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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大唐双龙传》精校版

  剩下徐子陵一人独对炉火,心中感慨万千,人的纷争就是这么来的,人与人间的差异,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种族、国家的纷争,造成了永无休止和各种形式的冲突,这些引起斗争的诸般因素,永远不会混灭,只能各凭力量尽量协调和平衡。
  他多么希望能逃避这令人烦扰的一切,隐居在隔绝俗尘的人间净土,享受清风明月的宁静生活。
  可是此仍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自在成都重逢师妃暄后,他的心神没法安定下来,与伏骞和阴显鹤的两席话,使他认识到中土即将来临的大灾祸,而解决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则再无另一个机会。
  为天下万民的幸福,为他对师妃暄的爱,他下定决心,务要排除万难,把眼前的局势扭转过来,即使他徒劳无功,总是曾尽力而为,既无愧于心,亦没有辜负师妃暄的期望。
  摆在眼前的事实,若他仍不改采积极的态度,是李世民有极大机会在李渊的默许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对梁师都偷运火器的事懵然不知,当不会感到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弃下将士赶回长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门诸系和突厥人千载一时除去此眼中钉的机会。
  李世民的大祸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对天下局势有更深入的体会和认识后。
  心中警兆乍现。
  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进来,听我说几句话,否则我就把五彩石捏成碎粉。”
  ※※※
  假若宋缺战败身亡,天下之争将决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胜负上,而关键是谁能取得洛阳的控制权。
  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间的事,李子通败亡,沈法兴当难自保,那时辅公祏只余待宰的份儿,长江的控河权将入他寇仲之手,萧铣势穷力竭下,再难有任何作为。
  宋智在这情势下,更可专心一志牵制得林士宏不能动弹。
  他根本不用费神击垮萧铣或林士宏,只倚赖杜伏威,即可稳定南方,然后集结兵力,待春暖花开时,分数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阳王世充的策略,先蚕食洛阳外围城池,封锁水路,截断长安与洛阳的水陆交通,孤立洛阳。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
  经洛阳之战,他对这位战场上的劲敌已有透彻的了解。
  不论浅水原之战、柏壁之战,又或治水之战、虎牢之战,李世民均以后发制人的战略,令他长保不败的威名。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善于营造机会,以逸待劳,待敌人师劳力竭,士气低落后一举击垮敌人。
  在与李世民的斗争上,他寇仲不断犯错,亦从中不断学习成长,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战略部署。至乎他以玄甲精兵冲阵破阵乱阵,两军未战,先除敌人粮道和穷追猛打的实战手法。
  李世民错失在洛水斩杀自己的机会,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误。
  大雪逐渐收减,四方景物清晰起来,就像寇仲此时的心境般,空旷无碍。
  从没有一刻,他更感到胜券稳操在自己手上。
  ※※※
  段玉成出现在风雪交加的大门外,一手扯掉头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馆,直抵炉火另一边。
  徐子陵谈谈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犹豫,始缓盘膝坐下,沉声道:“我们还有甚么话好说的?”
  徐子陵平静的道:“我不晓得因何我对贵教的了解与玉成的看法分别可以这么大,对我来说你的大明尊教只是个打着宗教旗号,暗里坏事做尽的团体,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设玉成能说服我狼盗与贵教没有丝毫关系,安乐惨案亦与许开山没有关系,我立即把五彩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听到一半,眉头皱起,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徐子陵忽然喝道:“没有人可以接近,否则我立即把五彩石毁掉。”目光仍不离段玉成,续道:“坦白告诉我,我徐子陵是否会说谎的人?”
  段玉成发呆半晌,缓缓摇头道:“你不是爱说谎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诉你,杀害志复等三人的洛阳帮大龙头上官龙绝无花假是大明尊教的人,这是可查证的事,为何贵教的人要瞒着你。至于狼盗之首就是宫奇,你该认识宫奇,晓得他是你们的人。我徐子陵言尽于此,你若执迷不悟,就凭你的剑来取回五彩石吧。”
  段玉成双目射出凌厉神色,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没有说话。
  徐子陵知他随时拔剑动手,叹道:“你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随便诬蔑别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而编造出这番话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你的大尊确是许开山,就证实我说的非是谎言。他正是安乐惨案的主谋,此事你可向‘霸王’杜兴求证,杜兴与许开山一向关系密切,亲如手足,他的说话会较我更为有力。”
  段玉成微一错愕,杀气大减,显然是徐子陵的说话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喝出去道:“大尊若你甩开罩头布而非是我认识的许开山,我立即把五彩石无条件送给你。”
  破风声起,许开山掠至门外,沉声道:“徐子陵竟恁多废话,玉成绝不会被你的谎言动摇。”又左右顾盼,道:“你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紧盯段玉成不放,平静的道:“为恶为善,在玉成一念之间。”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炉火,轻轻道:“敢问大尊,狼盗是否我们的人?”
  许开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终是本性善良的人,开始对许开山生出疑心。
  辛娜娅在许开山身旁出现,尖叫道:“玉成!有甚么事,待解决他再说。”
  徐子陵微笑着单刀直入道:“你敢否认上官龙是你们的人吗?”
  辛娜娅窒了一窒,始道:“休要胡言乱语。”
  轮到段玉成躯体一震。在他生出疑惑的当儿,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对辛娜娅的熟悉,自然听出辛娜娅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许开山或辛娜娅再有说话的机会,长笑道:“请问烈兄是否在外面呢?为何不现身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门外风声呼呼,没有任何回应。
  可达志冷哼声起,喝道:“这小子知机逃掉哩!”
  许开山和辛娜娅听得面面相觑,既因烈瑕溜之夭夭而震惊,更因可达志的出现手足无措。
  段玉成缓缓站起。
  徐子陵目光紧锁,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返,还是仍要站在许开山一方。
  可达志的声音又在许开山后方远处响起,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处摸去,给他生出警觉。”
  徐子陵明白过来,烈瑕因发现可达志,晓得大势已去,又见段玉成动摇,为保命求生,且见大明尊教日薄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为,遂舍许开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为敌为友,玉成给我句话。”
  馆内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卷五十六 第七章 恶贯满盈】
  卷五十六 第七章 恶贯满盈
  段玉成倏地转身,笔直朝大门走过去。
  许开山双目闪过杀机,徐子陵从容不迫的踏前一步,暗捏不动根本印,精气神立即遥把许开山锁紧,若他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他有把握在许开山伤段玉成前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创他。
  许开山生出感应,忙运功对抗。
  段玉成目不斜视的直抵辛娜娅身前两尺近处,深深瞧进她一对美眸内,然后缓缓探手,揭开她的头罩,露出她的花容。
  辛娜娅俏脸苍白至没有半点血色,两片丰润的香唇轻轻抖颤,欲语还休。
  徐子陵心中暗叹,辛娜娅在多方面向段玉成隐瞒真相,欺骗他、离间他,可是只看她现时对段玉成的情态,她对段玉成的爱是无可置疑的。正因害怕段玉成对她由爱转恨,她才会这么芳心大乱,六神无主,失去往常的冷静狠辣。
  烈瑕不义的行为,当然是令她失去常态的另一个因素。
  段玉成轻轻的问道:“不要说谎!徐帮主说的话是否真的?”
  辛娜娅双目涌出热泪,茫然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段玉成虎躯剧震,转过身来,向徐子陵一揖到地,站直后道:“玉成错啦!无颜见少帅和其他好兄弟。”
  说罢就那么转身而去,在许开山和辛娜娅间穿过,以充满决心一去不返的稳定步子,往外迈步。
  在他即将消失在徐子陵视线外之际,辛娜娅一声悲呼,像许开山并不存在般,转身往段玉成追去。
  可达志和阴显鹤幽灵般在许开山身后两丈许处的风雪中现身,截断他去路。
  徐子陵与许开山目光交击,冷然道:“弄至今天众叛亲离的田地,许兄有何感想?”
  许开山倏地仰天长笑,罩脸头布寸寸碎裂,露出真脸目,竖起拇指道:“好!我承认今夜是彻底失败,不过你们想把我留下,仍是力有未逮,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说到最后一句话,往前疾冲,一拳朝徐子陵照面轰来,带起的劲风挟着风雪卷入馆内,登时寒气剧盛,更添其凌厉霸道的威势。
  徐子陵感到他的拳劲变成如有实质的气柱,直捣而来。
  此拳乃许开山为逃命的全力出手,乃其毕生功力所聚、看似简单直接,其中暗藏无数后着,尽显《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奇功异法。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接,两手盘抱,发出一股真气凝起的圆环,套上对方拳劲锋锐之际,往左侧稍移半步,气环像无形的韧索把对方拳劲套紧,往右方卸带。
  许开山本意是迫徐子陵硬拼一招,又或往旁门避开,那他可冲破屋顶而出,突围而去。岂知徐子陵应付的招数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忙撤去气劲,抽身后退,正要腾身而起,徐子陵却原式不变的往他攻来,气环化为宝瓶气,袭胸而至,若他投身而起,保证会被徐子陵轰个正着,纵能挡格,也会往正朝驿馆大门疾扑而至的可达志和阴显鹤抛掷过去。
  许开山醒悟到徐子陵的手印真言大法已臻收发由心、随意变化的境界,却是悔之已晚,他终为宗师级的高手,不敢避开,双掌疾推,正面还击徐子陵高度集中的宝瓶气劲。
  徐子陵吐出真言。
  “临!”
  许开山雄躯一颤,“蓬”的一声激响,气劲交锋,劲气横流,人却被震得“噗噗噗”的往后连退三步。
  徐子陵只退一步,馆内劲流横窜。
  可达志和阴显鹤一刀一剑同时杀至,两人知他魔功强横,稍有空隙,将被他突围而去,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
  徐子陵隔空一指点出,攻其胸口要害。
  许开山狂喝一声,周遭空气立即变成如墙如壁,且是铜墙铁壁,硬捱三大高手从三个不同角度攻至的凌厉招数。
  不过即使换上是毕玄、宁道奇那级数的高手,亦要在这情况下吃大亏,何况是内伤未愈的许开山?
  激响连起。
  许开山的气墙寸寸粉碎,却成功化去徐子陵那一指,弹开可达志的刀、阴显鹤的剑。
  “锵”!
  退往门左侧的可达志还刀鞘内,双目神光大盛,罩紧许开山。
  阴显鹤横剑立在门的右侧,双目射出的悲愤神色似变得舒缓,逐渐消减。
  徐子陵则一瞬不瞬的与许开山对视。
  许开山容色沉寂,屹立如山。
  风雪不住从门窗卷入,狂烈肆虐,馆内的四个人却毫无动作,仿似时间静止不移。
  低吟声从许开山的口中响起,打破馆内的静默,只听他念道:“初际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暗既侵明,恣情驰逐。明来入暗,委质推移。圣教固然,即妄为真,孰敢闻命,求解脱缘。教化事毕,真妄归根,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二宗各复,两者交归。”
  念罢哈哈一笑,反手一掌拍在额上,骨碎声应掌而生,接着往后倾颓,“蓬”一声掉往地面,一代魔君,就此自尽弃世。
  ※※※
  徐子陵、可达志和阴显鹤立在许开山埋身雪林内的坟地前,大雪仍下个不休,转眼间把坟墓掩盖在洁净的白雪底下,不露半丝痕迹。
  可达志道:“若依我们的惯例,会把他曝尸荒野,让饿狼裹腹。他生前做尽坏事,死后至少可做点有益野狼的事。”
  阴显鹤沉声道:“我们走吧!”
  三人转身离开,沿官道往长安方向迈步,踏雪缓行。
  可达志道:“入城方面需我帮忙吗?现时长安的城门都很紧张。”
  徐子陵摇头道:“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最好不让人晓得我们和你有任何关系,那对你有害无利。”
  可达志默然片刻,叹道:“若可以的话,我想请子陵取消长安之行。”
  徐子陵心头暗震,可达志肯定是对付李世民的主力,所以知悉整个刺杀李世民的计划,故而不愿他徐子陵留在长安。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和可达志对着干,不由心中难过,偏别无选择。
  可达志当然不会怀疑他在寇仲与李世民势不两立的情况下,仍生出助李世民之心,可他却不得不隐瞒自己真正的心意,这样对待可达志,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的阴显鹤道:“子陵是为探问舍妹的消息陪我到长安去。”
  可达志释然道:“何不早些说明?让我疑神疑鬼。”
  徐子陵更觉不安,又无话可说。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请为我问候少帅,告诉他直至此刻可达志仍视他为最好朋友。达志要先走一步,希望在长安不用和子陵碰头,因为不知到时大家是敌是友。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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