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脱网罗难再获,鱼离钩线不重来。
总之邪缘已尽,故比从前愈为决裂。现下书中将他表过,就算交代,以后恕不再提。
单说阿金、阿珠拉不住十三旦,只得回身进房来看宝玉。宝玉此时呆呆不语,两泪交流,扑簌簌如断线珍珠,心中又气又苦,又是懊悔,气的是十三旦太无情义,苦的是自己现住在京,毫无靠傍,懊悔的是我不该当面得罪了他,致使好事成空,仍受独宿凄凉之苦。虽自去春至此一载有余,银钱尚不缺乏,然所多有限,翻不如昔往广东,得以满载而归,仿佛在此做了一场梦,那得不伤心落泪?阿金、阿珠在旁劝道:“大先生气俚哉,格套做戏子格,晓得啥情义嗄?倪老早料到有今朝格一日格哉,不过倪皆为前头 爱俚落不好说啥,轧实倪间搭格生意才拨俚带坏格呀!故歇呒啥别样,大先生, 还要俚,明朝让倪去劝俚,劝得转末呒啥,劝勿转末,倪还是早点回上海罢, 登勒里弄僵仔倒勿局格。大先生, 想阿对佬?”宝玉点了一点头,想来也只好如此,别无主意。忽闻钟上敲十一下,阿金又道:“大先生困罢,气煞也呒买用格哉。” 说着,同阿珠伏侍宝玉卸妆安睡,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阿金、阿珠一早便往十三旦寓中,虽然遇见,又讨了一场没趣,回覆宝玉。宝玉起身未久,得了这个信息,又气苦了一回,方含泪向阿金、阿珠说道:“奴勿壳张格格人会实梗样式格,翻转面孔就勿认得人,奴故歇只好依 说话,早点转去格哉,一来末生意勿好,远勿如上年;二来格套事体拨别人晓得仔,奴还有啥面孔嗄?” 说罢,更呜呜咽咽哭了半晌。幸有阿金、阿珠竭力劝慰,说:“倪回仔上海,怕呒不比俚好格人哉?譬如杀猪屠死脱仔,倪勿见得吃带毛猪格。况且倪登勒间搭,白相格场化才呒不,带累倪也气闷煞。亏( 读区) 大先生耐心好,夜里守着仔俚,连日里才勿出去格哉,故歇俚既经甩脱 , 落得回到上海,写意写意,如果要个把人陪陪,也容易得势,包勒倪身浪,还 比俚胜几倍阿好?”
宝玉听阿金等这样一劝,心中放开了许多,便把眼泪揩了一揩,说道:“格末倪几时动身转嗄?”阿金道:“格是随便 大先生格 ,要动身末就动身,亦呒人拉牢倪。照我格说法,连好日才 拣得格,横势倪一共五个人,说走就走。问搭格套硬头家生,好得区大人到浙江去格辰光,交代歇 格,如果 用哉,扛到仔广东会馆里去,勿比倪自家买格,倒要等卖脱仔勒好走得来。大先生, 自家斟酌斟酌看,到底想哪哼佬?” 宝玉略想一想,便道:“今朝是四月十三,再下去要热哉,倪准其过二十就走罢。”说着,又不禁长叹了几声。阿金唯唯答应,犹恐宝玉一人寂寞,丢不开心头气苦,故常与阿珠陪伴闲谈,消遣时日。但这几天,书中别无可记之事。
单表宝玉择定五月念二动身,先命相帮将木器家伙发往广东会馆,又把房子退了租,然后整备车辆,收拾箱笼细软物件,自己同阿金、阿珠相帮等众,一行人押着行李出城,仍旧买票上了火车。一切情形与来时大致仿佛,恕不再叙。当日到了天津,宝玉无心游玩,在客栈耽搁了两天,即趁着太古轮船回南。正叫做有兴而来,败兴而返。昔人有诗咏之曰:
踉跄南下怅分离,恍到山穷水尽时。
孽海茫茫终不返,他年回首已嫌迟。
一路之上,宝玉在船寡言寡笑;虽有阿金等劝慰,终觉忽忽然若有所失,意绪如麻。那天将抵上海码头,方才想起一事,向阿金说道:“旧年十二月里,倪接着秀林一封信,说要搬到普庆里去,因为原场化忒大,奴亦勿转来,格落搬场格前头,拿奴房里格家生暂时租拨勒别人格。奴万勿壳张故歇会转,弄得实梗样式,倒变懊老回信答应俚哉。现在倪一到上海,马上去讨转来,勿知阿能够 ? 替奴想想看 ?” 阿金道:“别样呒啥,大先生, 阿就要做生意佬?” 宝玉道:“ 奴眼睛门前心里碌乱勒里,兴致也一点呒不,随便做啥格事体,样样心灰意懒,格落奴想要过仔热天勒,再张场面做生意格哉。” 阿金道:“ 既然实梗末,大先生蛮好就住勒小先生搭过夏哉 ,格套家生,倪慢点去拿,有啥要紧呢?” 宝玉道:“差是勿差,不过故歇秀林搬格场化,一定只有三楼三底,落里有倪原场化格舒齐?加二是夏里向,教奴哪哼住得惯嗄?格落家生顶好就讨转来,奴可以另外租房子哉。” 阿珠插嘴道:“ 现在倪租房子,最好住勒三马路小花园格搭,格末实头风凉得呒淘成笃。” 阿金道:“ 格种闲话,慢点讲看。且得先到仔小先生搭,倪再见事行事,定见哪哼办法末哉,故歇才是白想脱格,想俚作啥呢?”
三人议论之间,轮船已到埠停泊,一切行李物件自有相帮等料理,大家舍舟登陆,雇定了三部人力车、三部小车,宝玉等登车,在后押着行李,一径向四马路而来,转了一个弯,已至普庆里口。宝玉与阿金、阿珠先下车进里,见第五个石库门上,高挂着一块簇新的“ 胡秀林” 金字牌子,知是到了,阿金首先抢步入内,高声喊道:“ 小先生,倪大先生转哉。”当时客堂中的许多相帮,有几个宝玉的旧人,认得是阿珠,又听他这一喊,都出来迎接宝玉,齐声叫应“大先生”。宝玉命他们在门首接取行李,方与阿金穿进客堂,阿珠却在前先走。
刚正踏上楼梯,楼上秀林早听得下面叫唤,系是阿珠的声气,说“大先生转哉”,心中甚为诧异,怎么干娘此刻突然回来,预先信都没有呢?其中谅有别的缘故,我且下楼相迎,一问便明白了。所以急忙移步,才至楼梯跟首,见宝玉与阿金、阿珠已上扶梯,便唤道:“干娘, 哪哼转哉介?信才呒不一封,早点关照声奴格呢?” 宝玉道:“ 去说俚,让奴歇一歇告诉 , 就晓得哉 。” 嘴里说着,身子早至楼头。阿金、阿珠叫应了“小先生”,同着宝玉都到秀林房中。秀林亲手倒茶过来,宝玉接在手中,呷了一口,方问道:“ 前头有信拨奴,说要搬到间搭,到底几时搬过来格介?”秀林道:“ 奴还是正月初十边搬进新屋格来呀。起初得 格回信,奴还勿敢,后来见仔信,晓得 勿就回上海来,虽末奴擅专拿 格家生,租拨勒别人格,皆为间搭场化狭窄,一来末放勿落,二来末落得放两个租钿用用,勿壳张干娘 会就转格,预先亦勿写信知照声奴,勿然奴老早讨仔俚转来格哉。”
正说之际,见几个相帮将行李发上楼来,秀林忙吩咐道:“大先生格物事,放勒对过房里去罢。”于是阿金、阿珠也到对面房内,是房本系秀林待客的所在,一样摆设得整整齐齐,床橱台凳,各色俱全,无须添备物件。阿金、阿珠看了一看,便把搬进来的箱笼铺盖同相帮等安排妥贴,又复铺床叠被,忙了一回,方请宝玉过来观看。宝玉见房中器具,虽全是椐木,远不如秀林卧房,然此时本属暂图,只好将就的了。斯时秀林也走了进来,方问起现下回来之故,宝玉未便实说,只推京中生意骤跌,开销太大,是阿金劝我回来的,不然,在我心里,还要勉强敷衍下去,所以预先没有信关照你呢。秀林听了,不甚相信,然亦不好细问,但把别话谈了一回,既而问问京城风景,宝玉一一细述,直讲到上灯过后,有客来叫秀林的堂差,秀林始出房去了。
单说宝玉用过夜膳,觉得身子疲乏异常,一早便上床安睡。那知一合了眼,即朦朦胧胧的做起梦来,梦见十三旦与他吵闹,自己正要辩白,十三旦忽然去了,不禁放声大哭,哭醒转来,方知是梦。听钟上才敲十二下,却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心事愈想愈多,自思青春已过,好事多磨,不知将来是何了局?倘现欲嫁人,既无美满情郎,而且我不惯拘束,到了人家,安能像现在这样放荡?势必蹈从前覆辙,再堕风尘。但年华如水,已将望四之人,怎好常做生涯?世间无驻颜丹、却老方,难保不花容改变,为众人所厌弃。即就目前而论,较诸曩昔的姿容,已有不堪回首之感,其不早为之计,蹉跎岁月,到那时色衰金尽,无靠无依,向何处骗钱过活呢?
宝玉想到这里,不觉短叹长吁。既而转了一念,我此刻尚可支撑门户,无须忧虑;再过几年,不如买两个讨人,当作女儿,自己退为房老,倘得生意茂盛,我仍可以优游度日,温饱终身。这时候银钱充足,欲嫁则嫁,欲姘则姘,无不惟我所为,终不至有贫困之虞。计算起来,莫此为善。故后日有大开庆余堂之举,实由今夜一念,伏下这条根线。观后集便见分晓。但当下宝玉筹算了一夜,不知想了多少念头,忽气忽恨,忽愁忽怨,却不怪自己骄奢淫欲,以至弄得一事无成,到头仍是个妓女,今又想作老鸨,全不收心,以归正道。此宝玉之所以为“九尾狐”,其不得成正果而列仙班也,宜哉!
话休烦絮。宝玉直想到天色将明,方才迷离睡熟。正是:
无计留春悲老妓,还教避暑伴名伶。
欲知宝玉避暑,与伶人汪桂芬伴宿,且听下回开谈。
九尾狐
第四十九回 胡宝玉避暑遣愁怀 汪桂芬挥金消艳福
且说宝玉返沪后,现在暂住在秀林家中。当夜睡不安稳,心如棼丝。始则感慨青春,徒嗟老大;继则思为鸨妇,筹划将来。计算到天明,方才睡熟。一觉醒来,早已是午餐时候。
吃过了饭,阿金劝宝玉出外,乘坐马车往愚园等处消遣烦闷,游玩到傍晚方归。宝玉终嫌住在此间不甚十分畅适,皆因房屋狭小,耳目繁多,未便放浪形骸,故一心要搬往他处。先与阿金、阿珠商量一切,然后唤秀林进来,问道:“奴格几化家生,过仔故歇端午节,阿可以就拿转来介?”秀林答道:“有啥勿可以呢?不过干娘住勒奴搭,至少过一个夏,亦勿等用格套物事,横势奴统统有勒里。干娘勿做生意,才可以将就得过格,作啥能要紧去讨嗄?前两月家生浪格租钿,奴代收勒,一共一百念块洋钿,到本月底为止,干娘 拿仔去罢。” 说着,伸手在袋中挖出,交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点,计共十二张钞票,回手放在台上,方说道:“ 格注租钿,奴勿拿末, 要疑奴心怪 格,其实奴要讨回家生并呒啥别样意思,一来为间搭场化小,奴一径住勒里仔,僭仔 一间对面正房,如果生意闹猛,一夜摆五六台酒, 要尴尬格;二来 有亲娘勒浪, 是呒啥,作兴唔笃阿姆心要讨厌格;三来奴夏天最怕热, 也晓得格,眼下还勿要紧,到仔伏里,间搭房子小,远勿如三马路格场化。奴哪哼登得牢嗄?格句末是老实话,所以要紧托 讨转家生呀,并勿是嫌 待慢 ,勿然末,奴住勒里仔,开销 奴格,奴落得省点哉 ,再勿然,奴就登勒里做做生意,有啥格勿好呢?”阿金也插嘴道:“ 大先生格意思实梗,小先生, 也勿必留俚过夏哉,倒是租出去格家生,阿能够马上讨转格勒介?”
秀林听了宝玉这一篇话,晓得他别有意见,在此不能畅所欲为,我亦何必定要留他?况现在我的生涯甚好,非比从前,还要靠他则甚?不过我的话儿不能这样说法,以尽我干女儿的情理。今既嫌房屋狭窄,决计搬往别处去住,也只得由他罢了。因答道:“干娘 放心末哉,物事包勒奴身浪,一过端午节,就好去搬转来格,只剩得几日工夫,干娘 且耐性点,横势租起房子来,也要耽搁两日勒海勒,就算碰巧就有,干娘勒奴面浪,终要有屈住格两礼拜,让奴继囡鱼尽尽孝心 。昨日倪阿姆也交代奴格,哪哼会讨厌 干娘呢?干娘即使怕热,住勿惯勒间搭,奴也勿敢硬留,好得故歇还勿算得热,格落奴实梗说 。” 宝玉不等秀林说完,便说道:“晓得哉,说哉,奴依 末哉。”
正说之间,外面搬进夜膳,彼此停口不谈。用饭既毕,秀林忽说道:“干娘,倪阿去看戏佬?”宝玉道:“只怕稍为晏(读俺)仔点,坐格场化勿舒齐哉 ,阿要明朝去仔罢?”秀林道“故歇辰光勿碍格勒,因为明朝夜里有客人来摆酒,奴勿能陪干娘一淘去哉。” 宝玉方点头答应,复问秀林往何处观剧,秀林道:“眼下新开一爿戏馆,叫啥格留春茶园,就勒五马路满庭芳格搭,脚色倒还呒啥,倪阿就到格搭去看佬?” 旁边阿金插嘴道:“唔笃 尽管讲哉,辰光愈加要晏格 ,毫燥点走罢。”
于是宝玉带着阿金、阿珠,秀林也带一个大姐,计共五人,一同坐着人力车,径往留春园观剧。包厢已经没有,只得坐在正楼上面。戏早做过了三出,宝玉毫无兴趣,翻而触景生愁,勉强看了几出,惟内中一出《打鼓骂曹》是名伶汪桂芬起的祢衡,唱工做工并皆佳妙,不觉稍稍留意。但桂芬人品平常,身材委琐,一无足取,岂能动宝玉之心?其余许多角色更属泛泛,恐求一如十三旦这样品貌,只怕没有的了。正所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其时戏已将毕,宝玉便与秀林等回去,毋须烦叙。
但说这几天正在节边,秀林甚为忙碌,宝玉却一无所事,惟日间坐坐马车,聊以解闷而已。好容易熬过端节,即命阿金、阿珠出外找寻房屋,却巧小花园左近,新有一所空关的,立刻来回覆宝玉。次日,宝玉亲自前去观看,虽只有三楼三底,却略带西式,房间极其宽阔,轩敞异常,且门外树木遮阴,十分凉爽,甚为合意。当时就说定了,回家告诉了秀林。秀林早向前途说妥,准于初十后将家生搬回,也与宝玉说了。宝玉方取历本一看,选定十六搬进新屋,然屈指尚有八天。秀林除应酬客人外,常来陪伴宝玉,无非是游园、看戏、坐马车、吃大菜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