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已至望日,阿金、阿珠略把零星各物收拾收拾。到了下一天,宝玉梳妆之后,便交代相帮等雇了两部塌车,先往那边搬运讨回的家生,进了新宅,然后再将此间的箱笼杂物搬去。已有午牌时候,秀林留宝玉吃了中饭,约摸一下多钟,叫了两部皮篷马车,整备了馒头糕,亲送宝玉进屋。
宝玉、秀林与阿金、阿珠等分坐了两部马车,一径向小花园而来。直至门前停歇,一同下车走入,见客堂中的摆设早已草草布置。宝玉等也不细看,大家上了洋式楼梯,走到楼中间,看那前面一排玻璃百叶窗开着两扇,外面是铁栏杆的洋台,凭栏眺望,风景天然,足令人赏心悦目,烦闷全消,洵是热闹场中的清凉世界。昔人有咏小花园诗一首云:
漫道花园小,清幽曲径通。
俗尘消万斛,胜地辟三弓。
夜听楼头雨,凉招树上风。
子山如到此,即景赋偏工。
上首一间是宝玉做卧房的,众人到了里边,见一切西式的床橱台椅均已陈设停当,惟床上的帐子、被褥,台上的供玩等物尚未安排,因各件均系阿金、阿珠归管,此刻阿金、阿珠开箱取物,登时布置起来。宝玉与秀林看他们一一点缀,那消半个时辰,早已妥贴完备,都不须宝玉费心。按此等事书中甚多,毋烦细表。秀林坐谈至傍晚时候,因家中有人叫唤出局,只得告辞而归,不提。
仍说宝玉迁居既定,正值黄梅时节,天气骤然潮热异常,幸得此间树木森森,凉风习习,绿上窗纱,阴遮帘幕,仿佛四月清和天气,好一个避暑的所在。宝玉甚是快心适意。所不足者,夜间独宿孤眠,难免兴踽踽凉凉之叹。但迩来毫无所事,且将宝玉暂搁一边。
要说那留春戏园的名伶汪桂芬,就是前天宝玉看他做《 打鼓骂曹》的。桂芬虽是个戏子,却与黄月山、杨月楼、十三旦等不同,品貌既属卑陋,身躯又复短小,并且穿着并不考究,无一毫伶人的态度,略略有些呆头呆脑,因此人人叫他汪踱头。惟唱须生极佳,驰名海上,一时有“ 汪调”之称。花丛中莫不争相仿效,趋步后尘,真不愧与谭叫天齐名。但他一种脾气与人各别,每月所得的包钱,不下千金,他却随手弃掷,毫无半点吝惜,看得银钱如粪土一般,即使债务丛身,亦所不顾。至于他的嗜好,别人也说他不出,说是贪财,财亦未尝不贪;说是爱色,色亦未尝不爱。其实贪既非真,爱又是假,无所谓贪,无所谓爱,纯是一片天真烂漫之心,到处皆逢场作戏,见猎心喜而已。那天上台演剧,扮的是《 打鼓骂曹》的祢正平,正当解衣袒裼后,身子向外坐着,两手擂鼓,渊渊作金石声,偶尔抬头观看,见对面正楼之上,坐着几位妇女,内中宝玉虽不认识,却因他微有姿色,妖娆动人,衣服又娇艳夺目,料定是一个妓女,不觉为之意荡神迷。这也是他们该有此一段短缘,不然,戏园中妇女不少,难道一个都不如宝玉吗?不要说别的,即并坐的秀林,年纪既轻,姿首亦未尝不佳,怎么会偏偏看中了宝玉呢?
闲话少叙。当夜桂芬做完是戏,听得同事中在那里谈论,说胡宝玉久不在申,闻系往北京去的,今夜又来看戏,不知是几时回来的。桂芬问道:“那个是胡宝玉呢?”那人道:“你在台上做戏,怎不见正楼上坐的那个中年妇女吗?” 桂芬听了,方知即就是他。略转了一念,复问道:“你们既然认识他,可晓得他的住处呢?” 那人道:“ 从前他住在三马路,大家都晓得的,如今他新近由京回沪,怎么能够知道?你不听见我们在这里讲吗?”
桂芬始不再问,回转自己寓里。不知怎样,自从见了宝玉,心中便有些丢抛不开,恨不得立刻找着他,了此心愿。可见缘份来时,漫说数年数月,即一日两日,接一语,识一面,也是前生注定的,苟非野月老从中牵合,怎能使野鸳鸯作对成双?这仅就男女交合而言,若推而广之,父子有缘,兄弟有缘,亲戚有缘,朋友有缘,均不离缘之一字。今桂芬该与宝玉邪缘凑合,不禁恋恋于是,故无事之时,常在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团团一带寻访。初以为宝玉是花丛中人,必然有金字商标高挂在大门以外,易于探问消息,不意一连十余日,竟如海底寻针,毫无捉摸,早为之心灰意懒,兴趣索然。
其时宝玉正住在秀林家中,既无做生意的牌子,而且初回上海,即从前一班熟客,除与秀林往来的几个外,晓得宝玉寄居在此,其余却一概不知,无怪桂芬找访不着。后来宝玉迁移至小花园,外面虽略有风闻,又传不到桂芬耳内,究竟桂芬是个戏子,比不得那班嫖客们,时常在花丛中游玩,恒听得他人传述。若照这样说法,宝玉无心于桂芬,则桂芬永无相见宝玉之期了?
不知事有凑巧,那天应该他们会晤。桂芬有一个朋友,新从天津来申,租寓在跑马厅左近,桂芬前去造访,也不坐人力车,缓步而行,路过小花园,天尚未晚,看两旁树木荫浓,凉风透体,暑气全收,心中甚为欣羡,因此立定了脚,向四围观望景致,猛见一所洋楼上面,有三个妇人斜倚铁栏,惟打扮不同,显然是一主二仆,在那里指点谈笑。桂芬一望之间,远远地尚不清楚,但觉得身材俊俏,举止风流而已。及至走近了数十步,抬着头定睛细视,不禁心花为之大放。正所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不是别的妇人,就是天天想念、日日寻访的那个胡宝玉。不料他即住在此间,但初十边我也来过,怎么没有见呢?况他门上现贴着“ 姑苏胡寓”,难道我当时眼睛花了吗?既而仔细一想,忽然大悟,记得那日门上贴着召租,还是一注空屋,大约他新搬到这里的。只是我怎好贸然闯进去呢?他虽本系妓女,而现下未挂招牌,我若走入里边,被他骂将出来,如何是好?
桂芬正值踌躇之际,宝玉同阿金、阿珠还靠在栏杆上观看,也见下面有一人走来踱去,不时呆呆的向上睁瞧,宝玉却不认识是桂芬,回头向阿金说道:“ 看下底格格人,立仔勿知啥辰光哉,一径对仔倪看,只怕有点痴格。”阿金未及回答,阿珠先说道:“ 我看格格人像煞面孔野熟笃,搭仔留春园里格汪桂芬差勿多,勿知阿就是俚 ?我本则眼睛蛮凶,随便啥人,见过仔一面就认得格。不过故歇勿着做戏格行头,格落我认勿准哉。阿金姐, 格眼光也勿推扳, 细细教认认看 。” 阿金道:“看上去实头是俚笃,我猜俚末,一定看见仔倪大先生,心里勿转好念头,想吊膀子 。倒是格种神气,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哉。” 阿金嘴里这样说,眼睛却向着宝玉看。
宝玉此时被他们二人提醒,重又向下细加辨别,果然是他,虽心中不甚合式,而现下在此避暑,正苦夜间无人陪伴,他既送上门来,我不免将就些儿,邀他入内,以消寂寞,有何不可?况他是个有名出色的伶人,外貌纵然不扬,内才或者有余,我且请来一试,免得有以貌取人之失。宝玉打定主意,就凑着阿金耳朵,错落错落说了几句。阿金点头微笑,连称“晓得”,遂即一手拉着阿珠,急忙移步下楼。阿珠早已会意,跟着阿金到了门外。仍见桂芬立在那里出神,阿金便高声喝道:“ 格格人倒少格,呒不啥一径立勒浪仔,朝仔倪楼窗勒看格,阿是想讨耳( 读倪) 光吃佬?”阿珠也道:“ 看俚贼头贼脑,只怕是看脚地 ,勿然末,间搭胡家(读夹)里,亦勿勒里做戏,有啥格好看介?”说罢,笑了一笑。这几句话,分明是撩拨桂芬。
桂芬正当呆想,忽见他们出来,未免有些忸怩,及听了他们的话,却并无半点怒容,料得他们有意前来勾搭的,便随口答道:“我立在此间歇息,不犯什么禁,因何就出口伤人呢?” 阿金道:“ 勿实梗鬼头关刀,倪自然勿骂 哉 。” 桂芬道:“ 我要想找访一个人,因与你家同姓,所以在此立了多时,你们就骂我做贼,实在冤得狠。” 阿金道:“ 姓胡格末多得势,勿但是倪一家 , 要问啥人佬?” 桂芬道:“ 我问的是胡宝玉先生,从前住在三马路这边的,你们可晓得吗?” 阿金却不说明,先故意问道:“ 姓啥叫啥?要寻俚啥正经佬?”桂芬道:“我叫汪桂芬,虽寻他并没正事,却要见见他的面呢。” 阿金方说道:“ 间搭就是宝玉先生住格场化,勿长远搬得来格勒呀, 要见俚格面,终有点事体格 。” 桂芬恐他们从中作难,因道:“相烦你们二位引导,我见过了你家先生,请你们二位吃茶可好?”阿金、阿珠均答道:“茶倒 吃,不过倪刚刚得罪仔 ,肚里见气介!”说着,回身在前引领,桂芬在后跟随。进了门,上了楼,阿金先请他在中间坐了,方始进房告诉宝玉。
其时宝玉下了洋台,在房坐候,听说桂芬已在外面,即便老着脸徐步出房。桂芬刚正坐定,忽闻得一股非兰非麝的香气,从鼻观直透脑筋,知是宝玉来了,急忙将身立起,果见宝玉掀帘而出,即抢步上前叫应。宝玉看他有些呆气,不禁微笑一笑,也回叫了一声,假作问他尊姓大名,桂芬一一实言回答,又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宝玉略略谦逊,便请他进房坐下,阿金等送过香茗、烟袋。宝玉免不得请问桂芬来意,桂芬无非自表相思之念。彼此谈谈说说,不觉天色已晚,宝玉因与他初次会面,不便下榻留髡。桂芬坐了好一回,只得起身回去,连戏都没有去做,闷过了一宵。次日自己忖念,昨夜他并不留我,大约我未曾结交所致,故到下午四下钟,怀中藏着一卷钞票,重到宝玉家中,即将钞票赠与宝玉,作为夜度之资,又开销了阿金、阿珠、相帮等十余块钱,算是买茶吃的。正是:
名优也堕销金窟,彼美重开卖笑楼。
不知宝玉得了银钱,怎样接待桂芬,消此长夏,且看下回直接。
九尾狐
第五十回 旧店重开忽来亲串 佳人半老效作男装
却说汪桂芬重至宝玉家中,将银钱结交宝玉,竟出于宝玉意想之外,因昔年与月山等姘识,无不一一倒贴,笼络其心,今桂芬同是戏子,俨然豪富的嫖客,大有挥金如土之概。宝玉落得享用,不嫌他相貌不扬,却当他大老官一般看待,当夜便挽留住宿,虽内媚工夫还远逊于十三旦辈,然一来看钞票面上,二来值此空闲之际,聊胜于无。
翌日,桂芬因天气炎热,不去做戏,连朋友也不看了,好则宝玉眼前不做生涯,并无一客前来造访,尽不妨日夜盘桓,彼此无非相对闲谈,或剖瓜切藕,或品茗调冰,不啻住在消夏湾中,与外面红尘隔绝。桂芬承宝玉优待,享此艳福,未知何修而得之,虽说是银钱买来,却胜于寻常嫖客许多,也算值得的了。故昔人有诗羡之曰:
羡煞鸳鸯不羡仙,炎天试放并头莲。
花开纵怕秋风冷,究胜他人浪掷钱。
其二
修得几生艳福夸,午风凉处剖新瓜。
夏宵更比春宵短,流水无情怅落花。
书贵剪截,扫去浮文。单说桂芬自五月下旬到此,转瞬已过三伏,将届新秋,屈指住了一月有余。虽在清凉世界中,独尝温柔乡滋味,然解囊挥霍,耗费几及千金,已将前数月余剩之资化为乌有,翻使宝玉得了一注意外小财,若换了别人,戏子结识妓女,妓女必然倒贴,那有戏子充作嫖客之理?有之则惟桂芬一人。故书中特载其事,识者谓桂芬太踱,而我独谓桂芬品格极高,迥出于黄月山、杨月楼、十三旦之上。不然,始或自惭形秽,以银钱为入门之路;继则情义既深,方向宝玉借贷,宝玉即不甚相爱,亦难固却。今桂芬均不屑为之,住过一月,化尽千金,纵窘态不形于色,而心中暗自盘算:我之承宝玉优待,不过贪我之钱,并非爱我之貌,我若不知趣,只管住将下去,不但被他看轻,并且要被他厌弃了,到那时岂不惭愧吗?我不如安分守己,早早离开此地,仍旧一心一意去做我的戏罢。好得此中美味,我已细细领略,久后也不过如斯,还是留有余不尽之缘,为后日再来相见地步的好。
桂芬拿定宗旨,下一天便向宝玉说道:“ 我们班子里,热天停演半月,我却歇了四十多天,此刻暑退凉生,我得了他的包钱,不能不去的了。再者有个朋友,晚上约我去商议一件事,却又万难推诿的,所以今夜不得奉陪了。”说罢,起身要走,宝玉拉住衣襟,问道:“刚刚唔笃屋里来格人,阿就是关照 格两件事体佬?” 桂芬点头称是。宝玉又道:“明朝要来格 ,横势故歇做仔戏,不过辰光晏点,奴格搭勿要紧格,去仔勿就来介?”桂芬听了,暗想宝玉虽然聪明,怎知我一去不来,如此决绝?但我不便与他说明。只得含糊应道:“你又不曾得罪我,讨厌我,我为什么不就来呢?”宝玉方才放手,由他自去,不表。
那知桂芬一去之后,竟然绝迹不至。足见桂芬性情洒脱,不为色欲牵缠,洵非他人所能及。但宝玉甚是盼切,望眼欲穿,因桂芬屡屡赠银,相待颇厚,且一月中枕边衾底,未曾无情,今忽独宿孤眠,那得不令人想念?虽几次命阿金前去邀请,桂芬终托故不来。宝玉不解其意,然亦无可如何,没法叫他再至,也只好心死了。
其时已交八月初旬,宝玉住在此间,别无相好往来,深嫌岑寂,拟欲重兴旧业,复挂商标,即与阿金、阿珠计议此事。阿金道:“ 间搭场化,呒是呒啥,不过忒清静点,到仔冬里,更加勿时露哉,顶好搬一个场,难末挂牌,大先生, 想阿对佬?” 宝玉点点头,又道:“奴到仔上海毛一百日,格几化客人才 去拨信,故歇倪做起生意来,板要唔笃奔脚步,一家一家去关照得来,勿知阿能够照旧闹猛 。” 阿珠插嘴道:“ 大先生放心末哉,勿是我搭金姐海外吹( 读痴) 牛皮,有倪格两个做手,有 大先生实梗格主脑,要拉点客人总容易格,愁俚作啥介?” 阿金道:“ 说末实梗说,到底倪冷仔年半把场,一时头浪要拉拢几化客人来,也有点吃力格,奈 看得忒容易 。照我格想法末,过仔八月半节,倪一面去看定房子,一面去知照格星熟客,等到念几里,看过仔大跑马,难末挂牌子,生意还 就好呀。”宝玉问道:“啥格道理落,板要跑马过后介?” 阿金道:“呒啥别格意思 ,不过借跑马格辰光, 出去出出风头,让别人晓得晓得,自然有一班新户头来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