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到了船上,便问尔霭道:“间搭下船场化,叫啥格地名介?”尔霭用手一指,答道:“你不见这座亭子吗?此间在涌金门外,那亭子叫‘问水亭’,并没有别的地名呢。”宝玉点点头,即命船家开船。这船虽不甚大,却极其幽雅,也有小额对联,两边都是玻璃的小和合窗,一齐撑起,并不遮碍眼帘,且装饰玲珑,游行快便,较胜秦淮画舫,惟不如珠江花艇之宽阔耳。
话休烦琐。此时舟已解缆,鼓棹中流,一声 乃,画 如飞。宝玉在舱中坐着,尚未能十分畅怀,故拉着尔霭等同至船头,一览周围胜景。妙在今日天气晴和,春光明媚,四望群峰,环立如屏,堆青泼黛,掩映着绀宇丹宫,好一幅天然图画。但觉湖光山色,揽之如在襟袖之间,而且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见那兰桡桂楫、画舫书舟,蝉联不断,鱼贯而行。那一边笙歌嘹亮,这一边箫管悠扬,大都是红袖佳人,青衫雅客,逍遥于烟水之中,消受那神仙之福,较诸春申江上,雅俗不啻天渊。此际宝玉的船也随着他们逐队向前,远远地望见六桥堤畔,红的是桃花,绿的是杨柳,一株间着一株,果然好丽景也。昔人有诗为证:
西子湖中放画桡,半篙鸭绿涨春潮。
游人尽逐笙歌去,烟水苍茫锁六桥。
其二
三春花事属东皇,各样仙姬各样妆。
湖内画船湖上马,年年社日拜花王。
其三
柳绿桃红一色迷,苏公堤接白公堤。
香山已去东坡老,芳树流莺故故啼。
其四
六桥三竺豁双眸,载得西施一叶舟。
记否里湖游遍后,拨船更向外湖游。
按六桥在苏公堤,一曰跨虹,二曰东浦,三曰压堤,四曰望山,五曰锁澜,六曰映波,横梗在湖心之中,将湖分作两半:西一边是里湖,东一边是外湖。故苏东坡有诗云:“ 六桥横截天汉上,大堤杨柳多昌丰。” 正是谓此。
闲文少表。仍说宝玉眺望多时,方回首问尔霭道:“格格就是六桥哉,倪晏(读俺)歇点阿要上岸去白相格勒介?” 尔霭道:“ 那六桥即在苏堤,我想照你昨天的话,今日荡一天湖,看看里外湖的风景,晚上就歇在那边,待明天一早上岸,细细顽他一个饱,岂不好吗?” 宝玉尚未答应,阿金插嘴道:“ 格末倪到仔后日呢?阿有啥场化去白相哉介?” 尔霭道:“西湖的景致狠多,漫说那著名的所在,即如各处的庵观寺院,以及名人祠堂,在这西湖边上的,尚且游览不尽,只怕你多住一二礼拜,还有许多遗漏呢。”
正说之间,船将至六桥跟首。天已过午,船家问可要用饭?尔霭道:“狠好狠好,我此刻本有些饥饿了。” 于是同宝玉回进中舱,倚窗而坐,看船到柳堤边泊定,船家方将酒菜一样一样的搬出,虽非盛席,只有四碗四碟,荤素俱全,却还整齐丰洁。四个人同桌而食,单单尔霭一个开荤,吃的是鲜鱼片汤,口中大赞不置道:“这样是西湖风味,不让松江四腮鲈鱼,可惜你们吃素,真是错过了。” 宝玉等都笑道:“ 倪勿像 实梗贪嘴格,如果要吃,倪下埭好专门到间搭来白相格 。” 四人饭罢,船家又送进一壶香茗,用西湖水泡的龙井茶。尔霭与宝玉呷了几口,宝玉道:“间搭格水啥能格好佬?泡出来格茶颜色真真清爽得勒,连味道才香点笃。”尔霭道:“湖水虽好,却还不及六一泉的泉水,不但水色清澄,而且滋味带着些甜的。”宝玉道:“ 六一泉勒浪啥场化介?” 尔霭道:“ 就在这苏堤那边,明天我们上岸,也要看见的。”宝玉道:“比仔惠泉山格水阿好点?倪阿能够带点到上海去吃吃格介?” 尔霭道:“ 这也差不多,只是没有东西盛着,只好带些到船上尝尝,怎能拿回去呢?”
两人品茶之际,船已解缆,离开堤岸,荡入波心,连打了几个招,如游鱼戏水一般。荡到红日斜西,宝玉忽见那边有一座宝塔,高矗云霄,虽不甚奇巧玲珑,然映着红色的夕照,衬着翠色的峰峦,娇艳异常,因问尔霭道:“格座塔叫啥格名堂介?”尔霭道:“这叫做‘雷峰塔’,雷峰夕照,亦系西湖八景之一,所以有这样美景呢。”
宝玉点了一点头,又问道:“ 说起仔格雷峰塔,奴倒想着仔《义妖传》浪格白娘娘,到底阿有介事?拨勒法海禅师合钵,镇住勒格座塔里格佬?”尔霭道:“ 这事出在小说上的,并不载入正书,虽至今妇人小子传作西湖一段故典,其实白娘、许仙、法海等人都是子虚乌有的,即如小青这个名儿,古时虽有,亦何尝是个妖怪,做过白娘的侍婢呢?” 宝玉道:“既然格套人呒不格末,为啥做书格捏造格种事体出来嗄?” 旁边阿金听了,也说道:“ 我听见别人家讲,才说有介事落做勒书浪格。勿然末,啥能格说得有着有实,有头有脑介?倪听信仔贺老格说法,只怕盐钵头要出蛆格。”尔霭微微的笑道:“ 书中的意思,你们那里懂得?至于所载之事,若不以假作真,将无为有,说得着着实实,本本原原,怎能动人听闻呢?”阿金又道:“ 倪为仔勿懂,当俚真格落问 格 , 倒说说内当中格意思看, 落捏造出两条蛇精来 。” 尔霭复笑道:“ 你要晓得意思,我告诉你罢,实在是骂着你们呢!”
阿金道:“ 格部书有仔长远哉,哪哼是骂倪介?贺老亦要瞎说哉。”尔霭道:“你怎么这样的笨?并不是单单骂你,骂的是你们做妇人的。古云:‘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还未毒,最毒妇人心。’ 后来将‘妇人’改作‘淫妇’,较为妥当。然淫妇究竟是个人,蛇、蜂究竟是件恶物。乃做书的偏说白蛇成精,知恩必报,始为许仙造家立业,继为许仙生子成名,其间虽自不小心,显露原形,究由许仙劝饮雄黄之故,不得归罪于白娘;而白娘因吓死丈夫,反变做恩将仇报,所以不辞艰险,舍死忘生,往盗仙草,甘为鹤口之食,始蒙仙翁垂怜,得遂己愿,救夫还阳。其节烈之志,岂寻常妇人所能及?厥后法海多事,激成水漫金山,祸及生灵万万,也因盼夫情急,迫而出此,肇端实由于法海,亦不得归罪于白娘。况白娘逃出后,断桥相会,并不深怨其夫,仍为许仙接续宗祧,其情义之重,亦岂世上妇人所能比?乃做书的意犹不足,深赞白娘之知恩报德,偏说许仙之负义忘情,听信谗言,妆前合钵,此时白娘万般苦楚,犹归罪于己之作孽,深痛子之无娘,遗嘱其夫,令人不忍卒读其词,为之泪涔涔下,不过因其说得实情实理罢了。若果有这样义妖,则妖面人心,漫说淫妇莫比,只怕寻常的也难冀及了。你想做了一个人,翻不如一个蛇妖,讵非骂尽世上的妇人吗?” 这一大篇的议论,虽是就事言事,并非有心讥诮,却不啻为宝玉对症发药,无如宝玉终不醒悟,人面妖心,既无情义,又贪淫欲,故比之曰“九尾狐”,实不以人类例之。今宝玉听尔霭讲毕,点首称是。
正在这个时候,突见上流头有一只画船,荡桨而来,船头上立着一个美少年。宝玉一见,不禁勾动情思。正是:
缘未来时因早种,情方动后老难休。
要晓得这个美少年是何许样人,且听下回再表。
九尾狐
第五十六回 游苏堤贺尔霭吊古 入茅庵沈月春谈因
却说宝玉正听尔霭将义妖传讲毕,忽见那边来了一只画船,船上立着一位美少年,你道是那一个?临近一看,原来就是在上天竺隔壁房头内的扬州少年。那日烧香遇见,早已留情,只因在佛地上面,未敢遽萌欲念,暂时按捺下去。且当日仅闻他的声音,未问他的姓名,故下山之后也只索罢休的了。不意今日游湖,重又见他的脸面,立在船头之上,穿着湖色的绉纱长衫,四镶滚大如意头的白灰马甲,风度翩翩,与昔日相交的清河公子仿佛,不禁勾动情怀,爱慕不置。有诗为证:
维扬公子貌翩翩,湖上相逢情意牵。
好似牡丹亭畔梦,今朝未识柳梅边。
宝玉又见那个少年也对着我定睛细视,谅他未尝无意,怎奈隔着舟船,难以动问,空费我满腹踌躇。正叫做: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是时船已过去,宝玉仍呆呆的在那里出神,连阿珠唤他吃点心都没有听见,被尔霭伸手过去拍了一下,问道:“ 你看什么?为何唤你都不应呢?呆着脸,皱着眉,莫非有甚动了心事吗?” 宝玉因他一拍,方才惊觉,回转头来答道:“ 奴看得蛮高兴勒里,有啥格心事动介?” 尔霭道:“既然如是,你快来用点心罢。”宝玉答应。用过点心,早已是夕阳西下,暮霭苍然,吩咐船家回至苏堤停泊。月光未上,灯火初明,湖中游船散去大半,烟水迷蒙,已瞧不见四围胜景,只得同在舱中闲话。
少顷,夜膳毕,因天晓即须上岸,四更便要起身,大家早些安睡。尔霭与宝玉同榻,倒头便着。惟宝玉有了这桩心事,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想起那个少年,在山初遇时,何以已觉面熟,好像在何处会过呢。今日重逢,也只道是邂逅之缘,那里想得到他即是梦中的扬州后生呢?要知这个扬州后生究竟姓甚名谁,此时未便表出,因他们缘尚未至,若先叙明,终嫌太突,请阅者少安毋躁,只当他伏笔就是了。
闲话少讲。但说宝玉胡思乱想了一回,及至朦胧合眼,已将鱼更三跃,睡不到半个时辰,即被阿金、阿珠唤醒,宝玉披衣坐起,问道:“阿有啥辰光哉介?”阿金道:“ 约摸有四点钟哉,天亮还有歇歇勒。贺老阿要喊醒俚介?” 其时尔霭却巧也醒了,开言道:“ 我今夜怎么这样好睡?宝玉你也睡得着吗?” 宝玉道:“ 奴有仔白相心事,要困勿着格,独听见唔笃打昏,愈加害奴难过煞哉,倒容易到二三更天,难末算困着仔一歇歇呀。”尔霭笑道:“实是我不好,有失奉陪,害你难过,下次你该叫我一声呢。”宝玉道:“ 末呒不好闲话格,奴皆为少带仔铺盖洛,将就搭一淘困格,勿然,奴一干子困末哪哼介。” 阿金、阿珠都说道:“唔笃只管讲哉,毫燥点起来梳头吃粥罢。”于是宝玉同尔霭大家起身。
洗过了脸,尔霭不看宝玉梳头,先到头舱里把门开了,向外一望,见那半钩残月斜挂柳梢,又觉清风习习,扑面生寒,真个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别有一种清凉佳景,能使人俗念都消,不禁逸兴遄飞,口占二绝道:
烟笼湖水月笼烟,春晓苏堤别有天。
此境红尘飞不到,能消俗虑作神仙。
其二
楼台倒影水中含,杨柳沉沉翠色酣。
爱煞六桥亭畔路,漫夸明月印三潭。
尔霭正当神往之际,口中不觉朗吟起来,里面宝玉听得,娇声唤道:“贺老, 一干子登勒浪发痴哉,进来吃粥罢。” 尔霭方移步而入,向宝玉说道:“外边的景致实在好,我虽是本地人,却从未在此住宿过,今日一见,方知古人题‘苏堤春晓’四字,果然名不虚传。你快些梳好了头,也去看看,始不辜负这样的天然妙景呢。” 宝玉道:“ 吃完粥,奴格头也梳(读师)好哉,停歇还勿要紧勒,奴搭 一淘到外势去看罢。” 尔霭点点头,与宝玉一同食毕,阿金已将头梳好,宝玉等不及插戴,即同尔霭走至船头,因舱内上了窗板,所以瞧不见外面,否则舱内也看得清楚,何必定要到外边呢?
是时东方渐渐发白,晨星寥落,残月未沉,比方才明亮了些,远远望那山光水色、楼阁亭台,却似轻云薄雾笼住一般,惟近堤的桥梁断续,桃柳参差,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有无限妙景远胜日间。两人叹赏了好一回,隐隐听得山寺钟鸣,鸡声三唱,宝玉问道:“ 倪阿就要上岸勒介?”尔霭道:“这却还早,我们等天光亮足,上岸也不迟呢。” 宝玉唯唯,又饰,阿珠伏侍他更换衣裙。刚才停当,船家已将窗板开了,隔着玻璃望去,天上红霞渐透,树头薄雾将消。尔霭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五点三十分钟了,便道:“这时候我们可以上岸走了。” 宝玉答应,等阿金、阿珠扎扮舒齐,即唤船家挑了隔夜预备的上坟酒菜,以及毡单拜垫等物,跟着尔霭、宝玉四人上岸。此刻太阳未出,露草未干,慢慢的沿堤向西而行,看那十里长堤跨六桥,一枝杨柳一枝桃,十分有趣。一路上瞧瞧苏堤景致,讲讲苏堤古典。宝玉本以为“ 苏堤” 两字之名,因着苏小小坟墓而题,及至问了尔霭,方知是宋朝苏东坡在此地做太守时修成这道堤的,以致万古传名,留作西湖佳话。
宝玉等行至冷泉亭畔,尔霭道:“这里是昔日苏公判事之所,何不略坐一坐,看看古迹再走呢?” 宝玉点头,走入亭中,怎奈宝玉是个俗人,那识前朝遗迹,但听尔霭一人指点讲解而已。稍坐片刻,重又出亭西走。尔霭用手向前一指,说道:“宝玉,你可瞧见杨柳深密的所在吗?这就是苏小小的坟地了,还有岳武穆的坟墓,也在那边呢。” 宝玉望了一望,也说道:“真真是格好场化,阿壳张一个名妓格坟,也会留名千古,搭岳老爷一淘传格。”尔霭道:“古时名妓,不是色倾当世,定是才冠一时,非惟丝竹管弦般般皆会,抑且琴棋书画件件都精,与一班学士大夫、骚人墨客吟诗唱和,作对流连,所以声价极高,名望极盛,得能传留千古,播作美谈呢。”宝玉道:“名妓勿名妓, 去说俚,奴且问 ,唔笃格坟阿就勒格搭介?”尔霭道:“我家的坟离岳王坟不多路,包你走得动就是了。”宝玉道:“ 格末 先上过仔坟,难末细细教白相罢。” 尔霭道:“ 也好也好,你何不叫阿金、阿珠搀了走,也可以省力些。” 于是,宝玉一手搭在阿金肩头,随着尔霭一径来到坟前,虽无坟堂屋舍,四周围却扎着短篱,树木阴森,不失大人家的气象。中间有两扇墓道门,上面写着“ 贺氏墓道”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