里好作得准?况我听得人家说,做梦是反的,恶梦偏是好梦,好梦倒是恶梦,譬如梦见火着,实是发财的吉兆,我现在庆余堂生涯鼎盛,烘烘烈烈,岂不像火着一般?即梦里见水,也是财源通达之象。后遇老尼打我一下,叫我醒悟,大约要我烧香完愿,种福修斋,方许后日发财之意。若照我起先所猜,虽然有些相像,却觉着这个梦详得未免浅显了。” 宝玉如此一想,心也定了,汗也收了,胆也不怯了,待到天光明亮,依然稳睡如泥。其实宝玉这个梦,先前猜得一些不错,所谓平旦之气,一息尚存,故尔灵明未昧,详解无讹。及至转了一念,又涉歧途,翻将至浅至显、易醒易悟之梦变作极深极晦、大大吉利之兆,讵非舍近而图远吗?总之,宝玉被七情牵扰,六欲昏沉,宜其醒而重醉,悟而复迷,一误再误,弄到山穷水尽,方知前梦非诬,恐终懊悔嫌迟了。梦公有诗叹之曰:
熏心利欲昧前因,蝶化翻疑不是真。
纵有慈航来解脱,终难指点出迷津。
是诗道他后来结果,兹且慢表。
但说宝玉睡到午牌时候,却被阿金唤醒,宝玉披衣起身,洗过了脸,便把昨夜所做的梦细细告诉了阿金一遍,叫他详解。阿金听了,口中只是唯唯,心里却在那里猜度,明知此梦不吉,但未便直说,致启宝玉疑虑,故也说梦是反的,火着是发财的预兆。这句话正合宝玉方才的念头,遂不把这梦放在心上了。
其时阿珠也走进房来,问宝玉可要用饭?适见他们唧唧哝哝,对面谈话,便问道:“唔笃勒浪讲啥格闲话,阿可以让我听听介?” 阿金先答道:“倪勒里瞎讲张, 啥板要打听问信格佬?”阿珠道:“格是我格脾气,欢喜问问格,就是有啥私弊夹帐,我问问也勿番淘得来, 说啥别样哉。”阿金道:“ 说倪有私弊夹帐,格是连大先生才有份格哉 。大先生,还 拿俚敲两记勒。” 宝玉笑道:“ 唔笃两家头碰仔头,赛过鸡搭百脚,独讲拌嘴搭舌。阿金, 告诉仔俚罢,省得俚疑心惑痒哉。” 阿金道:“大先生勿打 ,倒叫我告诉 ,真真便宜(读热) 煞 格。我对 说仔罢,老老实实倪勒里讲 哉 。” 阿珠摇头道:“ 我勿相信,大先生决勿会格,我亦 干啥差事体,讲我啥末事介?” 阿金道:“ 倪讲 近来大勿好,登勒外势去轧姘头、租小房子,到底 阿有介事佬?” 阿珠一听,登时面涨通红,发起急来,伸手要打阿金,却被宝玉阻住,埋怨阿金道:“ 呒不好闲话格,搂搂末有哉 。”阿金方拍手笑道:“大先生, 看俚面孔绯红,涨得像血攻猪头,猢狲屁股实梗,实头搂勿起格,勒浪大发极哉。格末阿珠 拉长仔耳(读议)朵,听我讲罢。”
阿珠道:“ 真真是格刁人种,说末说哉 ,还要搂勿清爽,卖啥格关子介?”阿金道:“ 动气来哉,轧实倪两个人勒里说梦。”阿珠即插嘴道:“啥人做格梦介?”阿金道:“大先生做格哉 ,刚刚告诉我,叫我详详看,好格呢坏格,格落讲仔一歇笃。”阿珠道:“喔唷,我末上(读脏)煞仔老当,认道仔唔笃勒浪讲啥格正经,原来青天白日,一对痴子勒浪说梦话,俗语攀谈叫痴人说梦,一点也勿差格。” 阿金佯怒道:“ 我本来勿告诉 ,皆为 硬要打听勒说格,倒笑倪是痴子,呒大呒小,连搭大先生一淘说勒海,阿是 耳光有点痒哉呢啥?” 阿珠慌忙改了口气,说道:“是我一时说差,搂忘记脱哉,认真,到底哪哼一个梦嗄?” 阿金忽又笑道:“ 听我讲仔,也要做痴子格 。” 阿珠道:“ 对 说 搂哉呀,我听 说仔,要去喊俚笃搬饭上来哉。” 阿金点了一点头,方将宝玉所说的梦,怎长怎短,从头至尾代述一番。
阿珠一头听,一头想,心思却与阿金相同,但也不论好,也不论坏,单说道:“大先生格梦,浅末像煞野浅,其实好坏倒定勿出笃。不过据我格意思,照后半段格样式,倪 去管理好坏,且得去烧烧香,许许愿,自然逢凶化吉,好格末愈加好,坏格末也勿要紧哉 。唔笃想想阿差佬?”宝玉深以为然,便道:“ 说得一点勿差,横势奴心里向一径羡慕煞杭州,想到格搭去白相相,准其出仔月,倪去烧香末哉。” 阿珠道:“罪过罪过,杭州是活菩萨,倪应该诚诚信信去烧香格,哪哼大先生 先说去白相介?”宝玉被阿珠一说,也自知失言,连说:“ 罪过罪过,奴是无心,活菩萨决勿作奴准格。”
看官们要知这许多说话,不过描摹世上的愚妇人把迷信两字横梗在胸,以为烧了香,许了愿,菩萨暗中必然保佑,凭你怎样作恶多端,也可将一切灾殃化作灰尘了,你想可笑不可笑?
话休琐碎。仍说宝玉与阿金、阿珠等讲了一回话,觉得腹中饥饿,方唤阿珠去取饭。少顷用毕,已有两下多钟了。忽闻楼下叫人钟鸣,知有客到,即命阿金出外观看,见那客到玉莲房内去的,阿金回覆了宝玉。宝玉吃过了一杯茶,正欲起身过去招呼,突见玉莲同着那客携手进房。宝玉连忙叫了一声“贺老”。原来那客姓贺,号尔霭,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是个饱学秀才,风流骚客,可称得花柳场中的惯家,久与宝玉相知。而前书何以并未提及?为因没有他的正文之故。现下虽做玉莲,其实却同宝玉结识,所以时常到宝玉房中叙话。此刻两下见面,自然分外亲热。其间许多殷勤俗套,不必细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