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小说 > 阅读经典

黄易《大唐双龙传》精校版

  言罢头也不回的加速前掠,没入风雪里去。
  ※※※
  在夕照轻柔的余光下,宋缺和寇仲来到登上净念禅院的山门前。
  大雪早于他们弃筏登陆前停止,银霜铺满原野,活像把天地连接起来,积雪压枝,树梢层层冰挂,地上积雪齐腰,换过一般人确是寸步唯艰。
  寇仲环目四顾,茫茫林海雪原,极目无际冰层,在太阳的余晖下闪耀生光,变化无穷,素净洁美得令人屏息。
  宋缺从静坐醒转过来后,没说过半句话,神态闲适优雅。可是寇仲暗里仍怀疑他对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为他非常担心。
  宋缺负手经过上刻“净念禅院”的第一重山门,踏上长而陡峭、延往山顶的石阶。
  “当!当!当!”
  悠扬的钟音,适于此时传下山来,似晓得宋缺大驾光临。
  寇仲随在宋缺身后,仰眺山顶雪林间隐现的佛塔和钟楼,想起当年与徐子陵和跋锋寒来盗取和氏璧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如在不久前发生,而事实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当时斗个你生我死,天下瞩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山门出现眼前。
  宋缺悠然止步,念出雕刻门柱上的佛联道:“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既身陷苦海,方外人还不是局内人,谁能幸免?故众生皆苦。”
  寇仲心中剧震,宋缺若是有感而发,就是他仍未能从“苦海”脱身出来,为梵清惠黯然神伤,那么此战胜负,不言可知。
  他首次感到自己对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若师妃暄要徐子陵去与人决战,可想象徐子陵心中的难受。
  宋缺又再举步登阶,待寇仲赶到身旁,边走边微笑道:“我曾对佛道两家的思想下过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槃,后者是白日飞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把自身视为渡过苦海的宝筏,被佛家不明其义者讥为守尸鬼,事实上道家的白日飞升与佛门的即身成佛似异实一。道家修道的过程心身并重,宁道奇虽是道家代表,实表道佛两家之长,故其散手八扑讲求道意禅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学。”
  寇仲曾与宁道奇交手,点头同意道:“阀主字字枢机,我当年与他交锋,整个过程就如在一个迷梦中,偏处处遇上道意禅境,非常精彩。”
  宋缺来到禅院开阔的广场上,银装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见任何人迹,雪铺的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足印。
  止步油然道:“宁道奇的肉身对他至为重要,是他成仙成圣的唯一凭藉,若他肉身被破,将重陷轮回转世的循环,一切从头开始,所以他此战必全力出手,不会有丝毫保留。小仲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们一旦动手交锋,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终结此战,且必须心无旁骛,务要置对方于死地。不过如此一意要杀死对方,实落武道下乘,必须无生无死,无胜败之念,始是道禅至境、刀道之至,个中情况微妙异常,即使我或宁道奇,亦难预见真正的情况。”
  寇仲愕然道:“这岂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处,你难道忘记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吗?若有生死胜败,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丢人现眼。”
  寇仲剧震道:“我明白哩!”
  就在此刻,他清晰无误的感应到宋缺立地成佛的抛开一切,晋入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现在少帅尽得我天刀心法真传,我就说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刀后尚要忘刀,那就是现在的宋缺。”
  寇仲疑惑道:“忘刀?”
  宋缺扬声道:“宋缺在此,请道奇兄赐教!”
  声音远传开去,轰鸣于山寺上方,震荡每一个角落。
  ※※※
  寒风怒吹下,气象万千的长安城在雪花狂舞中只余隐可分辨的轮廓,雪像千万根银针般没头没脑的打下来,方向无定,随风忽东忽西,教人难以睁目。
  徐子陵和阴显鹤立在一处山头,远眺长安,各有所思。
  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纪倩问个清楚,接着徐子陵会通过李靖与李世民见面,后果则是无法预测。
  发展到今时今日的田地,李世民会否仍视他徐子陵为友,信任他的话,或肯听他的劝告,实属疑问。
  阴显鹤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暂且掩盖呼呼怒号的风雪啸叫,道:“这场风雪大大有利我们潜进长安,我们以甚么方式入城。”
  徐子陵道:“有否风雪并无关系,因为我们是从地底入城。”
  阴显鹤为之愕然,徐子陵虽向他提过有秘密入城之法,但从没向他透露细节。
  徐子陵解释道:“杨公宝库不但库内有库,且有真假之别,假库被李渊发现,真库却只我们晓得,连接真库的地道可直达城外,就在我们后方的雪林秘处。”
  阴显鹤恍然道:“难怪你们取道汉中,原来是要避开洛阳直攻长安。”接着感动道:“子陵真的当我是好朋友,竟为我能安全入城,不惜泄露此天大秘密。”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是兄弟,怎会不信任你,何况宝库作用已失,寇仲要得天下,先要扫平南方,攻下洛阳,始有入关的机会。”
  阴显鹤道:“子陵在等甚么?”
  徐子陵淡淡道:“我在等纪倩往赌场去的时刻,那时只要我们往明堂窝或六福赌馆打个转,必可遇上她。”
  阴显鹤道:“原来她是个好赌的人。”
  徐子陵摇头道:“她好赌是因为要对付池生春,我到现在仍弄不清楚她如何晓得池生春是香家的人,待会儿可问个清楚。”
  阴显鹤道:“子陵准备以甚么面目在长安露面?”
  徐子陵道:“就以本来面目如何?在长安反是我的真面目较少人认识。不过如何令纪倩信任我们说真话,却颇不容易。可能由于她少时可怕的经历,她对陌生人有很大的戒心。”
  阴显鹤道:“对她来说子陵不该算是陌生人罢了?”
  徐子陵苦笑道:“很难说!那要看她大小姐的心情。”
  阴显鹤担心道:“那怎办好呢?”
  徐子陵道:“首先我们要设法和她坐下来说话,然后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瞧她的反应随机应变。唉!不瞒显鹤,这是我能想出来最好的办法。”
  阴显鹤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同意道:“就这么办!”
  徐子陵关怀问道:“不再害怕吗?”
  阴显鹤用力摇头,斩钉截铁的断然道:“是的!我心中再没有丝毫恐惧,无论她说出的真相如何可怕,我只有勇敢面对,何况得失仍是未知之数。”
  徐子陵道:“或者悬赏寻人的事已生效,小纪正在彭梁待你回去团聚。”
  阴显鹤目无表情的道:“现在我想的只是纪倩。”
  徐子陵一拍他肩头道:“那我们立即去见纪倩。”
  两人转身没入雪林去。
  【卷五十六 第八章 禅院之战】
  卷五十六 第八章 禅院之战
  净念禅院静得不合常理,这好应是晚课的时间,刚才还敲起晚课的钟声,为何不但没有卜卜作响的木鱼声,更没有和尚颂经禅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
  明月取代夕阳,升上灰蓝的夜空,遍地满盖积雪的广场,银装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钟楼,温柔地反映着金黄的月色。
  在这白雪和月色泽融为一的动人天地里,宁道奇的声音从铜殿的方向遥传过来,不用吐气扬声,却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鼓响起,仿似被誉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师之一的绝代高手宁道奇,正在他耳边呢喃细语道:“我多么希望宋兄今夜来是找我喝酒谈心,分享对生命的体会。只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我们沉沦颠倒,机心存于胸臆。今中原大祸迫于眉睫,累得我这早忘年月、乐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颜请宋兄来指点两手天刀,却没计较过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请宋兄至紧要手下留情。”
  寇仲心中涌起无法控制的崇慕之情,宁道奇此番说话充分表现出了道门大宗师的身份气魄,并不讳言自己暗存机心,凭此破坏宋缺出师岭南的计划,且不说废话,以最谦虚的方式,向宋缺正面宣战。
  宋缺只要有任何错失,致乎答错一句话,也可成今夜致败的因素。
  高手相争,不容有失,即使只是毫厘之差。
  宋缺两手负后,朝铜殿方向油然漫步,哑然失笑道:“道兄的话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虚此行。道兄谦虚自守的心法,已臻浑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门致虚守静之旨。宋缺领教啦!”
  寇仲心神剧震,宋缺的说话,就像他的刀般慑人,淡淡几句话,显示出他对宁道奇看通看透,证明他正处于巅峰的境界,梵清惠对他再没有影响力。宋缺怎能办得到?
  得刀后是忘刀。
  苦思后是忘念。
  从梁都到这里来,对宋缺来说,正是最高层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刀道修行,得刀然后忘刀,瞧着宋缺雄伟的背影,他清楚感觉负在他身上强大至没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没有胜,没有败,两者均不存在他的脑海内。【校者按:难道这几天宋缺功力又上一层楼?】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天刀。
  宁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抬举我哩!我从不喜老子的认真,只好庄周的恢奇,更爱他入世而出世,顺应自然之道。否则今夜就不用在这里丢人现眼。”
  两人对话处处机锋,内中深含玄理,寇仲更晓得自宋缺踏入山门,两人已交上手。
  宋缺讶道:“原来道兄所求的是泯视生死寿夭、成败得失、是非毁誉,超脱一切欲好,视天地万物与己为一体,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遥自在,那我宋缺的唠唠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话看似恭维,事实上却指出宁道奇今次卷入争霸天下的大漩涡,到胸存机心,有违庄周超脱一切之旨。只要宁道奇道心不够坚定,由此对自己生疑,此心灵和精神上的破绽,可令他必败无疑。
  打开始善攻的宋缺已是着着进迫,而宁道奇则以退为进,以柔制刚。
  寇仲随在宋缺身后,经过钟楼,终抵禅院核心处铜殿所在围以白石雕栏的平台广场。
  于白石广场正中心处的骑金毛狮文殊菩萨像前,宁道奇拈须笑道:“后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终。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道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元气运于天地间。所以物极必反,福兮祸所寄,祸兮福之倚。老子主无为,庄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创造求成,否则何来老子五千精妙、庄周寓言?只是创造却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为然否?”
  宁道奇风采如昔,五缕长须随风轻拂,峨冠博带,身披锦袍,隐带与世无争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瞧着宋缺,似没觉察到寇仲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见半点灯火,不觉任何人踪。
  寇仲知机的在白石雕栏外止步,不愿自己的存在影响两人的战果。宁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虚而入,直至宁道奇落败身亡。
  宁道奇左右后侧是陪侍文殊菩萨的药师、释迦塑像,而平均分布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铜罗汉,则像诸天神佛降临凡尘,默默为这中土武林百年来最影响深远、惊天动地的一战默作见证。
  文殊佛龛前的大香炉,燃起檀香,香气弥漫,为即将来临的决战倍添神秘和超尘绝俗的气氛。
  宋缺从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阶,踏足平台,直抵宁道奇前两丈许处,淡淡道:“道兄从自身的生死,体会到天地的终始,自然之道,从而超脱生死终始,令宋缺想起庄周内篇逍遥游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巨鹏神鸟。宋缺虽欠此来回天极地终之能,但纵跃于枝丫之间,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纵横之乐,道兄又以为否?”
  庄周这则寓言,想象力恢奇宏伟,其旨却非在颂扬鲲鹏的伟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间的区别没有甚么意义,在沼泽中的小雀儿看到大鹏在空中飞过,并不因此羞惭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闲适自在,一切任乎自然。
  宋缺以庄周的矛,攻宁道奇庄周之盾,阐明自己助寇仲统一天下的决心,故不理宁道奇的立论如何伟大,因大家立场不同,只能任乎自然。
  寇仲听得心中佩服,没有他们的识见,休想有如此针锋相对的说话和交流。
  宁道奇哈哈笑道:“我还以为老庄不对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顾。岂知精通处犹过我宁道奇。明白啦!敢问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内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宁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为道奇的散手八扑只是八个招式,其中恐怕有点误会。”
  寇仲也同意他的讲法,以自己与他交手的经验,宁道奇的招式随心所欲,全无定法,如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规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简至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散手八扑虽可变化无穷,归根究底仍不出八种精义,否则不会被道兄名之为八扑。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复,胜负不说也罢。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诀齐施,到第九刀自然胜负分明,道兄仍认为这是场误会吗?”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事实上我是用了点机心,希望宋兄有这番说话。那道奇若能挡过宋兄九刀,宋兄可否从此逍遥自在,你我两人均不再管后生小辈们的事呢?”
  寇仲心中生出希望,若宁道奇硬能捱过宋缺九刀,大家握手言和,宋缺自须依诺退隐,但有自己继承他的大业,为他完成心愿,总胜过任何一方败亡,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发表评论全部评论
字数 登录
相关经典
温馨提示:推荐使用谷歌浏览器,体验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