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至午餐后,依旧三人乘轩而往。进了戏园,但见人山人海,座上皆满,比前天要多数倍,几无插足的所在,大都来看十三旦戏的。幸亏宝玉预定包厢,留着几个坐位,不然,今日只怕看不成了。其时戏到第二出,宝玉也不留意,单将戏单看了一看,果见末一出是十三旦的全本《 翠屏山》,心里忽然踌躇起来,回头向阿金、阿珠低声说道:“ 俚 今朝做着末一出,格出完结,就要散场格哉,倪哪哼好登勒间搭,等俚卸妆下来呢?格倒有点尴尬笃 。唔笃两家头想想看,阿有啥好点法子介?”
阿珠嘴快,先答道:“格格有啥格法子想嗄?要末实梗罢,故歇我倪去叫案目得来,照倪前头格说法,问声案目看,俚 住勒啥场化,问明白仔,就是今朝 搭俚接谈,我倪可以到俚屋去寻俚格 。” 宝玉摇头道:“勿好勿好,倪当面对仔案目问戏子格住处,阿有点难为情嗄?如果实梗,倪老早好问,等啥俚上台介?阿是俚故歇上仔台,还去问格套案目,就算问得着, 阿晓得奴来过几埭,俚笃认得仔奴格哉呀,惹俚笃说邱话,沸沸扬扬,讲奴姘戏子,勒上海还勿要紧,现在勒里京里,格格名誉倒坏勿得格, 说伍大人听见仔,要看勿起奴,哪哼再有面孔挂牌子、做生意嗄?”阿金道:“大先生格闲话勿差,据我格意思,也是实梗,格落另想一个法子勒里哉。 故歇心里勿必懊躁,停停等俚出仔场,看俚台头望上格辰光, 暗暗教对俚做格手势,或者笑格一笑,点一点头,俚如果勿看见未拉倒,一看见 ,阿有啥勿认得格?虽说相貌同格极多,呒不半边用格人,搭我亦是一样面孔格 。况且俚从前搭 要好得野笃,一定也要想法子来会 格。倪末呒啥别样,等到俚格戏完, 自管自坐轿转去,让倪两家头登勒戏馆外势,等俚出来,倪就拉牢仔俚,请俚到倪房里去,有几化闲话,好随机应变说格,就算刚刚 见倪,当面也认得我,自然跟倪来哉 。 想格格法子阿通呢勿通佬?” 宝玉道:“ 蛮通蛮通,准其实梗办法末哉。”
三人商量了好一回,方才妥当,再看台上的戏,已做过了三四出。宝玉耐着性儿,又看了一出唱工戏、一出跌打戏,始见那出《 翠屏山》 开场。起初以为扮潘巧云的角色必定是十三旦,及至细辨颜色,却并不是他,心里十分疑惑:难道他今天又不上台,空开人家的心吗?不意看到石秀出场,手中拿着一本帐目,风度翩翩,别有一种英雄气概,想不到即就是他。但观其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非女妆,换了壮士打扮,然昔日双栖半载,岂有目迷五色,不识当年美貌之理?此际宝玉心花怒放,意蕊齐舒,回头向阿金说道:“ 勿壳张俚今朝倒做起武小生来,阿要希奇。” 阿金尚未回答,宝玉仍双目直注台上,恨不能走将下去,与他叙叙阔别之情。
这个当儿,可巧十三旦举头向上,瞥见宝玉的面庞,其始将信将疑,迨宝玉递过眼色手势,以及在旁的阿金,方悉他们今日来此,一定是看我的。虽我曾经有些怕他纵欲,未敢流连,故尔应聘返京,然数年来花中阅历,相识颇多,那一个及得宝玉的情致缠绵?有时未免动相思之念,怎奈此间名誉大噪,蒙王公大老等赏识,难以分身南下,只得把此念息了。今番他们特来看我的戏,大约专诚为我,我若决意拒绝,岂不辜负他的情义吗?但我此戏完毕,看客尽散,宝玉势难再留,怎能与他相会呢?故嘴里在那里唱,心中却在那里想,一时并无主见,只好待明日设法,找寻他住处的了。可见十三旦与宝玉,彼此又有这一段牵缠,皆由缘份未断之故,以致离而复合;及至年余缘尽,依旧合而复离。缘至则万里相投,关山莫隔;缘去则两心交恶,冰炭难同。正所谓: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旨哉斯言!现今他们两人邪缘又起,魔念重兴,各存相会之心,欲了相思之债。虽一个在台上演剧,一个在楼头注目,而此心已不约而同,也恨不得走将上来,先与宝玉叙叙久违之话。
按这段情节何以在下偏要描摹一番呢?皆因宝玉此番进京,毫无别事,实专为十三旦续旧而来,断不能草草略过,如文理小说一般,仅用数语了之。乃不知者以为姘识戏子,事极细微猥亵,不但宝玉有之,即现下海上时髦各妓,比比皆是,书中何必细言,以伤风雅?未免与醒世宗旨相背。况前集所载黄月山、杨月楼等与此亦依稀仿佛,何作者之不惮烦劳,屡屡描写,竟不顾取厌于阅者耶?曾亦思宝玉一生历史,在开庆余堂之前,嫁杨四之后,就余一人所知者,若除去交好伶人一节,岂别有堂皇冠冕之正史可以传之于后世哉?倘恐取厌于人,必欲除去此事,则是书不如不作;既作之矣,何能再为之曲讳,而别造蜃楼海市之谈?虽小说体裁,寓言八九,是集中亦间有假借姓名,杜撰典故,然仅作过渡之文章,讵肯舍其实事,徒逞虚言,而为识者所笑乎?况宝玉一淫妓耳,姘识戏子是其作俑,设不大书特书,彰其匿而刺其隐,则后之各妓效尤者,势必无所忌惮,不以为羞耻而以为时髦,不以为淫贱而以为取法宝玉。宝玉如此,犹且为之曲讳,不更与醒世宗旨相反乎?这篇议论,实由有感而作,是耶?否耶?敢质之阅书诸公。
哓哓既毕,仍说正文。斯时十三旦戏已做完,观者尽散。宝玉也退出戏园,依着阿金所说的话,独自乘轩先归,在寓静候好音。惟阿金同着阿珠虽出了园门,却远远地在那里窥探,等得不多一回,便见十三旦自园而出,向两边略望一望,将欲登车而去。阿金拉着阿珠,急忙走将过来,向十三旦招呼。十三旦只认得阿金,即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呢?可是与你家先生同来的吗?”阿金道:“ 是格是格,倪先生专为仔 勒来格呀!刚刚勒浪看 格戏, 终看见格 ,故歇先转去,差倪两家头勒里候 ,马上就跟倪去罢。”十三旦点头应允,也不多问,恐被旁人窃听,太不雅相,遂即跳上骡车,等阿金两人上了轿,方命骡夫随轿而行。不消两刻工夫,早到宝玉寓所。阿金、阿珠出轿,十三旦下车,打发骡夫回去,始跟着阿金等走入里边,一同上楼。阿金首先进房,报与宝玉知晓。宝玉正在那里呆呆痴想,一闻他已来了,犹似天上掉下一件活宝,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起身出迎,却值十三旦跨进房门,彼此相见,各叫应了一声,并肩坐下,无非诉说阔别之情。此种景象,笔难尽述。有一首七言绝句为证:
尚有今生未了缘,此情此意总缠绵。
试观狐兔重相会,海誓山盟话昔年。
总之宝玉与十三旦今日重逢,各慰饥渴,离情共话,奚止万语千言;如愿以偿,更觉你贪我爱。且喜区、伍不来,蓝桥无阻;致使女牛复合,银汉相通。少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蜡炬双摇,鸳杯对酌。翠袖殷勤,绝胜新婚合卺;罗襦宽褪,依然旧好同床。宿孽未清,也算订三生之果;良宵作伴,聊以补一载之缘。事非无稽,言之可丑,因恐风化攸关,难彰秽史,不辞潦草塞责,仅赘俚词。诗曰:
伶妓由来气味投,翻云覆雨竟忘羞。
那知露水因缘假,空把天长地久谋。
十三旦住过一宵,清早便去,宝玉也不挽留,惟嘱他晚上再来罢了。此时宝玉心满意足,积闷全消,又略睡了一回,方才起身梳妆。因今夜伍大人要在此间请客,约定傍晚到来,所以并不出门游玩,但与阿金、阿珠闲谈,以消永昼。
候至四下多钟,伍大人与区大人同到,宝玉免不得有一番应酬,陪着伍大人装烟。伍大人开言道:“我今天请几位王公大老,给你引见引见,他们最欢喜奉承,比不得我,你却要当心一点的。” 宝玉点头答应。伍大人吃过了一筒烟,又道:“不知怎样,他们也晓得你在这里,羡慕得你了不得,你想奇也不奇?难道你曾经来过的吗?” 宝玉笑道:“ 大人瞎说哉,奴若然来过歇末,间搭熟门熟路,随便啥格事体, 托啥区大人哉。”伍大人道:“照你这样讲,你的声名实在大得狠了。” 宝玉道:“ 俚笃作兴到过歇上海格 ,再勿然末,有人从上海转来,告诉拨俚笃听,加盐加酱说得好点,自然要羡慕奴哉。大人 想阿对佬?” 伍大人道:“ 这班王公们都是生长在这里的,与我们做官不同,照例没有事,不准到各省游行,怎会到过上海呢;一定有人传述,盛称你的好处,这句话倒不错的。”宝玉忽又笑道:“ 只怕就是 去说格。” 伍大人道:“ 我昨天会见他们,怎好贸然说着你?却是他们先问起我,我才敢请他们来喝酒呢。好在你这个所在不比寻常的窑子,可以遮人耳目的,不然,被御史们知道了,也要上本参的,虽不妨事,岂不有关名誉吗?” 区大人也道:“ 少停他们见了你,不知怎样的快活呢?”
宝玉正要问王公等的姓名,忽隐隐闻得轿马喧阗,人声嘈杂,虽与外面隔着一进房屋,不甚十分清楚,然此刻已是上灯过后,想必他们来了。心中方在那里转念,即听楼下相帮高喊“ 客来”,连忙起身向外迎接,伍、区二位亦然跟了出来,同至楼梯跟首恭迓。但见走上来四位阔老,衣服都甚华丽,年纪均在三四十岁左右,一个个方面大耳,气概轩昂。宝玉却不知那位是王爷,那位是公爷,幸听着伍大人招呼,方才分辨清楚,一一叫应,接进房中坐定。要知那四位王公的姓名,在下既难说出,又不便捏造几个假名,只得含糊过去的了。好在这班大老并非书中紧要的人,不过志其降尊就卑,折节下交之意,祈阅者谅之。
且说宝玉当时照例送过瓜子、香茗,陪着小心,略略应酬说了几句话,亏得伍大人从中传述,不至彼此言语不通,虽四位王公们都爱宝玉的姿色,免不得问长问短,此刻也无妨碍了。况宝玉聪明伶俐,渐渐的懂了好些,学着讲了几句,又引得他们欢喜异常,向伍大人称赞不置。因京中窑子极贱,且佳者绝少,所以均爱戏子侑觞,如今见了宝玉,大家目为奇货,不禁心醉神迷,为之一开眼界。少停开筵摆酒,宾主均不叫局,只命宝玉在旁轮流把盏,猜拳行令,畅饮开怀。其始尚以品位自拘,到后来各有酒意,莫不放浪形骸,向着宝玉调笑,丑态毕呈。宝玉老于阅历,尽人调戏,毫无半点羞涩之容,并且越法殷勤献媚,口中不住的王爷长、公爷短,更惹得他们神魂颠倒,叹为名不虚传。然则他们何以预知宝玉的芳名呢?皆由那天往同乐看戏,招摇过市,因此有人传述到他们耳朵里面,各存羡慕之心。今日一见,方信传话非诬,一个个酒落欢肠,直吃到二三更天,王公们不便再留,只得用面撤席,先与宝玉订定,由明晚起轮流在此摆酒,然后与伍、区作别散归,不必细叙。
仍表伍大人也见时候不早,恐家中再差人来查问,不当稳便,所以略用了几筒烟,连话都不敢多说,赶紧同着德雷去了。宝玉送过众客,心中却挂着十三旦,不知此时来过与否,急忙差阿金去问楼下相帮。回说十下钟就来过一次,知道楼上有客,故交代要明晚十一下钟再来的了。宝玉听说,甚是昏闷,懊悔昨天不曾告诉了他,致累他往返徒劳,真是我的不是了。且这几天夜夜有客,怎能与他会面呢?既而一想,不如在楼下收拾一间房,待他来时,嘱相帮暗暗留住,即客去稍迟,也不至乖误佳期了。主意既定,交代了阿金、阿珠,当夜并无别事。
到了来日晚间,仍旧是众王公与伍、区等到此置酒高会,约至一下钟方散。果然十三旦来了多时,独在楼下房中闷坐,宝玉亲身请他上来,招陪不是。十三旦毫不在意,翻说你住此间,开销颇大,若不做些生意,如何敷衍得长久呢?宝玉听了,知他体贴,更添了几分恩爱。正是:
梅帐才酣蝴蝶梦,柳堤又听子规声。
欲知以后情形,下一回便知端的。
九尾狐
第四十八回 肆欲壑名优加白眼 返歇浦淫妓感青春
话说宝玉这几日常与王公大老们周旋,深夜方同十三旦共效于飞,朝欢暮乐,无虑无愁。忽忽过了月余,所得王公大老们的缠头,为数不少,除开销外尚有赢余。且自此之后,芳名大噪,震动京师,几与古时的李师师相埒,无论垂鞭公子、走马王孙,以及四方富商大贾,莫不以一临妆阁、一睹颜色为荣。虽门前只帖着“姑苏胡寓”,并不挂宝玉的牌子,然没有一个不知道宝玉的,也算得一时的际遇。
春去秋来,生涯颇盛,即用度奢豪,任情挥霍,亦不愁有匮乏之时。究竟建都之地,富甲他省,骗钱更比上海容易。设宝玉善于居积,专为生意而来,不与十三旦姘识,则数十万家私不难立致,远胜于曩昔粤东之行,纵使徐娘年老,后半世已吃着不尽,从此脱却风尘,岂不美哉?无如眼前计不及此,只顾贪图淫欲,夜夜同十三旦游历巫山,有乐不思蜀之意。但其初则如漆如胶,即十三旦亦欣然乐就,早忘昔日厌弃之心,且承宝玉优待,所赠金银物件甚夥,十三旦虽不靠他,自己也甚宽裕,然亦感激宝玉的美情,每夜常来报效。惟将及一载,风声渐播,外面大半有些晓得,议论纷纷,宝玉的声名价值不免因此骤跌。而且新近伍大人放了藩司外任,区大人亦往浙江候补去了,既缺了两个长庄主顾,又少了一班阔老往来,只有几个不辨薰莸的登徒子时常走动,生意逐渐的靠不住了,竟与上年数月判若天渊。
在宝玉却不放在心上,只思与十三旦取乐,大肆淫欲,不让他一夜空闲。谁知孽缘将满,十三旦见了宝玉,恩爱之心一变而为恐惧之心,宠怜之念更一变而为厌恶之念,即近患伤风咳嗽,喉音略哑,亦怪着宝玉剥削,故每思远而避之,不敢常来亲近,仿佛遇着狐精缠扰,难以洒脱一般。较之从前在申离别之时,怕他更甚,恨不请一个法师来,把他驱逐回去,方好保得自身。然一时尚未遽绝,间或前来走走。此际宝玉大生怨望,唠唠叨叨的数说他,咭咭咯咯的嘲骂他,或话中疑他别有外遇,或语内恨他太觉无情,一而再,再而三,只管撒娇撒痴,要他夜夜到此畅叙。初不料十三旦早存离异心肠,受了连日的讥刺,这天实在耐不住了,登时面红颈赤,改变容颜,虽不与宝玉对垒,仅以白眼相加,却比当面指斥的利害。旁边阿金、阿珠见此形色,连忙从中排解。那知此刻十三旦不但愤气填胸,抑且深悔与他重相结识,险些儿坏了喉音,误了自己终身。想到这一层,宝玉实是个害人之物,陷人之坑,及早避之不暇,还敢再同他亲近吗?所以心坚如铁石,面冷若冰霜,鼻子哼了几哼,牙子咬了一咬,又怒目对宝玉看了一看,随即回转身躯,大踏步向着外边就走。阿金、阿珠慌忙赶出来拉他,那里再拉得住?早已下楼出门去了。正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