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客酣睡正浓,谁想庙前,正遇着一个官员过往。路上簇拥而来,见了云客,就唤手下人问道:“那庙前睡的是什么人?怎独自一身,夜间不睡,日间到这里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着,好生可恶!”衙役就到庙门,扯起云客。
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看着新词几行,浓墨淋漓,情词悲切,心上好生疑惑。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双膝跪下,还打个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禀道:“那一个不知甚么人,手里拿着一管蓬头笔,满身污了墨汁。这等模样,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墙,被他涂抹坏了,后土夫人有灵,把他匝缚在此。”
又将云客一堆道:“快快苏醒,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
云客抬起头来,惊得满身汗出。
那官员问道:“你是什么人,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可就是你写的么?”
云客拜道:“爷爷听禀,生员赵云客。”
官员道:“原来是一个秀士,你细细说来。”
云客道:“生员祖居钱塘,侨寓广陵城瓦子铺前。买一拜匣,祸遭一个惯絮囤的吴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员带些资本在寓中,便借拜匣为名,冤屈做了盗贼,把生员的资本,尽数抢去。贿嘱衙门,不分皂白,配驿到此。今日幸遇老爷,想是此冤可白。求爷爷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员想一会道:“本衙也住在广陵,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这样枉事尽有。”
就唤手下人,且带到衙里,慢慢盘问,若果冤枉,申理何难,云客随了轿子,一境到衙里去。
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即玉环小姐的父亲,现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门风宪,不比寻常。
云客进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来,细加访问,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扬州府前。你既寓扬州,可认得我宅里几个家人么?”
云客道:“生员寓在瓦子铺前,卖酒的孙爱泉家。贵府大叔,都是认得的。”
历举几个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见家信。倒亏赵云客在衙中,间些详细说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诈人么?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么?”
云客道:“都没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诗书,可也还记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驿官处说明,销了罪籍,暂在我衙里,温习经史。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诏罢科举之后,也就回京。近日闻知朝廷,晓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开科,特取真才,赞襄治化。你该就在这里应试,倘能够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别人翻冤了。”
云客深感厚恩,拜谢而起。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陈设铺盖,每日供给他,又唤衙役,行文到驿里去除籍。
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尽搬出来。
云客想道:“我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灵,使我瞌睡片时,逢这机会。过了几日,还要虔诚去烧一炷香谢他。只是我家乡念切,既脱了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资,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王情意笃实,不好悻悻告别。还有一件,若能够悉我的长才,侥幸一名科第,寻得一官半职,那玉环小姐,倒有叁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图报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羁迟,颇难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丢在一边,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来,看怎生结果。”
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
诗云:
谁家门巷旧垂杨,系马栖鸦覆短墙;
不是关心休折取,丝丝叶叶尽离肠。
赵云客既脱网罗,朝夕孜孜矻矻,攻习文章,指望一举成名,报恩雪耻。这也是天缘大数,未可轻易表白。想起一段流离,无非为美人情重,弄出这般困厄。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虽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两边认得真,纵使相隔天渊,也有乘槎会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顺风采花的意思,丢了那个,又想别个。缘分顺凑的还好,倘然有些隔碍,便要放下愁肠。李十郎之负心,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汉等婆娘的模样,可以嫁得,就随了他。若还掣肘,不如随风顺舵。章台柳之攀折,纵有许俊,何补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实难得。自云客陷身荒驿,那广陵城里四个美人,私下做的事,向来瞒神欺鬼,并不曾在人面前,说半句“我要跟赵云客”的话。又是名人要顾体面。名人自有父兄,虽则青璅偷情,说尽山盟海誓,也只是两人的私语。就如做戏的,两边担扯一番,便要当真起来。说又说不出,行又行不得。被那严父严兄,寻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轿,推拥别家去,做个莺莺嫁郑恒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绝世,也只好为郎憔悴,却羞郎而已,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种,全不把这段话文骗得他的身子动一动。玉环寄书之后,终日叫孙蕙娘归家,打听回音。
一日,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赵郎的信息,有了几分;悲得那赵郎的肉身,何时见面?连忙唤母亲:“爹爹与哥哥回来了,快备晚饭。”
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卸下行装,先要吃些热酒。蕙娘便把热酒与他吃了。
老妈问道:“那赵大官可曾解到?”
孙虎道:“解到了,正在驿中,少了盘缠,亏得父亲到来,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问道:“他家的书信,曾付与他?你们回来,那姓赵的可也苦切么?”
爱泉道:“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有些伤心的情状,及至看了书,又收了银子衣服,倒欢天喜地。说道,他见的驿官,甚好说话。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他说不久归家,还要亲自来谢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诚实的话。”
蕙娘听这一番信,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当夜睡过。
次日清早,收拾停当,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环挂忆赵郎,如痴似醉,泪痕在竹,愁绪萦丝。一见蕙娘,便想携手,私下问道:“你两日在家,何故不来?那寄书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够今年就得脱身,我们的事便可稳当。”
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纵使云客即立面前,还诉不尽百般情绪。何况口传虚信,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吴绛英的心,正像赵云客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来的一般,也不十分牵挂。但要经营后日,先嫁赵郎,恐怕他两个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乱,专待云客到家,全不闲思浪想。闻知蕙娘好话,信以为实,说道:“只要赵郎不死,这段亲事,那怕走在天外去,迟几日,也不妨。”那绛英便是这样。谁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经使我无颜,万一再撞一个冤家,叫我如何摆脱?不如及早寻下一头亲事,完这孽债。成礼之夕,就要新人结亲。
绛英私想道:“我与赵郎情深似海,况且已经着身一夜,不比玉环空来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便如士卒随了将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听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惟有一死,图个梦中相会,这也是姻缘簿上,有这一段遇而复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别后相思意,尽在今生梦想中。
绛英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千结,进退无门,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挨过几日,媒婆来说,吉期已到。日间行礼,夜间结亲。花轿出门,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亲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红鸾照命,绛英心肠惨裂,有如白虎缠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计道:“料想此番,不能脱空。我若悬梁高挂,倘被他们知觉,救得转来,终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乱之时,做个金蝉脱壳之计。”
外面欢欢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样。到了黄昏时分,先打发梅香往王家,谢别夫人小姐。外边行礼盘盒,陈列纷纷。鼓乐喧天,牵羊担酒。吴家大小众人,各各忙乱,拥挤前门。又要收盘盒;又要讨赏封;又要备酒席,只存两个婆子,相伴小姐。
绛英急要脱身,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除非乡间还好。就央几个媒婆与妹子说亲,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味虚文,全无着实。倒是各乡财主,有些信行,可以做亲眷。”
媒婆承命,往乡间说亲,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俱要攀他。只见不多时,媒婆便话一家,来对吴大道:“有一家财主,住在大仪乡,姓牛,家里鸡鸭五六百,母猪一二十,米麦几千斛。他还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庙前,只是有句话。他家官人长大,本年就要成亲的。”
吴大道:“这等极好。”
便捡下吉日,先去拜门,即日行礼成亲。吴大叫两个使女,来到王家,候绛英回去,说道:“相公把小姐攀了乡间牛家。成亲日子也检定了,请小姐回去住几日,好收拾出门做新人。”
绛英闻知此话,吓呆了半晌。玉环私在房中,拍绛英肩头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与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抛却?”
蕙娘又在旁边道:“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可不辜负了小姐一片花容。”
两人如讽如讥,把一个绛英气得浑身麻木,口里畴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们后日见了赵郎,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他说几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辞了王夫人,竟上轿子,向自己家里去。绛英到家,住了几日,看看吉日渐近,行两个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极其悭吝。因我没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规矩。你们两个须是乘他忙乱之时,也出去先讨些赏封。若待我出了门,一毫也没有的。”
两个媒婆,闻得这话,火急走出房门,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绛英独自一身,将包头兜好,身上换一件青布旧衣,又将束腰一条,紧紧束住,竟向后门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见的,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甚么东西,全不揣着。
绛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门,他也不知那里。幸得城门尚未关锁,绛英竟自出城。一路前来,渐近广陵驿,立在官河岸上,想道:“这所在才是我结亲之所。更深夜静,无人知觉,河伯有灵,今夜把我吴绛英的精魂顺风儿牵去。”
此时在吴宅厅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那里见得绛英小姐?牛家人马,连忙报知老牛,唤粗使数十人,亲到吴家,只道设计哄他财礼,把吴家家伙打得粉碎。吴大捶胸跌足恨道:“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如今赔气赔家私,也还不停当,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央些亲友私下讲和,还他茶礼。”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自白冻了一夜,汤水也没得吃。笼灯火把,人马轿伞,打得七零八落,岂非笑话?世上财主,喜欢攀有名望人家的,请看这个榜样,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吴大气恼,小牛败兴,这段话文不过如此。
且说绛英小姐,走到河边,将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寻死路。看官们晓得的,但凡女子的尽头路,止有投河一着。就像戏文上有个钱玉莲投江故事,有人来救,后面还有好处。若无人救,也便罢了。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为奇。但是绛英所处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脚,倒是清净的事。万一惊动众人,捞摸起来,死又不死,送到吴家,这般颜面,反觉不雅。即不然,遇着过往客船,一篙带起,贪利的把你做个奇货,说道全亏他救命,要扯住了诈银子。贪色的,顿起邪心,载到别处去,做些勾当,如何脱白?
绛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将次下水,岸上攒住十数只恶犬,绛英的布衣,被犬牙咬住,一时倒难脱身。绛英心忙胆怯,彷徨无措。河里忽撑一只小小官船,傍到岸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老人问道:“甚么人孤身独立?”
绛英为犬围住,进退两难,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见是一个女子,道是:“你这个女子,独立河边,莫非要投河的么?”
你道问绛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任满起身,载了家小,正要进京,再谋一处小小官职。
当夜泊船安江门外,次日早开。船内女儿秦素卿,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侠的,飞跑到船头上来,见了绛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吩咐手下人,不要惊动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个缘故,且把船开了,再泊下些,明日绝早开去。岸上人为犬声热闹,只道官船过往,全不晓得女子投河一节。
素卿见了绛英,说道:“好一位女娘,为何干这拚命的事?”
绛英泣诉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自小得知些节义。只因少时丧了父母,兄嫂无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贫弱,将他陷害,配驿到京里,另择一家财主,欲卖奴家,今夜来娶。奴家不忍改节,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侠气勃发,把桌子一拍道:“有这样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长短,带你进京寻觅丈夫。一应盘费,在我身上。我且问你,丈夫姓甚名谁?”
绛其道:“奴家丈夫姓赵,字云客。”
素卿耳边忽提起“赵云客”叁字,想道:“这也奇怪。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赵云客,他被人陷害,问罪进京。我相遇时,他全然不说有妻子。怎么这个女子说起,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若果然是他,倒好做个帮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那秦程书任满,自然打发家小回家,自己进京,再图官职。为甚把家小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进京,尽是素卿的妙计,专为要寻赵云客,故此定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