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屏缘》
清·苏庵主人
第一回 百宝屏梦中斗艳 一生石天外寻芳
第二回 哑诗笺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词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环 小姻缘店中合卺
第四回 野鸳鸯忽惊冤网 痴蝴蝶竟入迷花
第五回 藏锦字处处传心 逗情笺般般合巧
第六回 绿雪亭鸾凤双盟 翠姻舫鸳鸯独散
第七回 陈灾兆青璞含情 解凶星红鸾吊燕
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别扬州两处伤心
第九回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
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
第十二回 结新恩喜同二美 申旧好笑释三冤
第十三回 同心结无意相逢 合卺杯有情双遇
第十四回 折宫花文才一种 夺春魁锦绣千行
第十五回 丑儿郎强占家资 巧媒婆冤遭吊打
第十六回 庆团圆全家合璧 争坐位满席连枝
第十七回 六色盆胜色争春 五花楼停在飞晏
第十八回 擅风流勇冠千军 谈色量妙开万古
第十九回 绣屏前粉黛成双 花楼上画图作对
第二十回 癞道人忽惊尘梦 风流害自入桃源
序
晋人有言:情之所锺,正在吾辈。顾言情,而不悉情之所由始,则流而为放荡,为妖孽,为因果报应。甚至山魈木魅,得探花月之权;村妇田夫,竞效江皋之赠。任情之误,等於无情,是岂人之所为哉!
小说家掇拾残编,秽言狼籍,然犹沾沾自喜以为情在,於是进登徒而訾宋玉,良可憾已。苏庵逸才旷识,迥异凡流,鉴巴里之陈言,诚恐情怀汨没,沉埋欲海,於是分江郎之梦笔,写焉卿之清琴,乃扫颓波,独呈新藻,怜才好色,自有其真,使千古幽情不致沦於 汶。
而世之观斯集者,恍然与玉山璧月,相对忘言,方抱形秽之惭,又何暇萌诲淫之念;故绣屏往事,软障新缘,不为胜业坊之薄幸,遗恨脱鞋,不为章台路之失节。复申投盒,当其屏间一梦,彼璚枝相契,已超寻常渔色之流。逮夫竹里数言而玉质守贞,遂同仙岛埋名之什,则夫玉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情而侠,绛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古今情种,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当之。
盖天下有缘,则有情,有情则缠绵不已。此皆慧男女之所为,非可与村夫浪子言也。
昔子於云,慧则通,通则流,兹集所录,殆子於之意耶。从古无无情之人,亦无无缘而致情之事。苟情有所属,缘有所期,置生死於浮云等,具文於草菅。
即或履危蹈险,天必报之以坦途。理或宜然,情有必至。余惜世之不知情者多,而犹假情以文过是,则为妖、为孽,无德而非果报矣。遑问绣屏之知己哉,是为序。
康熙庚戌端月望美香主人题於丛芳小圃之集艳堂
第一回 百宝屏梦中斗艳 一生石天外寻芳
诗云:
千里红丝系碧环,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个司花吏,一段春情莫等闲。
看官,却不知他只为命好,所以有此遭际;若是命薄,求也求不到这个地位。怎见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几分姿色的,偶然嫁得个斯文财主,做了财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几年,奄然去了。世间这样妇人尽有,那里记得许多?
譬如植名花於幽谷,自开自落,何从见得他好处?惟是颠连困顿,经一番亡家丧国之苦,见得他的,无不起爱惜之心,闻得他的,也还有垂怜之念。就得到几千百世以后,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说道:“我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爱护,如何怜惜,那舍得一旦云收雨散。”
这条念头是人人有的。那个佳人,就享得半生富贵,已传下万载花容,岂不胜人百倍?如今做小说的,开口把“私情”两字说起,庸夫俗妇,色鬼奸谋,一团秽恶之气,敷行成文,其实不知情字怎么样解。但把妇人淫乐的勾当,叫做私情,便於情字大有干碍。不知妇人淫乐,只叫得奸淫。今日相交一个,明日相交一个,那算得是情,不把此道相交便称贞节,直至阴阳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间,典情字大相悬涉,甚至有止淫风。借淫说法之语,正是诲淫之书。人既无情,流为报应,此皆不讲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个字,看得坏了,故有此话。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经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木,瑞鸟祥云,祯符有兆,然后生将出来。正如宝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着身不干这件勾当,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种,若鸳鸯交颈,分拆不开,鸳鸯岂是惯要打雄的。
盖谓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谊。树有连枝,花有并蒂,尽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坏了,反做出许多无情之事来。不信,但看青陵台畔,魂魄依然,只闻地下有报淫之条,不闻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桩实事,演作话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动。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梦,怎知神女化朝云。
当初隋文帝时,曾造一架屏风,赐与义成公主。其名唤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长叁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种种精妙,迨非人工所制。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内府。到玄宗时取出,赐典太真娘娘。太真归其兄杨国忠家,带此屏风,安於高楼之上。
一日国忠偃息楼上,方才就枕,屏风上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来,怕是妖怪,急令封锁楼门。禄山乱后,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后流落世间。至宋朝又取进官中,高宗南渡,带到临安。元朝代宋,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
元顺帝时,杭州府钱塘县,有个赵员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唤赵青心,号云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岁,已是无书不读,名冠学宫,真个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
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那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他自然会长大起来。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
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旷,从小气质,与凡夫不同,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占尽天下第一种科甲,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凡遇世间第二种事,他却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员外后房间玩,有些宝贝,他都不留心。只看见屏风一架。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就是雕刻历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员外是个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异物。
云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书上,看出古来许多美女,每称绝代佳人,令我终日思慕,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一发工巧非常,便与员外讨此屏风,张在小书房内。下面铺着一张紫檀小榻,锦衾绣褥,独宿其中。”
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通是灵异的。在先历代所藏,只看做是个宝贝,偶一展开,即使收好。只有杨国忠楼上一睡,吓得冷汗直流,以后从不曾近人的精气。那赵员外不知其故,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宿。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便像过了美人气的,心上欢欢喜喜,把一对象牙高炤,点起通宵明烛,又把一个古铜香炉,烧些上号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来。
只为他是才子气质,手中不离书本,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一头看书,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连牵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叁夜来,眼内昏昏沉沉,虽然点烛烧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时分,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来的,一个个舞袖翩翩,要与云客相会。云容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不觉神魂飘荡,只道梦中遇着这些仙子,竟忘却自己屏风上有这几个画图,说道:“众仙子忽然降临,莫非与小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陈说名姓。也有说是虎丘山下,馆娃宫里来的;也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也有说是琴声感动,垆边卖酒家的;也有说是采药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偷香,分与少年的;也有说是为云化雨,梦中曾相遇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晏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逐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五盘,裙衫留不住的。其他离魂解佩,纷纷不一,说道:“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当初被一异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连袂而来。”
云客听知此话,一点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与叁位女子相遇。其时以骰子掷色,遍掷云容张氏采胜,遂命薛郎同坐,得荐枕席。今夕共会,不谓无缘。”
命侍儿罗列肴僎,珍馐百味,充满於前。云客口虽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着这等好事,岂不快活?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掷色,内中一个掷了六红。
众美人笑道:“此夜赵郎同会,掷色胜的,今宵先尽缱绻。”
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便同携手,走至僻处,相与分衣解带,一根玉棍,胀得火热起来,不苟一二合,精涌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觉,美人影也不见。
看官,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他也曾在牝户内,浸过几时,难道梦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
不知平常干事,虽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极好去处。就是妇人家惯会奉承,把臀尖衬起,两腿夹住耸将上来,也只是射中红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梦中做这桩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极急,挥得尽情,怎得梦中遗失?
况且少年英气,情窦正开,一连独宿几夜,遇着好梦,那顾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泄,一泄便吃力,这也是少年的光景。
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挣将起来,日色将午。父母只道他睡迟的意思,也不揣着。云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汤粥之类,身子甚是倦怠,复到书房中,细细把屏风一看,宛然梦中所见。虽甚奇怪,却也不怕。
你道他为何不怕?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见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却是他心上想惯了,纵使怪怪奇奇,只当得家常茶饭,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终非好事,他就把书房关起了。
却说屏风上诸女,原是灵异之物,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见这屏风,暂时一遇,也晓得古来美女,并不是涂脂抹粉假做标致的,一至死后影响也没有得。他是个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后留名,即是个神仙行径。闻得自古有个画工,书二幅软障图,那是南岳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唤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画上的便活起来,下来与他做夫妻,生一儿子。后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轴上去了。这样事,都是美人的灵异,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
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后,心内时时想念:“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佳人配他,我这梦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叁生石上,极大的缘法。只是身子困乏异常,若后来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笃,终日如鱼得水,消得几时工夫?怕不做个色鬼?”
他也虑得周到。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后面,自应有些遇合,全然不消虑得。赵云客隔了几日,再往到书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这一看里头,岂不奇怪?
第二回 哑诗笺一生情障 真心事叁段誓词
诗云:
《拟李玉溪无题》
窥镜舞鸾迷,分钗小燕低;
崔徽曾入画,弄玉未为妻。
香雾叁更近,花枝二月荠;
今情无限思,晼晚绮窗西。
却说赵云客走到书房中去,把屏风从上至下,细细看个不了,说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骤然发此灵异。又书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来,为何从无此梦,一到书房中睡了,就生出这等奇梦?”
把两只手在屏风上,摸来摸去,谁知天大的缘法,一摸就着手了。那屏风虽则是个宝贝,却也年岁久远,这接缝里边有些不坚固。始初藏在静处,只当得玩器一般,如今被云客摩弄一番,头上便露些细缝。云客将他一拍,只见屏风上边一块水晶地,便落下来。
云容呀然一笑说:“原来是不坚固的,被我弄坏了!”
把空处一张,那晓得里面隐着一幅白绫细绢,便把指尖挑将出来,仔细看他绢上,好一首旧诗。一个红图书不知甚么意思,且将这诗句念了一遍:
浓香娇艳等闲看,折得名花倚画栏;
无限心情莫惆怅,琵琶新调自盘桓。
又将这绢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才悟出他的根由。那是当时杨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时,自隋文帝到唐开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风也曾坏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这幅诗绢,嵌在其中,当个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