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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飞香》[清]西湖渔隐主人

十月内,朝议定都北京,大赦天下。如永不许贷之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皆蒙恩赦回家。那发配烟瘴之张大张、王尊王,流二千里的茹月桂、邬日杏,亦无不赦回。各念送程仪之情,俱来拜见,耿朗与之相交如初。
春畹因劝道:“二娘在日,曾说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是势利朋友,张大张、王尊王是酒肉朋友。临行送程仪一节,不过是慨人心之不古,挽友道之将坠,非特为冯、张诸人起见也。今日官人仍与相亲,恐这些人贤愚不等,或记恨怀惭,故触佞臣之忌怒。或亡廉丧耻,翻作权宦之爪牙。万一牵连,后悔何及!且官人有功未赏,辞病在家。正当躲避声名,不可招摇耳目。前者妾劝结婚季氏及公明者,不但取其家风醇正,子女端方,亦正为此耳!”耿朗听了,大觉悔悟。其时恰又遇泗国公府内管家病死,总办乏人。春畹因又劝道:“君家自李名死后,诸人越无条款。后来虽将松之盛唤来,又已年老,未能整顿。幸得众允、需有孚用心料理,重兴旧日规模,不想被童观惑乱。京东一带地亩,若非甘棠、冯市义,正不知败坏到怎样地位。现今众无悔、需吉,虽然勤劳能事,但年少气壮,不谙守分安常之理。所赖官人随事教训,以成其材。若耿顺年轻,习于富贵,必须老成谨慎的人,才能有益。甘棠、冯市义,二娘在日,曾说后来必得他两人之力,正应在今日了。官人若肯令他们来管家事,妾包管不在众允、需有孚之下”。耿朗听了,随即禀明棠夫人,即令甘棠、冯市义作泗国公府内正副管家。正是:□续承祧,谁言婢子不是夫人。婚男字女,既作小妻亦当大妇。
四十九回泗国府成遗爱府九皋亭作冷心亭人事晨钟与暮砧,悲何弹剑喜何琴?
须知死后留遗爱,多是生前有冷心。
却说甘棠、冯市义自宣德四年管收租税,至正统六年已过了十三个年头。十月内来泗国府中作管家,不觉又是七年八月。正值梦卿忌日,棠夫人令春畹设立梦卿神主。
亲族们都来拜奠,如知心的楚二娘,感情的涣涣,亦亲送祭仪。夏亭,秋阶,黎明便来伺候。枝儿、喜儿、绿云、汀烟,结伴而至。采蘩、采艹频、采荇、采藻、采绿,逐队而来。次后耿朗家内的男女仆妇,除了有事的,无有不到。最可喜的是周详、周宣一双老者,俱年过八十,扶仗跪拜。金莺、玉燕、白鹿、青猿、贺平、贺安、贺吉、贺庆,八个少小夫妻,齐齐祝祷。是日烛焰薰天,香花匝地。
人人颂德,刊作口碑。个个感恩,记成心录。祭毕分福而散。是时耿顺年交十二,知识渐开,嗜好渐大。幸与母舅燕子知、燕子慧、郑大伦、林承祖、宣继宗同学,尚未见过那冯世才、张大张、乔邦贤辈一流匪类的行景。只是性情亦疏朗,才具亦高华。亦喜善武能文,亦好清歌妙舞。听见四娘、五娘的富丽繁华,不觉爱慕,要画依样葫芦。听见二娘的方正贤良,又不觉爱慕,要作承先孝子。这确是那性不自定的一派血脉了。春畹见此光景,便将房室内可爱的绮窗绣槛,俱暗暗的更改。奴仆内可爱的媚女妖童,俱暗暗的替换。器皿内可爱的玉箸金杯,俱暗暗的撤去。衣食内可爱的美锦奇珍,俱暗暗的检点。又将梦卿所爱的书籍,取给耿顺看。梦卿所爱的古迹,说给耿顺听。梦卿所爱的奴仆,分给耿顺使。
梦卿所爱的亲族,交给耿顺敬。以此耿顺不至于落了世俗的恶习。又遇着公明达爱梦卿的人品,十分教训耿顺,真是难得的严师。甘棠、冯市义爱梦卿的德行,诸凡辅弼耿顺,真是难得的义仆。耿,耿月旋等爱梦卿的贤淑,凡事推让耿顺,真是难得的伯叔。季狸等爱梦卿的节孝,凡事护蔽耿顺,真是难得的亲眷。不上一年,不但耿顺的爱恶比前大变,连泗国府内男女大小的爱恶,亦都变了。梦卿在日,最爱种芭蕉,栽紫荆,吃樱桃,看玫瑰。
故抱厦前有芭蕉、紫荆,庑坐后有樱桃、玫瑰。谁知自从香儿移入东一所,那些花木就象不爱活的一般,任你百样的爱惜培植,都渐渐的干枯了。连萱草坪前萱草,亦都枯死。有好事的家人连根刨去,种在梦卿的坟上。却又作怪,反倒发荣滋养,还如先前的茂盛。那些家下人便将芭蕉、紫荆、樱桃、玫瑰、萱草,都当作了召伯的甘棠,一技一叶,亦不许损坏。又在那无花木的空地上,盖了亭子一座,叩请公明先生写了一个匾额,乃‘遗爱’二字。
这遗爱的故事传出,就有那缙绅先生,林泉处士,或作遗爱亭的诗赋。或作遗爱亭的赞文,一时传遍京城。
朝廷叙东海之功,推用耿朗为副都御史,耿朗仍是告病在家。光阴茬苒,又到正统八年八月,凉风渐起,冷露初零。景物既更,情思亦改。耿朗偶然查点书房内物件,拣出了季子章邀看梅,公明达邀看竹的花笺来,手内拿了再三观玩。猛又想起梦卿的忌日将近,曾记得当日爱娘借梅竹劝我,说绿衣清雅,何若竹卿?素面温郁,何若梅妃?当日事去言留,人亡物在。可见人生世上,真如梦幻泡影,反不及这一片纸,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的流传不朽。厚爱难忘,浩叹不已。因向云屏、爱娘商议,将春畹所立梦卿神主迎入九畹轩。爱娘道:“伯母因过继了六娘,所以设立二娘神主,以便耿顺将来承祭。今若迎来,莫不教耿顺再行设立不成?我想官人百年以后,耿顺必然要立神主,与二娘同享就是。耿岳页、耿皇页将来岂有不祭二娘之礼?莫若另立二娘神主,先供在九畹轩何如?”耿朗尚在迟疑,还是香儿因移居东一所不时患病,且又不时梦见梦卿,遂催促着耿朗将九畹轩改作梦卿祠堂。一则邀丈夫之喜,二则去自己之疑。耿朗犹在未定,彩云道:“夫不祭妻,固是古礼。但以耿,耿皇页、耿,耿岳页而论,二娘又在所必祭。且有天子御赐的匾额,即另建一室供奉,尤属理之当然。有何思议?”耿朗大悦,即令众无悔、需吉雇催工匠,收拾九畹轩,将正室内的匾额移在轩中悬挂,依式作了神主。将九畹轩改名冷梅轩,九回廊改名冷竹廊,九皋亭改名冷心亭。取冬梅越冷越艳,冬竹越冷越青,贞心越冷越坚的意思。到了这一日,耿朗致祭,春畹领了耿顺亦来拜奠。祭毕,爱娘指着冷心亭的匾额说道:“冷梅冷竹的名色,不过是因我有竹卿梅妃的话,故借来以比二娘的人品,惟有这冷心二字,起得大有见解。我想,二娘当日让居东一所,不肯专理家私,使人名利之心可冷。后来分辨朋友的好歹,不教官人受冯、张之累,使人交游之心可冷。不与同类分是非,不与一家分彼此,使人争竞之心可冷。及至夫妻反目,犹然割指医病,使人爱憎之心可冷。孝义感动得宦官内侍,恩德感动得女子小人,使人抑郁之心可冷。且至于嗣有人,遇毒不能伤,遇邪不能害,使人毒恶之心可冷。总而言之,看得二娘的一生,则人人的心都当冷了。”云屏道:“我们的心,从此可冷。独有官人的心,是断乎不可冷的。”爱娘笑道:“想当日官人待二娘的那一副冷面孔,那一副冷心肠,实在令人心冷。今日又造这冷梅轩、冷竹廊、冷心亭供养这冷心娘娘。官人若肯作祠堂内香火道人,便称为爱冷道人何如?”耿朗亦笑道:“因我有冷面孔,冷心肠,便叫作爱冷道人。
卿家名为爱娘,不知还是爱冷,还是爱热?”爱娘道:“冷也爱,热也爱。只是爱热的时节多些。”彩云一旁笑道:“男子属阳,孤阳不生,故爱冷。女子属阴,孤阴不长,故爱热。阴阳和合,冷热均匀,三娘不必偏爱热,官人亦不必偏爱冷了。”正说话间,见冷梅轩下又有两个少妇拜倒,拜毕起身,乃是采萧、采艾,一齐说道:“去年六娘设立神主,我两人未得瞻拜。今日听得在此旧地又立神主,特来一拜,以答旧日之恩。”云屏留两人吃饭,晚间春畹未能回府,采萧、采艾亦一齐住下。夜静闲坐,采萧、采艾向云屏春畹说道:“我两个投身入府,自幼事奉夫人。后来二娘住居东院,大娘管理家私,老夫人将我两个分在四娘五娘房里。虽说奴婢们差使不多,衣食甚足,却不知招了多少憎嫌,失了多少喜爱,费了多少热心,见了多少冷脸。幸得二娘,把我们替换了。我们只说二娘有貌,有才,有德,必然有寿,那知空作了一场痴梦。想起那年五娘管事,四娘搬家,二娘卧病的旧景来,好不伤心。曾记得大娘、三娘费了多少心机,主人公并无一些回转。还是二娘割指治病,反到有恩有情。这也怪不得全大人的祭奠,家下人的痛哭了。老天有眼,童家鬼计不行,这便是二娘有灵有圣。我们见了小主人,就如见了二娘一般。无奈作妇女的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不久的就随丈夫回南。这一去,未知今世里可能再得来见各位主母否?”两个人说着,泪流不止。春畹劝道:“离合悲欢,古来常事。父子母女,尚不得相守终身,何况主仆?至于咱相好姊妹,我旧年八月内立神主之时,那个无来到?今日方才一年,也有出外的,也有回家的,也有卧病的,也有死去的了。可见人在世上,好似大海浮萍。你们只好把这条肠子拉断了,自家保重罢!”两人听说,越发伤心。云屏亦劝道:“主仆的恩情,姊妹的欢好,忘是忘不了,断岂断得住?从南京到北京,程途不远,你们丈夫货南贩北,正好常通音信。”采萧道:“听得南京的人来说,李婆子嫁了南京的一个串戏教师,家内丰足,且又岁数比他还校不想他那样一个人,后半世有这样一段安闲。”采艾道:“我丈夫说,秦淮涌翠楼白家名妓,就是咱府内的红雨。我想,红姐姐因一念之差,便流落行院。若见了我们,不知怎样的后悔!”春畹道:“甘棠、冯市义禀说,童蒙被逐无依,投到南京,作了道士。改悔前非,一意向善。今年盂兰会,特为二娘作了一坛道常可见人若公平,不但受恩的感恩,就是未受恩的亦要感德。你两个这一回南,想来这遗爱冷心的故事,他三人亦可知道了。”当日春畹宿在云屏房里,采萧、采艾各有宿处。正是:深恩厚爱,依然旧日规模。后悔前思,顿改当年态度。
第五十回三女观容赋悼亡众鬟斗物征留爱知己相思尽断肠,群伦留爱倍情伤。
胜他风月三千首,赢却金珠十数箱。
却说采萧、采艾虽蒙云屏留宿,然香儿、彩云终是两个的旧主人。况且仇人又都远去,到底有些情意。至临睡时,采萧便走到香儿房内去宿,采艾便走到彩云房内去宿。各自提起旧事,并梦卿许多的好处。彩云终是读书人家的女子,听了采艾的话,不觉恍然自失,十分后悔。
香儿虽亦有些感动,怎奈忌妒春畹的上头,却又放不下梦卿。这且不提。次日早晨,爱娘又说梦卿画的小影工妙无比,于是云屏、香儿、彩云俱要观看,春畹便令人往泗国公府内立刻取到。一时各房内的新旧侍女聚在一处,将小影挂起。真个是骨相丝毫不差,眉目依稀欲活。众侍女有的说:“只少一口气,便是活人。”有的说:“若传流许多年,定成仙物。”看了多时,香儿因有病在身,不能久坐,便回东一所去了。坐间除了春畹,只有云屏、爱娘、彩云三个。云屏因说二娘既可留画,我们何不留诗?就写在上面,以作赞语何如?爱娘、彩云一齐应允。春畹即预备下笔砚,云屏提笔在手,说道:“二娘本系官人原配,反作偏房。受人挟制,与三娘因作诗成了金兰契友,却未能相守终身。生顺哥因出嗣,袭了带砺公侯,亦不过虚受封赠。九畹轩前,林亭未改,难逢倩女之魂。慈萱堂上,簪珥空存,不入老亲之梦。知己既远,血泪虚弹。二娘有知,当亦恻然也。”说毕,一挥而就,写成七律一首,其词曰:侧室甘居意未投,无边忉怛几时休?
事夫徒结金兰侣,养子空能带砺侯。
九畹轩前魂寞寞,慈萱堂上梦悠悠。
芳樽和泪酬知己,曾入重泉一点否!
爱娘、彩云看毕,爱娘道:“我先与二娘在坟上相遇,次是五娘亦遇二娘在坟上。相遇俱是二娘撮合,三个人一齐嫁来。只说忘忧有草,能消暗地谗言。那知解愤无花,空费通宵密语。留句失簪,乃不误之误。听歌写扇,实不差之差。情真难已,命也何如?想官人在东海时节,他尚能千里入梦。如今曷不一通寤寐,以免我姊妹赋招魂耶!”当下泪随笔落,亦写出七律一首,其词曰:夜台何处是卿家?满目萧条风雨赊。
莫道忘忧真有草,谁知解愤竟无花。
遗簪致诮情之误,题扇留疑命也差。
玉帐能随千里梦,归来曷莫到窗纱!
云屏、彩云看毕,彩云道:“数年以来,与二娘言合意不合。从前的寻欢取乐,空作了东施的效颦。今日见了他的遗容,越添惭愧。何况剪发割指,古今少有。音容何在,爱慕空存。我负二娘多多矣!只好在樱桃庭下,蕉叶窗前,仿佛其香魂而已!”一边说着,一边亦写成七律一首,其词曰:数载绸缪总负卿,何时心目不屏营。
钗横短发金钿小,袖笼残肌玉钏轻。
惠重百朋留遗爱,思劳五夜愧违情。
樱桃浓湛芭蕉雨,一片凄凉薤露声!
云屏、爱娘看毕,仍将小影付与春畹。春畹才将小影卷起,收在匣内,不觉把一个花绣的香球从袖中滚落地下。爱娘拾来一看,绣的不是花草昆虫,是将宣德四年正月内集古才女诗五首绣在上面。字如绳翅大小,而点画分明,一丝不苟。末又绣着“乌衣女隐”四字。爱娘道:“不知是何时绣起?大费工夫了!”春畹道:“四年四月,五娘于归之后,闲暇无事,二娘便已绣出,赏给了畹儿。直至五年八月后,萧、艾二姐姐换到东一所,红雨、李婆出去的时节,方始成全了。如今已过了十来年头,每逢二娘的忌日,便带在身边,就犹如梦见二娘的魂,看见二娘的影一般,以表追远之意。”爱娘才待启齿,采萧、采艾一齐接口说道:“二娘的遗物,无人不有,三娘、二娘于未出嫁之时,便彼此相好,所以喜儿、和儿、顺儿受二娘赏赐最多,到得五娘于归以后,枝儿、叶儿、条儿、苗儿、采癗、采菽、采葑、绿云、红雨、采萧、汀烟、渚霞、采艾,以及老夫人房内的五个,得二娘赏赐亦更不少。到得轻轻、红雨放出,二娘房里换了采萧、采艾,添了青裳、丹棘。四娘房里添了涵霭、凝岚、宿秀,换了贝锦。五娘房里,换了采菽、箕芳,二娘亦是一般的赏赐。至二娘去世,采繁、采艹频、采藻、采芹、采绿、采萧、采艾、枝儿、叶儿、喜儿、和儿、绿云、汀烟,俱皆嫁出,所得赏亦都带去。条儿、夏亭、秋阶、渚霞,虽配了本府家人,却亦一时未便取来。除冬阁外,今只有苗儿、采癗、蓁蓁、青裳、丹棘、顺儿、采葑、怡怡、芊芊、涵霭、凝岚、贝锦、宿秀、猗猗、采菠、箕芳,十六个人,俱有二娘的遗念,不妨各取一件好的来,大家比较一回。”于是众恃女争先去取,不多时都皆取到。云屏、爱娘、彩云一同观看,青裳是小琴一张,就是叫作驱邪的,端的好一段良材,不亚冰清,恰如玉振。丹棘是短剑一口,就是叫作解愤的,端的好一股精铁,赛过寒光,真同照胆。采菽是绣佛一轴,就是东屋内供的,乃金丝制成,对之心清,观之意淡。猗猗是铁马一挂,就是前檐下悬的,乃玉片作就,玩之情幽,听之趣远。苗儿是熨斗一枚,铜色如银,花纹似绣,底可作镜,柄可为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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