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表宝玉请尔霭在厢房中烟榻上坐下,方欲启口,尔霭先问道:“前两天庆寿事忙,可辛苦吗?” 宝玉答道:“ 辛苦倒还好,不过昨夜头困仔下去,有点乱梦颠倒落勿局。” 尔霭道:“ 这就是辛苦的缘故,以致心神不宁,生出颠颠倒倒的乱梦呢。” 宝玉道:“ 梦头里害奴吓煞快,奴起来告诉拨阿金、阿珠笃听,阿金替奴批解仔半日,阿珠又劝奴到杭州去烧香,求活菩萨保佑保佑,带道消消罪过,解解疑惑。贺老 想阿好格?”尔霭道:“ 好却狠好,只是春天的梦不作准的,疑他则甚?至于你去烧香,顺便逛逛名胜的所在,倒是一件极有趣的事呢。” 宝玉道:“ 贺老倒 说,奴格梦亦是希奇,亦是清爽,只怕有一点点小道理格。” 尔霭道:“你且讲给我听听看。” 宝玉备细详陈。尔霭又道:“ 照面子上看去,果然有些儿欠佳,但我生平最不信的是梦,我劝你不必挂心了。” 宝玉点点头称是,既而复道:“贺老阿肯陪奴一淘到杭州去佬?” 尔霭道:“可以可以,我本则要回去扫墓,与你同走就是了。” 宝玉道:“ 格是顶好哉,有仔熟事人一淘去,就不怕杭州人欺生格哉。不过奴要出月十几里走得来。”尔霭道:“不要紧,不要紧。出月中旬,是香信最盛的时候,即上坟也不算得太迟。我准其等你拣定日子可好?”
两人对谈之际,瞥见楼下一个相帮手里拿着一张请客条子,进房呈与尔霭,尔霭阅毕,便吩咐道:“你去回覆他,说我即刻就来了。” 相帮答应自去。宝玉问道:“啥场化请 去介?” 尔霭道:“ 是我一个知己朋友,姓袁的,今夜在林黛玉家摆酒请客,此刻邀我去碰和,所以应允他就去呢。”宝玉笑道:“ 故歇格格林黛玉,只好算奴格灰孙子哉 ,面孔不过实梗,偷用仔奴格辰光格老牌子,真真连奴有点倒膻气格。” 尔霭道:“目今时世,漫说做你们这种生意的,就是开一爿字号店铺,也有许多影戤人家的牌子呢。”宝玉道:“ 像煞俚 来得勿长远勒 ?” 尔霭道:“ 他新从天津回来,我看他举止排场,件件都学着你,实是羡慕你这位前辈老先生呢。”宝玉道:“俚眼门前格生意,哪哼格好法介?” 尔霭道:“虽不及这里,却比别家好得多,可见他学了你的本领,断没有不好的了。” 宝玉道:“贺老, 勿恶说哉,学仔奴啥格好嗄?” 宝玉话还未毕,阿金忽插嘴道:“ 大先生, 阿记得前头倪到北京去,倪勒轮船浪碰着俚格辰光,看俚蹩脚得野笃,阿壳张故歇回仔上海,就实梗时髦起来哉,也是俚格运气,啥真真学得好格佬?”宝玉点首称善,不禁自己回想当年,叹了一口气。尔霭深知其意,便不再说,且见钟上已敲四下,急欲抽身而去,宝玉问道:“ 晏(读俺)歇点阿要来格勒介?”尔霭道:“我今夜怎能再来?到了那边,至早闹到十二句钟方好脱身走呢。” 旁途玉莲接嘴道:“贺老, 局总要叫奴格 。” 尔霭道:“这个自然,不消你嘱咐的。” 说罢,忙向玉莲取了马褂披上,兴匆匆的去了,不表。少顷尔霭果遣人来叫局,玉莲即应命前往,因另有十余处堂差,直至将近一下钟方得归来。宝玉尚未安寝,单问林黛玉家席上情形。玉莲道:“黛玉格搭客人倒勿少,一共有十几个笃。刚刚驾老暗底下告诉我,今夜请酒,面子浪末是姓袁格,轧实是开丝栈小老板姓黄格做出钱施主,皆为第一转到黛玉格搭佬。” 宝玉又问道:“ 黛玉今朝哪哼格打扮介?” 玉莲道:“俚身浪打扮得花花绿绿,倒蛮好看格,不过格只面孔,奴细细教认俚一认,格末教恶心得来,两爿面颊骨浪,搭仔几化胭脂,红得呒淘成,赛过佛门前纸马实梗,两条蛮阔格眉( 读迷) 毛,倒说是假格,用墨画出来格呀,一根毛毛才呒不,勿知吃仔啥格好末事勒脱落格。” 这几句话,引得宝玉等一齐笑将起来。
旁有一跟玉莲的大姐说道:“我听见别人讲起歇,前头黛玉到过歇广东,烂污得野笃,生仔一身广疮,弄得面孔浪结仔一个疤,眉毛半根才勿剩,愈加难看煞哉,格落俚想出一个主意,故歇拿只面孔搭得绯红,眉毛画得墨黑,原不过要遮遮自家格丑态,并勿是欢喜格种打扮 。我看俚格生意经,才是阔浪底来格。” 宝玉道:“格套烂污货,倒想要学奴,奴勿是自家海外,倪格辰光哪哼到广东,哪哼回上海,汗毛才勿碰脱一根,说啥面孔破相哉,教奴也像俚实梗,还有啥威光立勒人门前格勒,倒勿如买块豆腐撞杀仔,少现现世罢。” 宝玉这一套言语并非与黛玉另有仇隙,故意糟蹋,实则要卖弄自己往日作为,有老不伏老之念。
按此段虽无关紧要,仿佛节外生枝,然林黛玉等得享金刚之盛名,无不取法乎宝玉,亦以奢华驰誉春申,骄侈放荡,习以为常,交通戏子,结识舆夫,肆无忌惮,恬不为怪,甚至草地春寻,深林野合。海上淫风因之日盛,几不知廉耻为何物。在下故归咎于作俑之人,而以胡宝玉为九尾狐,金刚以下,相率效尤,虽肆淫不减于宝玉,而随波逐流,实非创始,只可等诸狐子狐孙。今书中连类及之,愈见九尾狐之淫毒,不惟害在一处,而且流及数世也;更而惟害在一处,抑且流及他方也,可不惧哉?在下纵无春秋之笔,首罪宜惩,却存醒世之肠,人心亟正,阅者祈勿目为迂谈,是所深幸。哓哓既毕,仍讲宝玉将黛玉说笑了一回,时已不早,玉莲等均各归房。宝玉亦上床安寝,不须细叙。这几天,并无要事。
转瞬之间,早见玉楼人醒,杏蕊香消,金谷春深,桃花艳吐,已交三月初旬。宝玉看过通书,便择定望日出行。预先关会了尔霭,尔霭自然应允。倏忽过了初十,吩咐相帮往船行中雇定了一只双夹弄的蒲鞋头船,并不用小轮拖带,以便途中随处玩景,这是尔霭的意思。到了十五那天,两边行李发下舟船。宝玉用过午餐,唤玉莲、芸台、月仙过来,叮嘱了几句话,方带着阿金、阿珠、杜阿二等三人,出门上车而去。好得家中诸事,现在有玉莲等照管,尽可放心托胆,不必自己牵挂的了。不一时,车至观音阁码头,即唤水手搭了扶手,宝玉等一齐上船。见尔霭先到,坐在中舱里面,彼此招呼,略谈几句,遂即吩咐开船。管船的烧了神福,放了一串鞭炮,进来讨了赏封,一班水手们方始解缆撑篙,筛锣开船,船上扯着天竺进香的旗号,一径向杭州而去。正是:
回首应怜苏小墓,谈心忽遇比邱尼。
要知进香时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九尾狐
第五十四回 骚人鸨妇共载一船 信女善男同登天竺
且说宝玉下船之后,与尔霭问答了几句话,即便吩咐开船。船上水手们自有一番忙碌,毋烦细述。
单表阿金、阿珠在房舱中,将宝玉、尔霭的铺陈摊好,因此番系诚心进香,未便同床共枕,所以分房睡了,不然,一对野鸳鸯,怎肯拆开两处,辜负这春宵美景呢?至于阿金、阿珠、杜阿二等,由他们睡在头舱里面,好得船身宽阔,仿佛自己家里一般。中舱朝外摆着一只炕床,上有炕几,供着二对竹刻帽筒,两边大红呢的炕枕炕垫,居然十分考究,上面横着一块绿地金字小额,写的是“ 烟波画航” 四字。贴金雕花书画窗上,挂一顶范蠡泛五湖的小立轴、一副楠木刻字的七言对联。
上联是:
月作孤灯波作镜
下联是:
花为四壁水为家
左边排着四把椐木单靠、两只茶几,右边放着一只大四仙桌、两把单靠,点缀得甚是齐整,况系新出厂的船,故尔金碧辉煌,纤尘不染。宝玉看了颇为得意,便与尔霭对面坐着,啜茗谈心。
开船之后,两人并肩斜倚篷窗,指点那岸边的景致,洵足以游目骋怀。尔霭不禁诗兴勃发,信口朗吟道:
船游春水夕阳天,两岸波平草色连。
柳线挽留三月暮,桃花飞逐一帆悬。
青山送我应含笑,绿树随人剧可怜。
此去不须愁寂寞,倚窗共话拍香肩。
尔霭吟毕,伸手将宝玉肩上一拍,问道:“你可懂得吗?”宝玉笑道:“念诗拨奴听,真真是对牛弹琴,一点也勿懂。不过奴听 念,像煞野顺流笃,蛮好听格。”尔霭道:“你若要学做,我肯教导你的。” 宝玉道:“ 奴格字也呒不几个识,哪哼好学嗄?”尔霭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还有两句说得好,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只要你在空闲时候读读唐诗,辨辨平仄,自然就会做了,有什么难呢?”
宝玉道:“ 看看落容易呀!若像奴格辰光实梗,小忒格十几岁年纪,自然也觉着心思灵点,还可以勉强学学格来,到仔故歇,要变六十岁学打拳格哉,加二奴堂里格事体忙点,大家才要问奴格,奴落里能够定心定相,学做啥格诗嗄?连搭记性才推板哉。” 尔霭道:“ 这却怪你不得。但那年我与吕锁云、殷蠡湖、侯祥甫开花榜特科,各有诗句赠你,你可还记得吗?”宝玉道:“格套事体,隔得勿长远来,倒底勿会忘记脱格,就是再上两年,黄老搭侯老、顾大少定格《 花丛艳史》,奴也一径勒里心浪。不过赠拨奴格几化诗句,连搭 做格,一榻括仔,才忘记得干干净净格哉。”尔霭道:“ 从前芷泉定艳史的时候,我还不在上海呢,后来祥甫告诉了我,所以我高兴起来,开这个花榜特科的。各人赠你的诗句,同四个字的评语,我都一一记得呢。”
宝玉听了,沉吟了半晌,方说道:“ 说起仔四个字格评语,奴倒想着哉,像煞评格是‘玉质金相’,阿对格?”尔霭点头道:“不错不错,总算亏你想着的。” 宝玉道:“诗句末,奴实在影踪全无,想勿出格哉,横势呒啥做,念一遍拨奴听听看,明朝再托 抄一张出来,阿可以介?”尔霭道:“舟中空闲无事,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此刻先念给你听。” 遂乘兴朗诵自己的诗道:
斯人端合住红楼,旧梦依稀在枕头。
依样葫芦真即假,珊珊仙骨几生修。
又诵吕锁云的七绝四首道:
玉箫声里步迟迟,南国佳人系我思。
不意相逢花下语,镜边双锁远山眉。
其二
闻说年时忏绮怀,等闲不肯下香阶。
春风懒解鸳鸯佩,夜月羞簪玳瑁钗。
其三
别却红儿半载余,庸脂俗粉斗妆梳。
得卿领袖团云队,始信春江茁玉蕖。
其四
报道迷香洞再开,游蜂浪蝶费疑猜。
相如消渴年来惯,莫遣乌龙作妒媒。
尔霭念了几首,忽然停口。宝玉问道:“还有两首,啥勿念哉介?” 尔霭笑道:“我方才说全都记得,如今仔细一想,却有两句忘怀了,过一夜或者想得着,待我明天录出来,与你瞧罢。” 宝玉点首笑应。按尔霭开花榜特科一节,前书并未提及,因恐与芷泉等花神、花选等事显然相犯。况数见不鲜,细说也觉无味,故但就现在尔霭口中述出,即算交代的了,并不是在下遗漏,祈阅者谅之。
一言表过。仍说两人讲了一回话,念了一回诗,天色将暝,船已傍岸停泊。见是个小小的市镇,虽不十分热闹,而灯光人语,犬吠鸡声,也有百余人家,却并无好的景致。两人缩身至炕上坐了,阿金倒过两杯茶来,说道:“唔笃两家头讲仔半日格诗,嘴要干哉,阿要吃口茶罢,勿然,诗要撒勿出格 。”说得尔霭、宝玉笑了。宝玉道:“ 倪若故歇用小轮船拖仔,一夜行到天亮,明朝只怕就好到格哉。” 阿金先接嘴道:“ 格是自然,若换仔我格主意,老早要用轮船拖带,落得爽爽气气,阿要有趣仔点?像故歇实梗今朝一百里,明朝七十里,至少要行三四日得勒。” 尔霭道:“这话不是这样讲的,你们此刻是去进香,并非有紧急的事,必须克期赶到,尽可由他慢慢儿的行,顺便看看路上的风景,怎说没趣?况我们到了杭州,待烧香过后,还要到各处细细的游玩,难道急急的就回上海吗?”宝玉道:“奴也为仔格格意思,格落 用轮船呀。”正说之际,后梢搬进夜膳,大家用毕,又闲谈了好一回,方进房舱安睡,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来朝,宝玉、尔霭起身,船已开行,却却遇着顺风,扯足了篷,驶行甚速。两人依然靠窗并坐,一路之上,看不尽蟹舍渔村情景,玩不尽柳堤桃渡春光。有诗为证:
桂舫浑疑天上坐,兰舟宛在画中行。
虹桥冶丽春三月,烟树苍茫路几程。
傍岸人家渔网晒,临流水阁酒旗横。
辋川诗料添摩诘,谁与闲鸥订契盟。
两人闲眺多时,宝玉忽然问道:“昨日格两首诗,阿曾想出来勒介?”尔霭道:“早已想着在此,你现在可要听吗?”宝玉道:“多谢 替奴写仔出来罢,勿然, 念过仔,奴哪哼会记得嗄?” 尔霭答应,便往房舱中取出文房,放在炕几之上。宝玉即坐在对面,看他下笔飕飕,立刻书就,将各诗都写在一张纸上,交与宝玉观看。宝玉接在手中,仔细一认,却有好几个字不识,先问了尔霭,正欲启齿吟诵,尔霭道:“蠡湖与祥甫的两首诗,仍是我来念罢。”遂念道:
蠡湖诗云:
漫说年华近季隗,丰姿不减岭头梅。
月圆花好春长在,记否长安道上回?
祥甫诗云:
曾随群卉斗芳妍,墨点绯衣楚楚怜。
君子好逑侬好合,合成百美续新篇。
宝玉听了,也随着他念了一遍,虽未能透彻诗意,却有几分领会,便道:“蠡湖第四句诗,阿是说奴北京转来格辰光介?” 尔霭道:“有些意思的,他与你也是相好,闻说你房中各样点缀,都是他从中指教,可是真的吗?”宝玉道:“ 有介事格,后来俚格回嘉兴去哉, 阿晓得俚有啥事体佬?”尔霭道:“ 这倒不知底细,但你如果纪念着他,待我们杭州回来,顺道可去访他呢。”宝玉道:“到格格辰光再说罢。”两人谈谈讲讲,不是提已往的旧事,无非看沿途的佳景,故尔舟中不觉寂寞。且船身稳重,既无颠簸之虞,又少风涛之险,较诸昔日乘轮北上,泛舶东行,甘苦劳逸判若天渊。但在船并无紧要关目,恕不一一细叙,以免烦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