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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大唐双龙传》精校版

  接着冷哼道:“北人统南又如何,只出个杨广,天下又重陷四分五裂的乱局,其中原因不但因杨广苛政扰民,好大喜功,耗尽国力,更证明我不看好胡化后的汉人是正确的。民族的融和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杀杨广者正是宇文化及这彻头彻尾的胡人。欲要中土振兴,百姓有安乐日子,必须坚持汉统,始有希望。少帅须谨记我宋缺这番话。”
  寇仲点头答应,感到肩上担子愈是沉重,且对宋缺如此循循善诱生出不祥感觉。
  忍不住道:“以南统北是阀主的最高目标,其他均为次要,既是如此,阀主大可拒绝宁道奇的挑战,干脆由我去告诉他你老人家没有这时间闲心,而阀主则回去主持攻打江都的大计。”
  宋缺双目透出伤感无奈的神色,轻轻道:“我不愿瞒你,你这提议对我有惊人的吸引力。可是来下战书的是清惠的爱徒,而妃暄更令我从她身上看到清惠,有如她的化身,实在使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既然决定,宋缺岂会反口改变。清惠太清楚我的个性和对她的感情,此着实命中我要害。她要我表明助你争天下的决心,我就清清楚楚以行动说明一切。天下能令我动心的事物并不多,宁道奇正是其中之一,加上清惠,教我如何拒绝。”
  寇仲哑口无言。
  宋缺微笑道:“让我们以树木野藤来造一条木筏如何?”
  寇仲愕然道:“我们要走水路吗?”
  宋缺道:“宁道奇刻下在净念禅院等候我,走水路可省点脚力。既有少帅伴行,我可省去操筏之力,静坐几个时辰,明晚我将与宁道奇决战于净院,看看谁是中土的第一人。”
  ※※※
  徐子陵和阴显鹤连夜攀越城墙离开汉中,往北疾走,深进秦岭支脉的山区,始深切体会到冰雪封合真实情况。
  官道积雪深可及膝,凝冰结在树木枝处凝成晶莹的冰挂,风拂过时雪花飘落,另有一番情景。四周雪峰起伏,不见行人。
  天空黑沉沉的厚云低压,大雪似会在任何一刻下来。
  阴显鹤回头瞥一眼留下长长的两行足印,道:“若大明尊教的人死心不息来追赶我们,肯定不会落空!”
  徐子陵关心的问道:“你没受伤吗?”
  阴显鹤道:“好多啦!仍有少许血气不畅,但却无碍,烈瑕的功夫似乎比许开山更硬朗,真奇怪!”
  徐子陵道:“因为许开山仍是内伤未愈,否则想脱身须多费一番工夫。真奇怪!”
  阴显鹤讶道:“你的奇怪指哪方面?”
  徐子陵道:“当日在龙泉时,大明尊教的人对五彩石不太重视,至少没尽全力去争夺,现在则是不惜一切似的,令我感到奇怪。”
  阴显鹤点头同意道:“除非他们不想再在中原混,否则不该来惹你。”
  徐子陵一震道:“我明白哩!”
  阴显鹤奇道:“我这两句话竟对你有启发吗?”
  徐子陵笑道:“正是如此,事实上他们正是不想在中原混,还要离开塞外,到一个他们能发扬大明尊教的地方。不论塞外塞内,他们都是仇家遍地,只石之轩一个就足教他们提心吊胆,回纥的菩萨更不肯放过他们。”
  阴显鹤不解道:“他们还有甚么地方可去的?”
  两人则越过一处山岭,沿官道斜坡往下走。
  徐子陵道:“当然是大明尊教的发源地波斯,只有在那里五彩石最具价值和作用,他们只要编个动听的故事,把五彩石物归原主,当可另有一番作为,否则就只剩坐以待毙的下场。”
  阴显鹤欣然道:“子陵的推断合情合理,我找不到任何可驳斥的破绽。”
  又道:“若五彩石既成他们唯一出路和重振威风的希望,他们定不肯放过我们。”
  徐子陵道:“那就再好不过,显鹤不是要为安乐帮主寻一个公道吗?我们就在到长安前了以此事。”
  阴显鹤皱眉道:“既然子陵有此心意,刚才为何不与他们周旋到底,见个真章。”
  徐子陵道:“先前主动操纵在他们手上,你老哥宿醉未醒,功力大打折扣,拼下去吃亏的是我们。现在我们可蓄势以待,予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且可在战略上灵活变化,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阴显鹤失笑道:“难怪寇仲和徐子陵能名慑塞内外,与你们相处愈久,愈感到你们胆大包天,鬼神莫测,种种别人难及之处。”
  徐子陵道:“你的心情大有改善啊!”
  阴显鹤点头道:“不知是否受到你的感染,我忽然对前景感到非常乐观。事实上你的处境不比我好多少,且是近似无法解开的死结,但你仍勇敢面对。我的问题比你简单,纪倩一是知道小纪的下落又或不知道,到长安后自会水落石出,若老天爷不肯让我兄妹重逢,我只好认命,然后尽力助子陵化解中原这场大灾劫,希望可为小纪积点福德。”
  徐子陵明白过来,令阴显鹤转趋积极的原因,是自己激起他的侠士心肠,找到人生的目标。
  大感欣慰道:“放心吧!我有信心你可和令妹重聚的。咦!是甚么香气?”
  阴显鹤仰鼻嗅索,道:“噢!是很熟悉的气味!若我没有猜错,该是有人在前方烤狼肉。我曾在塞外吃过几次狼肉,肉味相当不错。”
  两人转过峡道,前方远处官道旁灯火隐现,香气正是从那方传过来。
  阴显鹤道:“是个驿站,想不到在此天寒地冻之时,仍有人留守。”
  徐子陵道:“即使有人留守,也该早上床钻入被窝寻梦,怎会生火烧烤,且是恶狼之肉。”
  阴显鹤笑道:“子陵思虑缜密,远胜小弟,我们应笔直走过,还是进驿站分享两口。”
  徐子陵淡淡道:“过门是客,当然进去看看,显鹤兄意下如何?”
  阴显鹤欣然道:“一切由子陵拿主意。”
  两人谈谈笑笑,朝驿站走去。
  雪纷纷从天而降,由稀转密,整个山区陷进茫茫白雪。
  【卷五十六 第五章 义释金刚】
  卷五十六 第五章 义释金刚
  寇仲在筏尾摇橹,目光落在面向前方河道盘膝打坐、雄峙如山的宋缺背影,雪花落到他头上半尺许处,立即似被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牵引般,自然而然避过他飘飞一旁,没半团落在他身上。
  大雪仍是铺天盖地的撒下来,木筏铺上数寸积雪,大大增加筏身的重量,累得寇仲要多次清理。
  在白茫茫的风雪里,伊水两岸变成模糊不清的轮廓,不论木筏如何在河面抛掷颠簸,宋缺仍坐得稳如泰山,不晃半下。
  名震天下的天刀平放膝上,以双手轻握,令寇仲更感受到宋缺“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
  宋缺此战,实是吉凶难料。
  寇仲曾分别和两人交过手,却完全没法分辨谁高谁低,他们均像深不可测的渊海,无从捉摸把握其深浅。
  假若宁道奇败北,当然一切如旧进行,这场决战只是统一天下之路上的插曲;如宋缺落败身亡,那寇仲将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秉承宋缺的遗志,完成宋缺的梦想,义无反顾。
  透过宋缺的说话更深入了解他与梵清惠的分歧后,他再没法弄清楚谁对谁错的问题。大家各自有其立场和见地,不但是思想之争,更是地域之争。
  无独有偶,秦皇嬴政结束春秋战国的长期分裂,国势盛极一时,却仅传一代而亡;隋文帝杨坚令魏晋南北朝的乱局重归一统,也是经两代土崩瓦解。这样的巧合是历史的宿命?还是思想、文化差异下强要求同的必然后果?【校者按:纵观西晋又何尝不是二代而终】
  秦之后汉朝的长治久安,隋之后的中土会否享有同样的幸运?
  寇仲在宋缺的启发下,超越本身所处的时代,以鸟瞰的角度俯视古今治乱兴衰及其背后深层的原因,令他更深入地自省身在的处境。
  木筏在他操纵下往北挺进,把宋缺送往决战的场地。
  这不但是中土最轰动的一场生死对决,更是决定天下命运的关键的决战。
  寇仲深切感受到无论战局结果如何,决战后的中原形势将永不会回复原先那样子。
  ※※※
  驿馆内温暖如春,香气四溢,七个作商旅平民打扮的汉子围着临时堆砌起的火炉,烧烤一对狼腿,烟屑从两边破窗泄出,馆内空气并不呛闷。见徐子陵和阴显鹤这两个不速之客推门而入,只目光灼灼的朝他们打量,却没有招呼说话,顿使他们感到颇有一触即发、杀气腾腾的紧张气氛。
  徐、阴两人跑惯江湖,见他们每人的随身行囊呈长形且放在探手可及的近处,均晓得内中藏的必是兵器,这七名壮汉不但是会家子,说不定更是专劫行旅杀人抢掠的盗贼。
  徐子陵把门关上,置漫天风雪于门外,目光落在坐在烤炉旁面对大门一位年约二十六、八岁的壮汉身上,此人神态沉凝冷静,虽一脸风尘仍难掩其英气,显非一般拦路剪径的小贼,而是武功极高的高手。
  他丝毫不让地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亦露惊异神色,显示出高明的眼力。
  其他人唯他马首是瞻,均以目光征询他的意向,待他发令。
  徐子陵直觉感到他们非是盗贼之流,遂露出笑容,抱拳问好道:“请恕我们打扰之罪,只因嗅得肉香,忍不住进来,别无他意。”
  那一身英气的硬朗汉子长身而起,抱拳回敬道:“兄台神态样貌,令在下想起一个人,敢问高姓大名。”
  他的语调带有浓厚的塞北口音,徐子陵心中一动,坦然道:“本人徐子陵。”
  包括那英伟汉子在内,人人露出震动神色,坐着的连忙起立,向他施礼,态度友善。
  英伟汉子露出英雄气短的感慨神色,苦笑道:“原来真是徐兄,小弟宋金刚。”
  徐子陵一呆道:“宋兄怎会来到这里?”
  宋金刚颓然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何不坐下详谈。”
  众人围着烤炉重新坐好,徐子陵和阴显鹤分坐宋金刚左右,介绍过阴显鹤,众人轮流以利刃割下狼肉,边嚼边谈。
  宋金刚道:“能在此和徐兄、阴兄共享狼肉,是老天爷对我的特别恩宠,柏壁大败后,我和定扬可汗被李世民派兵穷追猛打,守不住太原,惟有退往塞外投靠颉利,哪知却中了赵德言的奸谋。”定扬可汗就是刘武周,宋金刚的主子。
  徐子陵皱眉道:“赵德言和你们有甚么恩怨,因何要陷害你们?”
  宋金刚道:“问题在颉利颇看得起我宋金刚,故令赵德言生出顾忌,遂向定扬可汗进言,谎称颉利希望我们重返上谷、马邑,招集旧部,部署对唐军的反击。岂知我们依言率众回中原途上,赵德言竟向颉利称我们意图谋反。为此我们被金狼军追击,定扬可汗当场身死,近千兄弟无一幸免,仅我们七人成功逃出。”
  另一人道:“全赖宋帅想出金蝉蜕壳之计,以一位死去兄弟穿上他的衣服,弄糊他的脸孔,赵德言始肯收兵回去。”【校者按:史上尉迟敬德开始一直在刘武周手下,宋金刚败北后,才以介休、永安(今山西霍县)二城降唐】
  徐子陵心中涌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慨,赵德言说不定是由颉利在背后指使,因为刘武周和宋金刚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再不宜留在世上。若公然处决两人,会令其他依附突厥的汉人心离,故采此手段。
  宋金刚再叹一口气道:“我们是否很愚蠢。”
  徐子陵心中对他与虎谋皮,做突厥人的走狗,自是不敢苟同,不过宋金刚已到山穷水尽的田地,不愿落井下石,只好道:“成王败寇,有甚么聪明愚蠢可言?宋兄对未来有甚么打算?”
  宋金刚道:“实不相瞒,北方再无我宋金刚容身之所,所以想往江南投靠与我们一向有密切关系的萧铣,岂知回中原后,始知形势大变,宋缺兵出岭南助少帅争天下,几可肯定长江南北早晚尽归少帅军,所以打消投萧铣之意,看中巴蜀远离中原争霸的核心,希望找得个风光明媚的隐避处终老,再不问世事。”
  阴显鹤讶道:“宋兄何不考虑投靠少帅,宋兄对突厥的熟悉会对少帅非常管用。”
  宋金刚露出苦涩神色,道:“我当年对少帅立心不良,伙同萧铣和香玉山陷害他,哪还有面目去求他收留。罢了!金刚现在心如死灰,再没有雄心壮志。”
  徐子陵点头道:“宋兄退出纷争,乃明智之举。”
  宋金刚肃容道:“徐兄不念旧恶,对金刚没有半句损言,金刚非常感激。现今塞外形势吃紧,塞外诸族在颉利和突利的牵头下,结成联盟,以讨李渊助寇仲为漂亮口号,正秘密集结军力,准备大举南侵。另一方面则由赵德言透过长安魔门势力,尽力安抚李渊和李建成,据说李渊对塞外联军的事仍懵然不觉,形势非常不妙。”
  徐子陵听得心情更是沉重,宋金刚从突厥部逃出来,掌握到颉利、突利的第一手情报,绝非虚言。观乎梁师都使儿子向海沙帮买江南火器,便知魔门和突厥人正部署对付李世民的大阴谋,李世民若被害死,塞外大军立即入侵,在战略上高明至极。宋金刚的说话更坚定他见李世民的决心,且是刻不容缓。
  宋金刚又语重心长的道:“南方诸雄中,辅公祏、李子通和沈法兴均不足为患,只提供少帅炼刀的对象。唯一可虑者是萧铣和林士宏,其中又以后者较难对付。他们若非因互相牵制,早渡江北上,扩展势力。”
  徐子陵关心的是塞外联军的威胁,对萧铣和林士宏此刻哪会放在心上,可是对方一番好心,礼貌上问道:“宋兄对此两人怎么看法?”
  宋金刚道:“萧铣的缺点是外宽内窄,忌人材,对功高者镇压诛戮,所以内部不稳。唉!如非我走投无路,绝不会想到去投靠他。”
  徐子陵微笑道:“这么说,寇仲反帮了宋兄一个忙,让宋兄做出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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