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客千言万语,专要讨此一句。听得这话,就立起身来谢道:“倘得如此,晚生当奉养终身,与儿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当晚酒席完了,云客告别,到王衙馆中,专心致志,图谋浙江小职。秦程书回到里面,把席上的话与奶奶商量。奶奶满口应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这门亲事罢了。素卿在房,还要等些妙计相会云客,谁知配合天缘,一毫也不必费力。闻知父母所言,就对绛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劳费心,总是我们两个,甘苦相同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赵云客归至寓中,便把谋官的事与老王商议,说道:“晚生急欲报恩,求老先生一举前箸。”
老王道:“这事容易。我学生昨日恰好闻得临安缺了知县一员,可就把姓秦的,暂补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礼部接出圣谕一道,兄可晓得?”
云客道:“还不知。”
老王道:“圣上自从中书之议,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后不必由府县升荐,先就现在京中的监贡生员,择次月十五日,试策一道,拔几个真才,上以宜观国之光,下以为牧民之本。各位须当猛力。”
云客晓得此信,不觉精神奋扬。又与钱金两兄,议论了一会。当夜云客思量道:“我这试期已近,倘然有些侥幸,恐怕一时难得归家。况且还要算计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虽是亲口相许,终无定局,不若就在此间,只瞒了老王,私下先成亲事。待他到浙江时,这段姻缘便是铁板刊定,再无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对秦程书道:“小婿昨日就觅得一缺,那是临安县知县,把尊名已补上了。”程书大喜。
云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话,不知可以从得?小婿近日有了试期,恐怕在京担搁,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赘,以后到家,就候过门。这也是两省的意思。此时世界这些繁文礼节,不必相拘,倒是脱略些好。”
程书心上也恐云客后日倘然高发,另就了好亲事,不如乘此机会,做个结局。便说道:“这也使得。”
云客即往外边,就在数日之内捡一好日,私下又备些礼仪,连那钱金两个都瞒了。挨至吉期,换些衣服,将礼仪一齐送去。原来秦程书虽则性子忠厚,却也有些悭吝。道是不归武昌,处处是个客寓,便在此间完了女儿之事。省得到他家里,添出些花红酒席来。云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摆列。因在客边,鼓乐等项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时,内里拥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结亲的常规,一件不脱。只有帐中合卺,新人不甚害羞。当夜枕上细谈,准准的话了半夜。正是“其亲孔嘉新,其旧如之何”两句书并作一句,更觉十分亲客。有《鹊桥仙》词一首为证:
凤鸾乍合,鸳鸯重聚,喜客邸行云如旧。
柔情狂兴整相看,说不尽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梦,今夜合欢先辏。
百花开遍笑东风,还记取锦屏红袖。
素卿他乡遇故,自然情意绸缪。云客久旱逢霖,不觉兴头莽撞,摧残玉质,狼藉花心。
素卿困倦之际,忽然想起绛英,道是他为了赵郎,出万死一生之地,还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风光,教他对影闻声,一夜怎熬得过?这也是素卿的侠性,於欢娱之顷,把管鲍交情,毫不放过,如今世上妇人,云雨正浓,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里想起别人的冷静?
两人鏖战已毕,云客偃旗息鼓,素卿娇喘略定,对云客道:“前在广陵相遇时,郎君曾说没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后便不该闲花野草了。”
云客被他这一句话,逗着心事,难好对答,只做朦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里放得下,不必说了。倘然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说明,省得后日不好相处。”
云客搂住素卿道:“小生是个有情人,就是外边另有所遇,断然不敢作茂陵薄幸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瞒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着一个。”
云客自想扬州城里,两位小姐定然不出门的,莫非素卿遇着的是孙蕙娘?便问道:“小姐这话恐怕不真。”
素卿把绛英投河一段,细细述将出来,道是耶吴绛英这般节义,可谓十分情重了,只不来郎君何以待之?
云客骤闻此语,悲喜交集,说道:“不想吴绛英有这一番事,又亏得小姐救他。如今晓得他在那里?”
素卿道:“今现在此间,只为寻你,一同到京。明日须与他面会一会。”
云客不胜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图谋与绛英相会。
却说吴绛英虽则与素卿两边和好,也只因赵郎面上指望并胆同心,共图会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着,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应个后手。
听得那边房里,一团高兴,这一夜便觉更漏绵长,只影寒灯,凄凄切切,想道:“素卿侠性,今番已经成就,后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让於人,又兼死里逃生,百般挫折,岂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后。”
心上虽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着年庚月令,自叹夫星不甚透彻。当夜挨至五更,不要说做些闲梦,便是朦胧困倦,也不曾合得双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后,欲要探问云客,又因老秦夫妇,不知其详,难好轻易举动。暂坐一回,只见素卿走过那边房里来,见了绛英,就携手道:“姐姐昨夜冷静了。赵郎之事,奴家已与他说个明白。他也晓得姐姐这一番苦心,感激不浅。奴家想起来,事已如此,今日便该做个定局。若再含糊,以后就不好说了。待奴家见了爹母,即与他说这件事。”
老秦夫妇在外边备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赵云客和素卿一对夫妻,出了房先拜谢丈人丈母,方好赴宴。程书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吴家小姐,不便与女婿相会,教他独坐房中殊觉不稳。
正思想间,女儿素卿上前说道:“女儿有句话禀上爹母。今日家宴,虽是庆喜筵席,还怕有一样喜事不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内请吴家小姐出来。
秦程书道:“这却为何,恐怕赵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儿正为此,所以要请来说个明白。”
就将吴绛英始初投河,只为赵云客的意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程书与奶奶闻知此话,大喜道:“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赵官人有此奇遇,也亏我女儿贤德,全无妒忌之心。”
奶奶亲自进房,速请吴小姐出来共成喜事。绛英轻移莲步,出得房来。一见云客,但低着头不说。正如西厢上的话,未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了。
秦程书笑道:“吴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妇就做个主,与赵官人一同结亲。我女儿以后,只把姊妹相称,也不必分大小。”
适值本日正是黄道吉期,就铺起毡单,摆列香案,一样先拜天地。程书夫妇,也受了礼,又与素卿两边交拜。云客先将台盏,奉酒两个老人家。各人坐定,饮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两位小姐进房。
云客也就起身,一同进去。酒筵已散,云客一进房门,便携绛英手说道:“小姐为了小生,费这一番情节,昨宵秦小姐备述其略,小生不知将何补报?”
绛英惊喜之馀,一时不好细讲,专待上床与云客备陈情绪。素卿是个侠性人,巴不得云客与绛英就钻在被里做些勾当。当夜素卿另铺一张床在房中,让绛吴与云客叙旧。
赵郎携了绛英,一般儿脱衣解带,尽个新做亲的规矩。上了绣床,说不尽分离情况。
绛英道:“兄嫂无情,只道与你永别,不想天缘凑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
云客又把玉环小姐近来消息问些详细。绛英道:“幸得玉环近日又得一个帮手。”
便述孙蕙娘投靠一节,亏他寄书的话。
云客道:“我自那日见你的手札,就想着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绛英与云客,因要把分别以后的事,大家话些支节,那温存言语也无暇说半句。虽则一头讲话,下身两件东西,不知不觉凑在一处,自然运动起来。比得舟中相乐,更加有趣。
从此叁人相聚,似漆投胶,一边一夜,轮流欢乐。
云客日里到王御史书馆中,与钱金两位做些文义。傍晚只说有事,住在秦家寓中。
一连过了月馀,秦程书领了临安县文凭,就奉钦限,即日赴任。
程书对云客道:“老夫到临安钦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专等好消息。两个女儿,且到任所,待官人回来,便好过门。”
云客进房与两位小姐分别,只因前番吃苦,此后局面已定,叁人欢欢喜喜,虽是新婚伊迩,也无眷恋之念。程书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与云客些银子,作在京盘费,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云客想道:“广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后面那一半,也是这般到手得容易,岂不快活?”
钱神甫、金子荣,见云客又来同住,问道:“一月住在别处,有何尊干?”
云客假托他辞,一毫不露心迹。又住数日,忽然朝里挂了试期,着在京应试的贡监生员,各备试卷,先叁日,礼部报名。至期早集殿阶,御前亲试。只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开锦绣;
琼枝烂熳,美人争舞斗胭脂。
看官们静坐片时,看这些穷秀才跳龙门者。
第十四回 折宫花文才一种 夺春魁锦绣千行
诗云:
识得之无满座倾,蜜蜂老鼠尽争名;
吟诗作赋非难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读书何必苦疑猜,孔孟传心窍暗开;
莫道圣人无见识,达财原不是真才。
赵云客同钱金二位,先往礼部报了名字,即日备下卷子。至第叁日早起,王御史亲送叁人考试。进了午门,御笔亲题试万言策一道,应制诗二首,时曲一段,判语五个。
云客将平日长才,上献天子,策上天子擢为第一。钱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报子,尽到王御史衙中来,一应使用,老王替他打发。原来顺帝当日,深怪各省及府州县考试的私相授受,全无真才实学,可以辅国安民,所以亲自策试。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赵青心为榜首,特恩钦赐状元,赐宴殿前,簪花游街叁日。王御史不胜忻幸,第一日备酒衙中,与叁人贺喜。
钱神甫与金子荣商量道:“我们两个,幸运老王提救。如今侥幸功名,皆是老王之德。闻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许聘,状元赵云客,又无内室。我们特地与他作媒,成这一门亲事。”
金子荣道:“此事甚好。”
赵云客游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来迎接,并钱金两位一同坐席,分宾抗礼。云客深谢抬举之恩,得有今日。
酒至数巡,钱神甫道:“赵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据。但是有句话,还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赵年兄的家事,晚生辈少时同学,稔知其详。他的令尊先生,因要与赵兄觅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闻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媛,待字香闺,晚生意欲作伐,为金马玉堂之配,不识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学生家中,止生一个小女,心上也要择一佳婿,故此还未许字。今状元果无尊阃,又承两兄厚意,极好的事了。”
云客谦恭尽礼。酒筵散后,钱金两个,尽力撺掇,老王也就许允。先要写封家书,打发一人回去与夫人说知,好待赵员外家来行礼纳聘。赵云客当夜也写一封家书,附与京报带到家中,第一桩先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将财礼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发回去。赵云客的书信,也付与京报,一径到钱塘报喜。当日又游了街,晚间往别处赴宴。
到第叁日,赵云客想道:“今日游街已完,以后在京把这些各位大老,相会一相会,便好先上一本,辞朝出京。一来省亲,二来完娶姻事,不过月馀,就有回家之期。谅朝廷自然从允。”
不想这一日游街,又撞着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贵戚,但是每科遇着状元游街,各府内眷,以为奇货,无不挤立府门,看迎新状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门,便要拥住马头把状元的相貌,从头至脚看个不了。
年老的赞道:“鳌头独占,断属老成。想是万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
年少的赞道:“那样郎君青年大发,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着这一个才子。”
在京妇女,人人羡慕赵云客是个风流年少,人才体貌,迥出凡流。只这一年看状元的,一发如意,早晨拥起,傍晚尚难脱身,倒拥得执旗把伞之人,腰酸脚软。
只见行到一处,却是驸马府前,那驸马姓韩,有一个郡主,小名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长玉堂,自然比不得荆钗裙布的模样。又生得一种性子,与世上妇女大不相同。
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没有富贵子弟为配?只是有才无福,有福无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个主意,必定要嫁个状元。前岁开科时节,他年纪也略长成,因见状元有六十馀岁,不好将身许聘。淹留岁月,近已及笄。昔闻废科一诏,心上好生烦恼。父母也晓得他的意思,不敢轻易择婿。
就是朝廷策士,也亏得那驸马因女儿有这个志气,他进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语奏了几句,朝廷便有亲试的一段事。如今恰遇着赵云客首折宫花,季苕郡主生平这番念头,正好发泄出来。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门,看见云客面貌,越发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马就进一本,把女儿素志,上达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