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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飞香》[清]西湖渔隐主人

耿朗道:“古来名人早死的,林杰十七岁,夏侯称十八岁,袁著十九岁,邢居实二十岁,王寂二十一岁,何炯二十二岁,王弼二十三岁,王延寿二十四岁,袁耽二十五岁,祢衡二十六岁,卫筁二十六岁,郦炎二十八岁,王勃二十九岁,阮瞻三十岁,欧阳建三十一岁,卢询三十二岁,贾谊三十三岁,谢瞻三十四岁,王洽三十五岁,谢緿三十六岁,谢惠连三十七岁,王肃三十八岁,王三十九岁,嵇康四十岁。愚兄才德不及诸君,而得此重病,大约不起了。”耿月旋等劝道:“兄长行事待人,亦不是短命的。不过是以食火当作暑毒,错服了药剂。以虚涨当作水滞,错解了病根耳。听得马壮、任勇两个人说,攻取大渊关绛宫关地户关的时节,作下劳疾,想是偶然发作,若小心些自可不妨。”耿朗点头道:“劳疾果是有些,但自去年八月以来,不知怎的,诸事灰心。想到四老爷哭燕岳父的祭文,把功名心灰了。想到任家送四娘为妾的事,把财帛心灰了。想到大老爷病中遗言,及今年杨岳母病故事体,把儿女心灰了。想到公明、子通、季子章与六娘之言,把恩爱心灰了。心既灰,则神消气沮,岂非将死之兆乎?”耿月旋等又道:“兄长之病,起于去年八月。本由思念而得,若将心放开,则诸病自然可去,何至于死?意念不杂,则神自清气自壮。诸事高兴,何至灰心?若说古来名人早死的多,则那作太玄博士的庄周,作都录司命的郭璞,作西河侯的陶侃,作北明公的季札,作蓬莱都监的陶潜,作阎浮提王的寇准,作遮须国王的曹植,作芙蓉城主的石介,作真官的韩愈,作奎宿的苏轼,作雷部掌事的刘景文,作地下曹司的沈文通,亦各终享其寿,且又与日月长存,山川不朽,安知不同这些人一般,又何必以死生介意,自添其病!”耿朗听了点头,道:“弟等所言,真金石语也。昨夜自想,亦是此意,我自安心将养罢了。”自此耿朗在家连家务亦都不管,思衣则衣,思食则食,果然心广体胖,不上半个月已好八九。只是身体弱了,见不得折磨。若遇刮风,休说是拔木扬沙的,要在重帏密帐中居住,就是泛兰转蕙的,亦要在洞房曲室里躲藏。若遇下雨,休说是倾盆倒井的要在岑楼峻阁上去潮,就是沐柳洗花的,亦要在大厦高堂前避湿。若遇天气凉些,便如折棉冻酒的寒冷。若遇天气暖些,便如灼石流金的炎热。十五这一日,白露初来,清风始至。早晨耿朗坐在正楼的小隔屋内,用龙眼汤漱过口,吃了半钟莲子。外边由颐、黄流将祭祠堂及送亲眷的礼物都送进来过目。耿朗看着云屏整顿祭祠堂的菜果,爱娘分拨送亲眷的礼仪,彩云手内托着一块松仁鹅油月饼,让耿朗尝。爱娘道:“官人是老病,不似你少年人,才病起就吃这硬头货。”彩云笑着便让爱娘,爱娘道:“这团圆饼姨娘吃多了,让你罢。”耿朗听了,亦觉好笑。已刻,耿朗、云屏、爱娘、彩云一同用饭。耿朗呷了几口燕窝汤,吃了几块蒸鸭肉,几片细蜂糕,几匙香粳饭,放下箸了。彩云用箸托了一段八宝香肠,送在爱娘的碗内,道:“这个不是硬头货。”爱娘吃着,便道:“硬虽不硬,只是好几个月未曾尝他,如今亦不爱。”云屏听了,看着彩云嘻嘻的微笑。饭毕,天气暖些,耿朗移在隔屋外正楼东,第二间下南窗内床上坐了,看了几篇《本草》,与云屏爱娘彩云摸宣和牌耍子。恰遇耿岳页的岳母家送来榆次西瓜十个,云屏爱娘彩云各令人切开一个来尝,真是其大如斗,其黄如金,其肉如砂,其甜如蜜。各吃了几茶匙,拣了两个令人送给春畹。午后耿朗想酒吃,便饮了两小盏药酒。爱娘斟了一大杯递给彩云道:“这个比不得酸黄酒,大家都可尝些。”彩云笑着接过去,又摸了一会牌。申刻,耿朗独自一个吃粥,几碟下饭,无非是些火腿、风鱼、糟鸭、熏雀之类。晚间祀月之时,春畹令人送来酒肴五碗,与耿朗的两碗,一样是糟蒸桃花吐铁,一样是酥炙黄食鹌鹑。
其余三碗,一碗是云屏爱吃的南煎十香豆腐,一碗是爱娘爱吃的北焖五料鲜鱼,一碗是彩云爱吃的京式百果猪肚,潞酒汾酒各一瓶。爱娘笑道:“似这般补肾益中之物,六娘调和得最好。明日官人到了那边,身体益发要充足了。”是夜金风漠漠,玉漏迟迟。银汉横空,晶盘挂午。耿朗赏了一回月睡了。云屏、爱娘、彩云坐至四更方歇。
次日耿朗到泗国公府内,先见了棠夫人,陪着坐了一日,傍晚回到春畹房里,自此在泗国府内养玻一日看见梦卿的小影,勾起了香儿,又不觉得梦寐颠倒,魂魄迷离。春畹千方解劝,百计开脱,耿朗全然不悟。看到唐诗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句,益发胡思乱想起来。因想到天地间聪明人死了,灵光不昧,年深日久,可成地仙。由地仙而天仙,由天仙而神仙者,邀游四大,周遍三千,无处不列。听得神仙所居,有三十六洞天,安知他两个不在其内?于是思路如此,梦魂亦是如此。一合眼便云车风马,处处飘遥。山山梦到,俱不曾遇见。又想神仙所居,又有七十二福地,或者他两个却在那里。于是思想如此,梦魂又是如此。一合眼,便红旌翠羽,山山寻访,处处梦到,亦不曾遇见。俗语说得好,以虚致虚,以邪招邪,每夜间不是梦见被火烧了,就是梦见被水淹了,不然就是被刀兵伤了。有时梦见通政使泗国公前来责备,有时梦见任自立、杨安人前来缠混,都亏有公明达、季狸两个人来冲散了。惊惊恐恐,忽忽悠悠,睡亦不安,卧亦不宁。春畹衣不解带,成夜相守,爱娘、彩云俱来作伴。这一日夜间,耿朗睡醒,约有四五更天气。林边蟾影犹明,案上羏脂半灭。茶炉内麝烟漠漠,药鼎下炭火微微。看火丫环垂头而睡,添香侍妹隐几而伏。耿朗掀起窗幕,望窗上一看,但见桐枝上下,蕉叶横斜。恍恍惚惚,有环佩之声。仿仿佛佛,有眉目之影。越看越真,越瞧越象,却非别个,正是香儿。耿朗大喜,两手双摩睡眼,正要去开窗锁。忽的窗子外金铃大吠,一阵风人影不见,只剩有桐枝蕉叶。耿朗叹口气,放下窗幕,才转回身来。见身边一个人侧卧在那里,衣服的芬馥,鬓发的芳香,真钻入鼻里来。仔细再看,腰支的柔细,口气的轻秀,又是香儿。这一乐无比,急用两手去搂。紧紧抱住,口唤四娘,浑身乱摸,惊得那人坐起,耿朗还不放手。原来不是香儿,却是春畹。春畹一边绾头发,一边教性澜剪灯花,情圃添香炭。爱娘、彩云一齐来问,春畹笑说缘由。爱娘笑道:“我们若有福,都死在官人头里,官人亦是这样思想。六娘你好呆,官人既将你当作四娘,你何不就假充四娘,一则见四娘虽死了还能有情,二则见你现在活着的亦更有意。总然有些不好看相处,谁还说你不老成么?”爱娘这些话虽似取笑,实是讥讽。言外见得死者无知,焉能有情?抛开活着的恩义不讲,却想无知的情分,岂不是徒耗精神!说春畹呆,正是说耿朗呆也。耿朗听了,有些悔悟。次日云屏来了,大家又都细细宽解,耿朗方才放下。不想,果然梦亦无了。又将息了许多日,便复旧如初的好起来。一时亲眷都送食物与耿朗,起病酒则有南和酒、麻姑酒、金华酒、葡萄酒。茶则有鹤岭茶、缙云茶、蒙顶茶、仙茅茶。果品则有东昌枣、密罗柑、肃宁桃、永平梨。肉食则有泰和鸡、固始鹅、滦州鲫鱼、上海黄雀,及各处土产。耿朗爱性澜、情圃的温柔清雅,便教他两个同青棠、丹棘一般,日日照料饮食,不离左右。正是:性情得正,哀乐合宜。分明教多情才子,暂且忘情。切莫道重义佳人,忽然不义。
第五十五回不用流连思往事且将风雅继当年时移病异事应殊,淑女何曾慢厥夫。
不信但观遗肖里,相亲相爱粲双姝。
却说性澜、情圃日日服事耿朗,故耿朗病好,两个人亦随了回来。过了八月,又逢九月九日,棠夫人令春畹来与耿朗拜寿起病,耿朗大设私宴,在百花台和云屏、爱娘、彩云、春畹赏菊。倚女苗儿、顺儿、轻轻、采癗、采葑、采菽、蓁蓁、芊芊、怡怡、猗猗、晓烟、夕露、涵霭、凝岚、宿秀、红雨十几个人,先将黄菊,次将白菊,再将紫菊,后将红菊,都移在百花台下。这百花台却不甚高,方圆有五六丈大小,四面部有栏杆。台阶上面,方亭一座,足容二三十人。若怕日光雨气,将亭檐四面的布帐支开,就遮住满台。当日上面设下了各色酒肴,夫妻五人,团团而坐。云屏要清心,吃竹叶酒。爱娘要通经,吃通草酒。彩云要补虚,吃青蒿酒。春畹要明日,吃菊花酒,惟耿朗吃人参酒。饮酒中间,云屏要行酒令,爱娘道:“今日是给官人起病,又赏菊花。菊有黄白紫红四色,我们就以黄白紫红为令,请官人监令。如有偏护,一并受罚。譬如黄字的两句话,十四个字内,头一个黄字要药名,第二个黄字要病症名,第三个黄字要食物名,第四个黄字要酒名。再每句头两个用虚字,共四个虚字,以成文理。如有说不出的,听监令官罚酒。”云屏、彩云、春畹俱各依允。于是耿朗斟一杯人参酒,递给云屏。云屏因说道:“不用黄连医黄疸,且将黄鲴醉黄精”。耿朗道:“好,好!黄精酒善能壮筋益髓,说得去。”随将人参酒递给爱娘。爱娘道:“不用白茯医白淋,且将白果醉白石。”
耿朗道:“好,好!白石酒善能补肾去湿,说得去。”便将人参酒递给彩云。彩云道:“不用紫草医紫疫,且将紫苏醉紫酒。”耿朗道:“虽明犯了酒字,却不在罚例。紫酒善治中风鼓胀,亦说得去。”又将人参酒递给春畹,春畹道:“不用红花医红痢,且将红杏醉红毛。”耿朗道:“妙,妙!红毛酒人人皆知,不象黄精白石,要下注解。去得去得。”仍将人参酒转递云屏,云屏道:“这番要改令了:每句要七字成文,仍按黄白紫红。前三字要菊花名,后三字要曲牌名。说不出者,听令官罚酒。”因说道:“洒金黄似黄金缕。”耿朗道:“妙,妙!两个黄字用的有意思。”遂将人参酒递给爱娘。爱娘道:“玉版白生白苹香。”耿朗道:“好,好!但不及大娘的妥当。”将人参酒递给彩云。彩云道:“福州紫若紫云堆。”耿朗道:“妙,妙!比初次强过许多了。”将人参酒递给春畹。春畹道:“状元红醉红娘子。”耿朗道:“妙,妙!状元红是菊花名,又是酒名。红娘子是曲牌名,又似人名。有趣有趣!我再出一令,亦按黄白紫红顶针续麻,头三个字或诗词或成语或人名或物名俱可,后七个字要成一句恬,押出黄白紫红四字,必须与上三字文理相通为妥。”说毕,递人参酒与云屏。云屏因说道:“黄花地,西风酣战晓霜白。”说毕,递人参酒与爱娘,爱娘接着“白”字说道:“白霜降,烟凝晚景秋山紫。”说毕,递人参酒与彩云。彩云接着“紫”字说道:“紫葡萄,一杯醉卧帐绡红。”说毕,递人参酒与春畹,春畹接着“红”字又押到“黄”字上道:“红窗听,疏钟斜月响昏黄。”说毕,仍送人参酒与云屏。耿朗拍手笑道:“好,好!不但下七字与上三字相连,就是将八句合笼了来,亦是一串,而下恰象十言绝句一首。但只一件,若如此行起令来,成天家亦罚不着一口酒了。还是各饮两杯,再行令亦好。”于是每人各斟各饮,大家因讲起了往事。
耿朗道:“想当年茅御史究审科场,虽说牵扯,却亦实心。富郎中勘问棍徒,虽太风力,却是守法。如今茅富两人都死了,亦不用论他谁是谁非,且将那案件的原由给宣舅耿顺作个警戒。”云屏道:“记得那年母亲与姑母舅母吃酒,我和三娘看雪,顺哥的乳名早先定了。如今亦不用叹那日月如棱,且将五叔叔茹表妹两口儿亦生男育女的事看起来,不由人不想那去世的舅母。”彩云道:“想那年四娘的爱念书,三娘的爱戏耍,实在令人可喜。
如今亦不用想昔日的快乐,且将耿岳页耿皇页的聪明怜俐一看,不觉令人又叹又爱。”爱娘道:“燕舅亲事,是郑母舅作媒人。二娘小影,是楚姨娘作经纪。如今两个老人家都没了,亦不用想郑母舅的好酒,楚姨娘的多玻且将郑表弟的酒量,林舅爷的病躯比较一番,真是象爷的似爷,象娘的似娘。”春畹道:“畹儿出身侍女,作了配房,又蒙抬举,立为侧室。家主母收为义女,大夫人认作儿妇。如今亦不用虚说感戴,且将耿顺抚养成人,才不愧在东一所及泗国府内一常”耿朗道:“这些往事已过不来,赞的亦不用赞,叹的亦不用叹了。且将这现在的高兴快乐一番罢!”说毕,领着丹棘、青裳、性澜、情圃先往百花厅去收拾入冬的花卉。
台上只有云屏、爱娘、彩云、春畹同坐。云屏道:“昔日在九畹轩相扑戏耍,已成了一段风流佳活。今日三娘何不再想个风流事儿耍耍?”爱娘道:“我常见他们无事的时节,将锦缎作成小球儿,有钟口大小,用手拍着,随起随落,以起落的次数多的为赢,亦到有趣,名叫拍绣球。又有将雪白活鸡毛儿用绒绳捆在大厚钱眼上,用脚踢起,随身乱转,亦有好些名色,名叫踢毽子。又有将绫绢剪成蝴蝶,或拴在铜丝上,或拴在马尾上,用扇子扑打起来,就象活的一般,名叫扑蝴蝶。又有抢气球的,名叫抢行头。这四样,大约他们都有学到上好的了,今日正好试试。”于是令采癗、蓁蓁、苗儿、顺儿四个人,俱穿了黄色衫子,用黄色披帛系住了腰,卷起袖子,站在黄菊花丛中,拍那小黄绣球。又令芊芊、采葑、怡怡、晓烟四个人,俱穿了白色衫子,用白色披帛系住了腰,搂起裙子,站在白菊花丛中,踢那大白毽子。又令夕露、涵霭、凝岚、猗猗俱穿了紫色衫子,用紫色披帛系住了腰,卷起袖子,站在紫菊花丛中,扑那紫绫蝴蝶。又令轻轻、采菽、红雨、宿秀俱穿了红色衫子,用红色披帛系住了腰,搂起裙子,站在红菊花丛中,抢那大红行头。一派莺喧燕笑之声,哄天动地。云屏、爱娘、彩云、春畹在台上看时,但见那小黄绣球,拍的好象一朵一朵的黄菊花,飞起飞落。初间是自己拍自己的,后来你拍我的,我拍你的,拍到密处有千万朵黄菊飞舞。但见那大白毽子,踢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白菊花,忽高忽低。初间是一个人踢一个,后来一个人踢两三个,踢到忙处,有千万朵白菊飘荡,但见那紫绫蝴蝶,扑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紫菊花,翻上翻下。初间是一扇慢似一扇,后来一扇紧似一扇。扑到急处,不知有多少紫菊洒落。但见那大红行头,抢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红菊花飘来飘去。初间是四个人轮流抢,后来四个一齐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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