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缺默然片晌,沉声道:“道兄曾否杀过人?”
宁道奇微一错愕,坦然道:“我从未开杀戒,宋兄为何有此一问?”【校者按:以宁道奇之能,居然没杀过人!】
宋缺叹道:“宋某的刀法,是从大小血战中磨练出来的杀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过程中虽没有生死胜败,后果却必是如此。道兄若没有全力反扑置宋某人于死地之心,此战必死无疑,中间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我宋缺今夜为清惠破例一趟,让道兄选择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刀。”
宁道奇双手合什,神色祥和的油然道:“请问若道奇真能捱过九刀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议?”
宋缺仰天笑道:“当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刀!”
喝毕探手往后取刀。
寇仲立时看呆了眼,差点不敢相信自己一对眼睛。
※※※
阴显鹤从上林苑匆匆走出来,只看他神情,知找不到纪倩。
纪倩是上林苑的首席名妓,预订也未必蒙她赐见,何况诈作是慕名求见。
徐子陵下意识地拉下少许早盖过双眉的雪帽,从暗处走出,与正戴上帽子的阴显鹤在风雪迷漫的北苑大街并肩而行。
阴显鹤沉声道:“我花一两银子,始打听得她这几天都不会回上林苑,架子真大。”
他们找遍明堂窝和六福赌馆,伊人均香踪杳然,只好到上林苑碰运气。
街上风大雪大,行人车马零落,对面街已景象模糊,对他们掩藏身份非常有利。
徐子陵道:“尚有一处地方,就是她的香闺。”
阴显鹤想也不想的道:“子陵引路!”
※※※
宋缺往后探的手缓慢而稳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动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其速度均衡不变,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人的动作能大体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难得。要知任何动作,是由无数动作串连而成,动作与动作间怎都有点快慢轻重之分,而组成宋缺探手往后取刀的连串动作,每一个动作均像前一个动作的重复铸模,本身已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若非寇仲的眼力,必看不出其中玄妙,怎教他不看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宁道奇仍双手合什,双目异光大盛,目注宋缺。
宋缺的拔刀动作直若与天地和其背后永远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本体结合为一,本身充满恒常不变中千变万法的味道。没有丝毫空隙破绽可寻,更使人感到随他这起手式而来的第一刀,必是惊天地,泣鬼神,没有开始,没有终结。
刀道至此,已达鬼神莫测的层次。
当取刀的动作进行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刹那,宋缺倏地加速,以肉眼难察的惊人手法,忽然握上刀柄。
就在宋缺加速的同一刹那,宁道奇合拢的两手分开,似预知宋缺动作的变化。
“铿”!
天刀出鞘。
天地立交,白石广场再非先前的白石广场,而是充满肃杀之气,天刀划上虚空,刀光闪闪,天地的生机死气全集中到刀锋处,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这感觉奇怪诡异至极点,难以解释,不能形容。
寇仲再看不到宋缺,眼所见是天刀破空而去,横过两丈空间,直击宁道奇。
天刀没带起任何破风声,不觉半点刀气,可是在广场白石雕栏外的寇仲,却清楚把握到宋缺的刀笼天罩地,宁道奇除硬拼一途外,再无另一选择。
这才是宋缺的真功夫。
在天刀前攻的同一时间,宁道奇往前冲出,似扑非扑,若缓若快,只是其速度上的玄奥难测,可教人看得头痛欲裂,偏又是潇洒好看,忽然间宁道奇跃身半空,往下扑击。
“蓬”!
宁道奇袍袖鼓胀弯拱,硬挡宋缺夺天地造化的一刀。
宁道奇借力飞起,移过丈半空间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倏地背对背的立在宋缺后方丈许处。
宋缺雄伟的身躯重现寇仲眼前,天刀像活过来般自具灵觉的寻找对手,绕一个充满线条美合乎天地之理的大弯,往宁道奇后背心刺去,而他的躯体完全由刀带动,既自然流畅,又若鸟飞鱼游,浑然无瑕,精彩绝伦。
寇仲瞧得心领神会,差点鼓掌喝彩。
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更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宁道奇没有回头,右手虚按胸前,左手往后拂出,手从袍袖探出,掌变抓,抓变指,最后以拇指按正绞击而来的天刀锋尖,其变化之精妙,纯凭感觉判断刀势位置,令人叹为观止。
指刀交锋,发出“波”一声劲气交击声,狂飙从交触处在四外狂卷横流,声势惊人。
宋缺刀势变化,紧裹全身,有若金光流转,教人无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
宋缺并没有夸口,交战至此他正施展第三刀,先前每一刀都教宁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只能以压箱底的另一方式应付。
宋缺似进非进,似退非退时,宁道奇头下脚上的来到宋缺上方,钉子般下挫,撞入宋缺刀光中,竟是以头盖硬撞宋缺头盖,一派与敌偕亡的招数。
如此奇招,寇仲想也没想过,但却感到正是应付宋缺无懈可击的刀法唯一的救命招数。
宋缺刀光散去,左手疾拍宁道奇头顶天灵穴,宁道奇两手从侧疾刺归中,两手中指同时点中宋缺掌心。
“噗”!
宋缺风车般旋转,化去宁道奇无坚不摧的指气,宁道奇一个翻腾,回到原处,两手横放,指尖聚拢,形如向地鸟啄,油然面对宋缺往他遥指的刀锋,重成对峙之局。
宋缺仰天笑道:“八扑得见其三,道兄果是名不虚传,令宋某人大感痛快。”
宁道奇微笑道:“宋兄刀法令我想起庄周所云的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不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力量。浮游乎万物之间,物物而不物于物,胡可得累耶!”
寇仲听得心中一震,所谓材不材,指的是有用无用,恰是天刀有法无法,无法有法的精义,但此仍不足以形容天刀的妙处,故似是而非,未免乎累,只有在千变万化中求其恒常不变,有时龙飞九天,时而蛇潜地深,无誉无毁、不滞于物,得刀后而忘刀,才可与天地齐寿量,物我两忘,逍遥自在。
宁道奇说的是宋缺,其实亦是他自己的写照。
正因两人均臻达如此境界,始能拼个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宋缺主攻,宁道奇主守,谁都不能占对方少许上风。
胜败关键处在宁道奇能否挡宋缺的第九刀。
宋缺欣然道:“难瞒道兄法眼,宋缺亦终见识到道兄名慑天下的散手八扑,其精要在乎一个‘虚’字,虚能生气,故此虚无穷,清净致虚,则此虚为实,虚实之间,态虽百殊,无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无大无小!”
寇仲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均把对方看个晶莹通透,不分高下,战果实难逆料。
宁道奇哈哈笑道:“尚有六刀,宋兄请!”
【卷五十六 第九章 九刀战约】
卷五十六 第九章 九刀战约
阴显鹤和徐子陵在没有灯火的厅堂会合,外面的漫天风雪稍歇,转为绵绵雪粉。
阴显鹤摇头道:“没有人!唯一的解释是纪倩带同合府婢仆出门远行,不过衣柜内空空如也,即使出门也不用如此。”
徐子陵道:“我看纪倩是乔迁别处,本挂在墙补壁的书面一类的东西均不见哩,家具则原封不动。”
阴显鹤在一旁坐下,苦笑道:“又会这么巧的,不着我重回上林苑问个清楚明白。”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摇头道:“这只会启人疑窦,肯花钱也没用,上林苑的人应不敢泄漏纪倩的新居所在,待我想想办法。”
他脑海中闪过不同的人,首先想到李靖,他或许不会留心纪倩的去向,但只要他使人调查,怎都会有结果。可是现时情况微妙,他要透过李靖见李世民是没有选择的一着,但其他事则不宜牵涉李靖,因私通外敌乃叛国大罪。
他又想到荣达大押的陈甫,可由他使人去查探,亦不妥当。
最后灵光一闪,道:“我有办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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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看得大惑不解,自动手以来,宁道奇一直姿态闲适自然,忽然风格大改,两手箕张,手如鸟啄,摆出架式,虽然优美好看,终是落于有力,不合他老庄清净无为的风格,且主动请宋缺出招,更似有违他的作风。而出奇地宋缺不但没有再作操控全局似的抢攻,而是把遥指宁道奇的刀回收,横刀傲立。
宋缺嘴角飘出一丝充盈信心的笑意,道:“道兄勿要客气礼让!”
宁道奇哈哈笑道:“好一个宋缺!”
倏地振衣瞩行,两手化成似两头嘻玩的小鸟,在前方闹斗追逐,你扑我啄,斗个不亦乐乎,往宋缺迫去。
宋缺双目奇光大盛,目光深注的凝望横在胸前的天刀,似如入定老僧,对宁道奇出人意表的手法和奇异的进攻方式不闻不问。
寇仲却是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若换自己下场,此刻必是手足无措。
当日寇仲初遇宁道奇,对方诈作钓鱼,一切姿态做个十足,模仿得维肖维妙,令寇仲疑真似假,志气被夺,落在下风。此时始知这种虚实相生的手法,原来竟是八扑中的一扑。
宁道奇脸上现出似孩童弄雀的天真神色,左顾右盼的瞧着两手虚拟的小鸟儿腾上跃下,追逐空中嘻玩的奇异情况,寇仲且感到有一株无形的树,而鸟儿则在树丫间活泼和充满生机的闹玩,所有动作似无意出之,却又一丝不苟,令他再分不清甚么是真,甚么是假?何为虚,何为实?
两丈的距离瞬即消逝。
忽然间两头小鸟儿多出个玩伴,就是宋缺天下无双的天刀。
直至双雀临身的一刻,宋缺往横移开,拖刀疾扫,两鸟像惊觉有敌来袭般狠啄刀身,拉开激烈鏖战的序幕。
两道人影在五百罗汉环伺的白石广场中追逐无定,兔起鹘落的以惊人高速闪挪腾移,但双方姿态仍是那么不合乎战况的从容大度。
宋缺的天刀每一部分均变成制敌化敌的工具,以刀锋、刀身、刀柄,至乎任何令人想也没想过的方式,应付宁道奇发动的虚拟鸟击,两头小鸟活如真鸟般可钻进任何空档缝隙,对宋缺展开密如骤雨、无隙不入、水银泻地般的近身攻击。
双方奇招迭出,以快对快,其间没有半丝迟滞,而攻守两方,均是随心所欲的此攻彼守;其紧凑激厉处又隐含逍遥飘逸的意味,精彩至难以任何语言笔墨可作形容。
以寇仲的眼力,也要看得眼花燎乱,感到自己跟得非常辛苦。
“叮!叮”两响清音后,两人回复隔远对峙之势,就像从没有动过手。
宁道奇双手负后,两头小鸟似已振翼远飞,微笑道:“道奇想不佩服也不成,宋兄竟能以一刀之意,挡我千多记鸟啄,使我想厚着面皮取巧硬指宋兄超过九刀之数也不成。”
宋缺哈哈笑道:“是宋缺大开眼界才对。从无为变作有为,有为再归无为,进而有为而无,无为而有,老庄法旨,到道兄手上已臻登峰造极之境。道兄留意,宋缺第五刀来哩!”
寇仲至此刻始缓过一口气来,耐不住心中大呼过瘾,两位顶尖儿的高手无不在尽展浑身解数,如此良机实是千载难逢,令他可同时在两人身上偷师学艺,益处之大,是他从没梦想过的。
“锵”!
宋缺竟还刀鞘内,两手下垂,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庞大无匹的气势,紧罩敌手,即使不是内行人,也知宋缺天刀再出鞘时,将是无坚不摧、轰天动地的骇人强攻。
宁道奇仍保持两手负后的姿态,双目异芒电闪,是自动手以来寇仲从未见过的凌厉。
宋缺没有夸口,他确有本事迫得宁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因为他直至此刻,并没有重复自己的招式。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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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在风雅阁大门外暗处等候,阴显鹤从阁内匆匆走出,来到徐子陵旁,点头道:“成哩!我说出为新安郡两位朋友送信,立得青青夫人接见,她着我们由后门进去。”
徐子陵心中欣慰,新安郡是他和寇仲遇上青青和喜儿的地方,想不到昔年恩将仇报的青楼女子,反变得如此有江湖义气。不过如非无计可施,他绝不会打扰她。
青青亲自把他们迎入内堂,秀眸发亮的道:“子陵长得真俊秀,见着你真好,姐姐不知多么担心你们,一时又说小仲战死慈涧,一会儿又传他死守洛阳对抗秦王的大军,到两天前始知宋缺出兵救他,此事轰动长安,弄至人心惴惴难安,究竟确实情况如何呢?”
徐子陵被她赞得大感尴尬,只好视此为卖笑女子的逢迎作风,不以为怪,对寇仲近况解释一番。
青青忧心忡忡的道:“唉!又要打仗哩!我和喜儿一心逃避战乱到长安来,怎知关中竟非安全处所,你们会护着我们吗?”
徐子陵点头道:“这个当然,但今趟我们来此,实有一事相求。”
青青喜孜孜道:“你有事想起来找奴家,可知你心中尚有我这位姐姐,快说出来,姐姐定会尽力为你办到。”
徐子陵往阴显鹤瞧去,道:“不如由阴兄自己说。”
阴显鹤微一错愕,晓得徐子陵是借此机会迫他多和人沟通说话,无奈说出欲寻纪倩的原因。
青青娇笑道:“那你们找对人哩!纪倩刻下正在风雅阁。”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不明所以。
青青道:“道理很简单,倩儿最讨厌的一个人以重金把上林苑买下来,倩儿只好向我求助为她清偿上林苑的债项,改归风雅阁旗下,不是姐姐夸口,除姐姐外,长安怕没多少人敢为倩儿出头。”
徐子陵晓得她和李元吉的密切关系,点头同意道:“那人是否池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