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番话,吓得玉环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绛英的事,梅香打听,并无音耗,只道他脱身去了,不想问罪进京。倒亏蕙娘说出,今日方晓得实信。”
也不开口,拿了图书,就叫绛英,将蕙娘的话,私下述了一遍。绛英心绪缠绵,正要寻消问息,骤闻此语,如梦忽觉,转身便走,要问蕙娘。玉环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开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解,便好觅个寄信之路了。”
两人携手来问蕙娘,道:“你说那姓赵的表兄,既是个才子,何不好好的寻一家亲事,孤身到这里来,受此无辜之祸。”
蕙娘答说:“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为他要自己捡择个绝代佳人,故此冒犯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问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么?”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虽问了罪,还指望脱身,仍寻旧好,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头。”
小姐笑道:“绛英真个盼着了情人也。”
蕙娘问道:“小姐怎么说这句话?”
玉环道:“蕙娘,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
蕙娘假装不知,说道:“原来就是吴家小姐。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险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怜他么?”
玉环道:“绛英时刻想念,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若果是你家至亲,极好的事了。”
是日,两位小姐把孙蕙娘,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打发开了梅香侍女,叁人细细交谈。不想尽作同心之结,那一夜挑灯客语,叁人各叙衷曲。
玉环以绛英为名,句句说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环之语,件件引自身上来。不消几刻工夫,叁人的心迹,合做一处。
玉环道:“我叁人的心事,业已如此,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后,只算个姊妹一般。也不须分上下了。”
蕙娘对玉环道:“小姐既有此约,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爷作主,另择一家,为之奈何?”
玉环道:“这个不妨。我家老爷进京时,原吩咐夫人说:‘待我回家,方择亲事。’若是老爷回来,最快也得一二年。赵郎果能脱身,算计也还未晚。为今之计,但要觅人寄一信去。一来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谋归计。这是第一要紧的。”
蕙娘道:“这个不难。小姐可备书一封,待蕙娘与父亲说知,只叫他送些盘缠与哥哥。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付些路费,央他并带去。我家父亲是诚实人,必不误事。”
玉环道:“这事甚好。”
就借绛英为名,写书一纸,中间分串他叁人的情意。
薄命妾绛英书,寄云客夫君:
足下烟波分鵁,风月愁鸾,帘幕伤情,绮疏遗恨。自怜
菲质,暂分异域之香。深媿寒花,反误临邛之酒。未射雀屏,
先罹雀角。每怀鱼水,统俟鱼书。伏念昔因环妹,得申江浦
之私。乃今近遇蕙娘,转痛衡阳之隔。会真之缱绻,梦绕残
丝。游子之别离,魂迷织锦。明珠复合,誓愿可期。霜杵终
全,矢怀靡罄。专驰尺素,上达寸诚。思公子兮未敢言,情
深千里,念夫君兮谁与语,志在百年。兰堂之别黯然,蕙径
之行渺矣。莺花莫恋,时异好音。山水休羁,勉加餐饭。临
池泫感,无任悬情。外附玉环之衷,新诗十绝。并写蕙娘之
意,托词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仪数种,聊慰旅怀。
附玉环诗:
不道离愁度驿桥,只今魂梦记秦箫;
春风自是无情物,未许闲花伴寂寥。
翠翘金凤等闲看,一片心情湿素纨;
无限相思谁与诉,花前惆怅倚栏干。
凭谁题锦过衡阳,梦断空馀小篆香;
展却绣帏留晓月,素娥争似冷霓裳。
欲化行云媿未能,个中情绪自挑灯;
宵来会鵁知何日,几度思君到广陵。
销尽残脂睡正宜,舞鸾窥镜自成痴;
人间纵有高唐梦,不到巫山那得知。
东风摇曳动湘裙,女伴追随映彩云;
莫道无情轻聚散,此中谁信是双文。
瓶花惨淡自藏羞,只为多情恨未休;
掩却镜台垂绣幕,半生心事在眉头。
闲脂浪粉斗春风,舞蝶那知是梦中;
不遇有情怜独笑,假饶欢乐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鹃,不堪重整旧金钿;
绛河鹊驾浑多事,纵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飞尘路渺茫,人间流景自相忘;
梦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残云寄阮郎。
附蕙娘小词:
残灯明灭坐黄昏,偷傍栏杆掩泪痕;
一段心情无共论,忆王孙,细雨荒鸡咽梦魂。
凭谁飞梦托昆仑,绣幄添香空闭门;
玉漏声声送断魂,忆王孙,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调《忆王孙》
玉环将书封好,递与蕙娘,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蕙娘持了书,竟自归家,对孙爱泉道:“前日哥哥出门,因牌限急促,身边盘缠甚少。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无措。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无事,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
爱泉是个老实人,说了儿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要多带些费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积几两银子在此,爹爹尽数拿去,也见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个朋友到浙江,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并与他寄去。”把那书及衣服银子,打了一个包,付爱泉拿好。
爱泉欢欢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门,说道:“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馀岁,路上还比后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曾走过几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倒是与赵大官寄家书,也有个名色。我以前看那赵官人,恂恂儒雅。他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盘费,何难走一遭?”又对蕙娘道:“只是你母亲在家,无人照顾。你该常时看看。”
蕙娘道:“这个自然,不消挂念。那赵家的书,也看他伶仃孤苦,千万与他寄到了,须是亲手付他才好。”
爱泉道:“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难道与别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亲出了门,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环与绛英携手问道:“书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确当。”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
两位小姐道:“都亏了你,我两人后日有些成就,尽是你之力。总是苦乐同受的。只不知赵郎在京,怎么样了?”
却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团,恋做一块,专待赵云客回来。共成大举以前,叁人画个相思图,以后叁人做个团圆会,岂非美事?不想天缘难合,还有些磨折在后边,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后回便见。
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诗云:
一腔心事无申诉,变作梦魂难自寤;
梦里结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梦无时白,此身终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梦境差。
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已经叙过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说及二叁。我此回,就从这一首《菩萨蛮》说起。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心上思这件事,梦中就现这件事,因那梦中现这件事,心上就认真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质,还是一场大梦。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便要认真起来。所以古来说,至人无梦。但凡世人做梦,尽是因想而成,岂可认得真的。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计,数月不理众事,这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挂牌,编审这事。学院有了批文,着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
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身上时常痛苦。员外不待梦中说完,捶胸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明日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魂不灭,来此出现,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说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就把昨夜阴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原来昨夜灯前,太守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黑风刮地,阴云惨惨,回头看时,满地都是血迹。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他原是直性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
审得钱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私
诱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於叁月十五曰,骗到西湖,谋财
殒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之
贱行。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然。伊子黄泉负冤,
帐中之梦,魂悲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
决。金耀宗党恶同谋,编戍燕山卫。卑职未敢擅便。伏乞
裁照施行。
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阴魂未散。但愿半路上,活捉那两个贼徒,才泄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望天,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傍进京。
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你道两人弄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结的?做出事来,平日间交游同辈,与夫至亲骨肉,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交结,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着。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两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驿,递解到京里不题。
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驿,身边盘费,渐渐消磨,又兼见了驿官,用些使费,虽不曾亲受刑杖,羁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孙虎身边盘缠,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回,与云客同住驿中。又守了半月有馀,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驿前。
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回。父亲来得甚好,明后日领了批,就好起身归去。”
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后生欺负,又要贴使用,把我终日闹吵。我气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这项盘缠,倒亏他寄与你用的。”
孙虎道:“这也罢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目下,再作理会。”
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么人去通个信,把书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绛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得他叁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慨叹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把衣服银子,收拾藏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驿官先发批回。打发爱泉父子回家。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道。待他到家,与蕙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
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这些盘费,即日当算计归家。况且前日一到,看那驿官是一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脱身。我若归家,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珍重而别。
说这驿官,得了云客的银子,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听他在京中,各处游玩,只不许私自逃归。过了一两日,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见一所殿宇,甚是整齐。走进里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云客撮土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灵,听我哀告:钱塘信士赵青心,只为姻缘大事,偶到广陵,撞着几个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祸事,配驿到京。若是今生有缘,明珠后合,愿夫人神灵保佑,使能脱身归去,阴功不浅。追想家乡风月,情绪缠绵。今日漂泊无依,何等凄楚。惟神怜悯,言之痛心。”
云客想到此处,不觉泫然泪下。独坐在庙中,歇息一回,走出门来,抬头四顾,只见粉墙似雪,云客身边,带有笔墨,就在粉墙上面,题词一首,以诉羁愁:
孤身漂泊染秋尘,家乡月似银;
不堪回首自筹论,青衫泪点新。
冤未白,恨难申,长怀念所亲;
梦飞不到广陵春,愁云处处屯。
右调《阮郎归》
云客题了这词,闲愁万千,一时间,蹙在双眉,自觉情思昏昏,暂坐庙门之下。手里拿着笔墨,还要在新词后面,写一行名字,或是家乡籍贯。只因愁怀困倦,少见片时,不料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门槛边,鼾鼾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