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才听他如此说法,十分敬爱,觉宝玉待人接物举止大方,胜于黛玉多多。因黛玉初见时,以寻常客礼相待,殊形落寞,直至眼前,方才情意两投。今宝玉与我一见如故,并无贪得之心,足见以深情待我。可惜他年纪大些,已经退为房老,既不悬牌,又不出局,分明是个老鸨了。现下虽可与他交好,然将来我若要娶他回去,他岂肯将现成安享的福,与那庆余堂许多钱树子轻轻丢掉,自愿低头伏小,到我家去做小老婆呢?如此一想,宝玉既不能娶,我还是属意于黛玉的好。况黛玉正在妙龄,那时藏诸金屋,我脸上亦有光辉,设或是宝玉嫁我,别人不知的,必然取笑我娶个老鸨,大约是贪他的钱财,否则海上名妓甚夥,岂无一个胜他?即宝玉昔日名振春申,然至目下而论,究竟是个过时货,怎么偏偏看中了他呢?但他此刻真心待我,我亦当另眼爱他,与他暂结短缘,有何不可?想定念头,就将五十块钱摔在宝玉袋内,说道:“这种钱是你自己所赢,并不是我硬送给你的,怎么你推起来呢?”宝玉方才收受,连声称谢黄老,又唤玉莲过来谢了,收过了台上的十二块头钱。
其时相帮送上手巾,各各揩毕,聘才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七下多钟了,要紧起身回去。宝玉要留他们吃饭,聘才道:“你不用费心了,我后天晚上准来摆酒可好吗?” 玉莲从旁插嘴道:“ 奴晓得勒里哉,今朝夜里一定是黛玉约俚去吃饭,格落心急慌忙,勿拖勒间搭多耽搁格哉。阿姆,做讨厌人哉,让俚去罢,勿然要害俚受埋怨、吃生活,倪倒对勿住俚格。”宝玉听说,不禁笑一笑,聘才也笑道:“ 不错不错,算是猜着了。亏得我面皮厚,不然,被你这样取笑,岂不难为情吗?” 玉莲又欲再说,宝玉对着眨了一个白眼,也就含笑不语。聘才已将马褂穿好,同着三个朋友去了。宝玉与玉莲送至楼梯跟首,无非说“待慢”、“对勿住”、“明朝来”这几句套话,不必细述。
仍说宝玉、玉莲各归房内,尚未安稳坐定,又听得有客来了,络绎不绝。宝玉差阿金、阿珠去看,大都是旧时熟客,或打茶围,或叉麻雀,三个女儿均有客到。其实用不着宝玉前去,但宝玉与各客周旋惯的,况刚从杭州回来,免不得敷衍一番。因往时各客到此,大半为宝玉起见,所以不能不亲往各房走走,暂把愁闷搁起。少顷茶围客散,仅有芸台房中一桌麻雀,无人摆酒请客,不必时时陪待;好得不挂了牌,可免堂差应命之烦,此刻仍回卧房静坐。
用过夜膳,想起阿二服药之后不知怎生模样,便唤阿珠来问。阿珠方从楼下上来,回答道:“吃仔药下去不过实梗,眼睛门前看勿出啥好歹,横势今朝一夜天,叫几个相帮轮流陪俚,大先生, 放心点末哉,谅来勿碍得格。”阿金也道:“ 作兴药性发作慢点格 , 勿要去愁俚,放开怀抱,早点困 ,倪前两日勒船浪,一连辛苦仔几夜,今朝总要好好能养息养息格哉。勿说 大先生千金身体磨坏仔末哪哼,就是我搭珠姐也降(读杭)勿落。加二明朝要去烧香,亦要起早起格,格落我劝 甩开点念头,马上就安置罢。” 宝玉道:“故歇辰光,不过毛十记钟,有客人来格勒 ,哪哼好就困嗄?”阿金道:“ 管俚做啥?到底 勿比得格辰光自家挂牌子,应该要巴结点,故歇是两样格哉,高兴末陪陪俚笃,勿高兴末让俚乞希,自有小先生勒浪承值,如果小先生出仔堂差,勿勒屋里,也有俚笃格人勒浪招呼,连倪才用勿着格。大先生,奈想阿对勒勿对佬?” 宝玉道:“ 格闲话是勿差,阿晓得奴勿实梗,落里来外快洋钿嗄?” 说着,即在怀中取出方才所得的五十元,安放枕边。可见得宝玉是个极贪的人,当时何以推辞?一来有意要笼络他,欲显自己的大方;二来区区五十元,尚不足以动其心,欲得他的大注财爻,故尔十分做作。若说真真不贪,则不像胡宝玉的为人;说得过于贪小,又不像九尾狐的手段,在下所以不得不表,幸勿以琐屑嗤之。且说阿金与阿珠看宝玉藏好银洋,都说道:“洋钿要紧,身体更加要紧,大先生 看穿仔点罢。” 宝玉方始应允,即便卸妆而睡,究竟连日辛苦已极,横到床上就睡熟了。阿金、阿珠也去安寝。至于玉莲等房内各事,书中均不一一交代,以免丛杂。
一到来朝,宝玉清早起身,梳妆完毕,就同着阿金、阿珠带了香烛钱粮乘轿径往虹庙。烧过了回头香,顺便替哥哥求了三服仙方,事毕即归,并不往别处兜搭,回到家里,尚不过九下多钟。看了一看阿二,问了一问陪夜的相帮,说昨夜吃药过后,起初不过如此,到天亮快听他腹中响动,一连撒了几个屁,身子略能转侧,大约病势有些转机了。宝玉听说,稍觉安心,转身到了楼上,将三张仙方重加细阅。阿金问道:“仙方浪阿有啥说头?哪哼格几样药? 念拨我听听看!”宝玉道:“格浪呒啥别格闲话,只不过诚心吃好仔,要烧香还愿,上上灯油罢哉。药倒有好几样笃,三张三样格,第一服是柴胡五分、黄岑一钱、红枣两枚、老姜一片;第二服是党参二钱、熟地三钱、阿胶一钱、龟板四钱、鳖甲三钱;第三服是莲心十粒、枇杷叶三片、灯草灰一撮。 看阿吃得格?” 阿金道:“菩萨实头有点灵验格,第一服药赛过晓得俚起头伐疟疾格。不过第二服末,像煞忒补点,作兴俚格病拖仔多( 读带) 日,里向已经虚勒海哉。第三服是清清心肺,多吃点也勿要紧格,放胆大末哉。” 阿珠插嘴道:“ 仙方吃一个诚心,唔笃只管议论,阿晓得菩萨要动气格嗄?” 宝玉点头道:“勿差勿差,疑惑勿得格,诚则灵。阿珠, 下去交代撮仔药,第一服就煎拨俚吃罢。”阿珠道:“吃仔仙方,今朝郎中阿要去请格勒介。” 宝玉道:“自然原旧要去请格 ,阿能够两路夹攻,早点好仔末,让奴丢开仔格桩心事哉。”阿珠答应,照宝玉吩咐自去一一办理。其中如何购药,如何延医,如何阿二吃仙方,如何郎中来看病,自朝至暮,众人伏侍阿二的足足忙了一天,晚上又换几个相帮陪夜,如何与昨宵差不多。以上各节,若再细细详述,未免令人烦厌,倒不如简炼为妙。
单说阿二吃了第一服仙方与郎中的药,虽不见他十分起色,却比前松动了一点。那知下一天早上,不打紧吃了第二服仙方,午后就发作起来,气喘如牛,口中只是乱哼,说不清里面的难过,双手在胸前抓爬,把棉被都尽行掀开。旁边伏侍他的人吃了一吓,急忙报与宝玉知晓。宝玉得信,异常慌张,立即同阿金下楼,三脚两步来至阿二床前,见他这个样儿,高声叫唤,他却答应不出,只能睁大了两只眼,定样样的对着宝玉、阿金,实实令人可怕,吓得宝玉没了主意,把眼泪都急了出来,嘴里只说:“难末哪哼?难末哪哼嗄?”
独有阿金却晓得,阿二的病骤然变卦,定是这服极补的仙方吃坏了。既然阿金此刻晓得,何以昨天并不拦阻,翻说菩萨灵验呢?究意阿金略知药味,那识病情?而且迷信神权,以为菩萨断无欺人之理,直至眼前,方始明白过来。见宝玉这般着急,只得安慰道:“大先生急,急也呒啥买用格,俚格病虽则实梗样式,作兴勿碍格勒,倪且得到外势去,商量点法子出来,对仔俚要心乱格 。”宝玉点头称是,仍旧一同回到楼上。刚正进房坐定,玉莲、芸台、月仙与娘姨大姐等都来问信,宝玉说了几句,就叫大家想个法子,出个主意。大家听了,登时七张八嘴起来:有的说有了外邪,替他动动课筒,看看香头才是;有的说路上只怕失了魂,替他化化甲马,叫叫天喜才好;有的说遇着鬼祟,替他送送羹饭,烧烧锡箔罢;有的说今年流年不好,替他禳禳凶星,拜拜斗谶罢;还有说替他求签的,拆字的,解天香的,画辰州符的。纷纷扰扰,他说一个法子,我说一个主意,都跳不出迷信的圈儿。宝玉也是迷信中人,却想不定眼前做那几样,故踌躇了好一回。惟阿金始而一言不发,继听众人议毕,方开口道:“说末罪过,我看是拨勒格服仙方吃坏勒海哉。 昨日问我,我以为胆大点,勿要紧格,阿壳张会实梗格嗄,故歇呒啥别样,一面多请几个郎中来傍傍,一面倪再做长做短,外修里补,作兴可以挽回格勒。” 宝玉听他一说,虽知仙方误事,追悔莫及,只得依着阿金的话,差相帮等从速办理。请郎中的请郎中,叫师娘的叫师娘,买东西的买东西,忙个不了。
少顷郎中先后都到,连笃卿计共三位,诊过了脉,都说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好另请高明,不开方子而去。惟笃卿看过两次,略有转机,怎么今天忽然大变?心中十分疑惑,细问根由,方知误服仙方,不禁为之跳足,说:“如今不中用了,你们整备后事罢。” 语毕欲走,被阿金再四恳求,勉强定了一方,匆匆去了。傍晚师娘请到,看过香头,无非说神说鬼的判断,宝玉要他病好,自然一一如命。及至师娘去后,见约定今夜摆酒的黄聘才来了,到了玉莲房内,一闻此事,便说摆酒改期,缓日吃个双台罢。故宝玉过来陪了一陪,略谈片刻,聘才立即回去,宝玉也无心款留。此外还有许多打茶围、叉麻雀的客人,自有玉莲等接待,宝玉一概不见,只为着一个病人,指派众人叫喜送羹饭等事,足足忙了半夜。
次日,又命人去求签拆字,请道士来禳星礼斗,均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因阿二犯成实病,药已不能下咽,凭你怎样的做长做短,俱无所用,延到第三日下午两点钟,一命呜呼。宝玉甚为伤心,一来是同母的哥哥,总算自己面上的人,再没有第二个了;二来念他平日辅助有功,克勤厥事,所以十分优异,替他延医服药,看香叫喜,指望他早日就痊,那知误服仙方,竟成不起,往西天极乐世界中去了。若不教他死后风光,仅照常人看待,草草棺敛,即时送至善堂,非但薄待亲兄,被人议论,而且有关自己体面,失了往昔的威风,势必惹人讪笑。我何不借此因由,多费些银子,豪阔一场,使世界上永不忘我胡宝玉之名誉,并使眼前都知,我胡庆余堂之声势与昔日胡雪岩不相上下。宝玉存了这片心肠,也不与阿金等商酌,独断独行,就一面吩咐手下能干的相帮购办衣衾、棺椁等物,又恐他们不在行,贵价买了贱货,故一面命人请了一位懂事帐房,专门经理丧务,凡一切银钱出入帐目,以及购备东西,均要归他经手过后。这一来,可见宝玉本性奢华,欲做出一番惊人的举动,争奇斗富,任意妄为,竟忘却了自己本来面目。正是:
顿教送旧迎新处,忽见素车白马来。
要知庆余堂中怎样的办理丧事,下回再行奉告。
九尾狐
第六十一回 夸豪富兄殓拟捐官 下讣闻商量请点主
且说阿二一死之后,宝玉以嫡亲哥哥看待,并且为着自己场面,欲借此扩张豪富气象,一新沪人耳目,以为现下多费银钱,将来仍可取偿于庆余堂中,盖庆余堂声名愈大,则得钱亦愈易,何必吝此区区?打了这把大算盘,所以当时购办棺木,虽不是楠木桫枋,却也是上好的婺源板,连夜定合起来的。棺中应用的衾枕被褥与阿二身上的箭衣、外套、衬衫、棉袄、棉裤、靴帽等物,都是绸缎绫罗,件件从丰,便宜寿器店、衣庄店做了一宗大生意。
宝玉还恐有不到之处,意欲聘请一位帐房,托他经手过目,支付银钱,不至暗里吃亏,否则仓猝之间,除化轿子、点地灯、烧衣包等事大家都晓得的,其余买长买短,要这样,要那样,虽说有能干的相帮,毕竟尽是粗人,那里能想得周到呢?幸亏阿金出个主意,说:“我有认得一个客人,专门做惯红白帐房格,阿要请俚来指派指派罢,勿然要弄勿落格。”宝玉依允,立即命人将帐房请到。帐房一经手,各事皆井井有条,断不至要一样没一样了。
其时阿二的尸骸已经翻出来了,放在客堂中间。横势这几天,只好把生意停止的了。再说那个帐房想起一事,上楼请问宝玉:可要停柩在家,抑或明日便出,为因即刻要打照会到捕房中去,必须预先定妥的。宝玉心中暗暗盘算:既要出材场面好看,不得不多停几天,然过于多停,却又有关生意,故说道:“停仔一七罢,出材稍为从容点,勿知照会过去,阿准倪实格梗勒 ?”帐房道:“ 捕房里我有个认识的人,略略出些小费,把照会打进去,谅来可以照准的。” 说罢,仍到楼下,随即差人去打照会。确是一件极紧要的事,按上海租界章程,凡界内居民,不论何等样人,身死之后,限二十四下钟内必须出材,不准停柩在家,违者示罚。但体面的绅商家断不肯草草举襄,则惟有打个照会,待等捕房工部局核准,或数天,或数十天,任凭你屋内停棺,巡捕都不来顾问了。不然,一过钟限,那张罚条就要下来,不怕你不出钱。真是铁铸的章程,虽官长讨情也没用的。
话休絮烦。且说帐房差去了打照会的人,又命人往寿圣庵去叫和尚,准备夜间做系念,再打发相帮去唤成衣,叫他赶做孝衣。好得人手众多,添用了四名轿夫,尽够指派的了,故到上灯过后,凡明日大殓应用的东西,该租的租了,该借的借了,该定的定了,该买的买了,尽行完备,书中却难以细述。
斯时宝玉正在楼下,已晓得定做的衣衾棺椁等物,须明天早上送来,其余现成购到各件,略一过目,看到靴帽两样,陡然想起一桩事来了。怎么一桩事呢?因为这只大帽上没有颜色的顶子,岂不失了体面?虽下到棺里去的,就僭用了蓝的水晶的顶子都可使得,然画到喜神上面去,也僭用了这几个颜色,别人见了,设或问他捐的什么官职,叫我说什么好呢?惹人嘲笑还不打紧,如果被人扳驳,敲起竹杠来,不当稳便。再者牌位上要官衔,铭旌上要官衔,棺材上要官衔,衔牌上要官衔,灯笼上要官衔,处处脱不掉官衔,有什么官衔,戴什么顶子,顶子是朝廷名器,岂非最贵重、最体面、最要紧的东西吗?纵使现在的名器,人人说他滥极不堪,只要有了几个臭铜钱,俱可捐得到手。然口中说他太滥,头上仍只好戴这个东西,断没有嫌其滥极,另换一件特别新样的东西戴在头上的。因各种颜色顶子是国家定的品级制度,起初捐例未开,自然贵重异常,到了今日,人人皆可捐得,毋怪滥极不堪了。但人嫌其滥,而我则正喜其滥,滥是这个顶子,不滥也是这个顶子,红的依旧是红,蓝的依旧是蓝,有何区别?只要捐个官衔,好戴这个顶子,就足以夸耀于人前了。况当此滥极之时,独有一个未捐官衔,没有顶戴,更比不滥时难以为情。我既然要替哥哥风光风光,即连着自己显耀显耀,这事最为紧要,必须迅速赶办,否则铭旌也没有,衔牌也没有,牌位上、棺材上单写一个姓名,灯笼上但用庆余堂的堂名,那时出起材来,还像什么一个样儿呢?倒不如暗暗偷丧出了,免得被人瞧见的好。然捐官怕有一桩为难,我闻得娼优隶卒,身家不清白的,一概不准捐官。我是个乐籍人家,第一个先办不到,这便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