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晴耕尚未开口,葛爱便道:“袁大爷,你拿我们两人开心。不瞒你说,昨日他收进监来,我将前年的当票总查出了出来,爽利些说,我一个人就要想他百十千钱。好容易扳着一个大鱼头,他们扬关大头儿轻易跌不到我们这里,如今你说这几十千钱,还是够把那个行当呢?”袁猷道:“葛头翁,你不消生气。这种事秤也秤不得,斗也量不得,有句俗语,‘家资多大祸多大’。不怕你二位见怪,若是精穷的收到禁里,没有钱开家伙,难道你们把他活活的幌死了不成?我们这吴敝友,不是我代他哭穷,实是空有虚名,拿不出钱来。我也巴不能代他多允几两银子,我还可以从中沾沾光呢。此刻是清水拦停,望你二位推推情罢。”
段晴耕道:“并非葛头儿发急,你大哥说的这几个钱实是派散不来,你不要见怪。”袁猷道:“不瞒二位说,我兄弟上年因为访案,收在江都禁里,我通共花了二十千钱。并不是我不肯代他多允,实是拆措不出。你二公原谅些罢。”段晴耕、葛爱两人赌咒发誓不行。袁猷同他们说之至再,方才讲定共是八十千钱正项,他两人每人格外十千外敬。段晴耕道:“你大兄虽是委我两人,我们尚不敢满允,先要将捕衙老爷的话说明,其余就总好说了。我们相应饭后会罢。”袁猷道:“我适才的话已是纸尽笔干,就算是定局了。你大兄不必再挂了钩子,添一文总不能的。”段晴耕道:“我今日总遇见你这狠手拦停,你的话真是斩钉削铁,行与不行,总是饭后定局罢。”
两人说毕,辞别了袁猷欲走。袁猷道:“且请稍缓,还有一点事,要你二位作个小弊。”二人忙问何事。袁猷道:“吴敝友是有瘾的人,如今我同那位到烟馆里去烧两个泡带进去,让他好搪一阵,不知二公可肯相与我兄弟呢?”葛爱道:“任凭什么难事,你袁大爷既开了口,也不好意思回你。段先生不吃烟,先请到司房里坐坐,我同袁大爷一走就来。”段晴耕向袁猷秉秉(举举)手,先出茶馆去了。
袁猷会了茶钱,出了茶馆。葛爱引着袁猷到了茶馆南首一家烟馆。进入里面,葛爱请袁猷在烟床坐下,喊了一声“拿烟。
”早有烟奴递过潮烟,问:“拿几个?”葛爱道:“拿四个罢。
”烟奴答应,拿了四个箬子烟,摆在盘里,又倒了两碗茶来。
葛爱睡下去向袁猷道:“袁大爷请用烟。”袁猷道:“我不会,你老实些吃罢。”葛爱遂打了四个烟泡,用箬子包好,剩的烟总是葛爱吃的。袁猷将烟钱会过,葛爱将那竹箬包的烟泡拿在手内,同着袁猷出了烟馆。
才走到县门首,看见跟吴珍的小厮发子在那里鬼张鬼智的访信,见了袁猷赶近前面问道:“袁大爷,可晓得我家大爷在那里?”袁猷道:“这是吴敝友家小厮,我要同他到监里去,让他主人吩咐他,好家去设法办实。”葛爱应允。袁猷向发子道:“你跟着我们去见你家大爷。”发子答应,跟随在后。
葛爱引着他二人到了监里。发子看见吴珍站在号房檐下,满嘴血迹,周身刑具,不由得一阵心酸,落下泪来,道:“大爷,你是怎么样的?”吴珍看见发子,也不觉泪下道:“呆娃子,你也不必问了,你问袁大爷就知道细情了。”袁猷将会葛爱、段晴耕的话向吴珍告知,却将所允数目含糊未曾说明。吴珍道:“拜托贤弟向他们说,以速为佳。”袁猷向葛爱道:“请你拿个碗取些开水来。”葛爱拿了碗到厅上取了开水,端在手内,在箬子里取出两个烟泡放入开水,用手指将烟泡和开,就着吴珍的口,叫他喝了下去。吴珍犹如得了甘露,两三口喝干。葛爱道:“还有两个烟泡,存在我身边,回来再与你吃罢。”
吴珍点点头,将发子喊到身边,附着发子的耳不知说了些甚么,发子点头答应。
袁猷辞别吴珍,又叮嘱葛爱饭后在茂涛茶馆,先到先等。
遂同着发子出了监门,叫发子回去吃饭,午饭后到茂涛茶馆听信。袁猷也就回家,吃了午饭,便到茶馆等候段晴耕们回信。
再说葛爱找着段晴耕,两人商议明白,先到捕衙里将老爷同门上爷们、书办、皂头、马快、门皂、茶房、中班、伞轿夫各行总皆讲明。又到监里将上下管监爷们、笼头众难友,还有那一位提牢吏以及各禁卒一切小行当,说得明明白白。然后同到饭馆吃了酒饭,葛爱到烟馆过瘾。段晴耕先到茂涛茶馆泡条等候。葛爱也到茶馆,两人吃茶闲谈。
袁猷已到,招呼入坐。段晴耕道:“我两人会过大兄之后,到了捕衙里会见老爷,开口想令友二百千钱。我再三再四说了八十千钱,门包随礼,一切外费,还有上下管监爷们、监里各款使费还要在外。你大爷酌量就是了。”袁猷道:“我午饭前已曾说过,实是无出,不能加增了。”段晴耕、葛爱摇首道:“若照饭前那句话,实是效劳不来。算我两人办事不力,你大兄相应另找别人罢。”立起身来要走。袁猷将他两人拉住道:“请坐,请坐。你二位拿我作蜜脸了。我同你二位说过话,你二公不行,我就再找一千二百个人也无用处。如今也说不得了,罢罢我同吴珍有个交情,我除不赚拦钱,腰包里添十千钱,将来他认也罢,不认也罢,你二公推个情,打伙儿看破了些,只当这个猪没有长头,原全些罢。”段晴耕、葛爱只是摇头不允。
又趑趄了有两个时辰,袁猷又加添了十千钱,才讲定了。约定傍晚时分在县前交钱办事。段晴耕、葛爱辞别去了。
适值发子前来讨信,袁猷道:“你午饭前回去,你东家奶奶如何说法?”发子道:“家里奶奶说是一切拜托大爷办就是了。”袁猷道:“铺监各费业已说明,不知你家可曾设出法来?”
发子道:“奶奶请大爷到我们家里当面谈呢。”袁猷会了茶钱,同着发子到了吴珍家内,请在厅房坐下。发子献茶,装烟,到后面送信。
吴珍的妻子王氏由后进出来,到了厅上,与袁猷见了礼,另在一旁坐下,道:“诸事费了爷爷的心了。”袁猷道:“二嫂,愚小叔与二哥交好已非一日。今二哥被人暗算,弄出事来,愚小叔理当出力效劳。今又再三嘱托,现在已代二哥将铺监正项讲定了是一百千钱,一切杂费偏手外敬,又是八十千钱。允定今日傍晚时分交了钱,二哥的家伙就可以开了。”
王氏哭道:“不瞒爷爷说,我家大爷是个空架子,搭的好看。虽是扬关有个门户,有名无实。他向来又在外面贪玩,家里掏得空空。此刻平地生风,又出这件事来。你的侄子年纪又轻,族中众人素昔又与我家大爷不甚和睦,如今不管还罢了,他们还在背地里讥笑。亲戚中也没有能办事的。昨日我听见这个信,急得叫天不应,叫地不鸣,全无主意,我整整哭了一夜。
今日午饭前,发子回来告诉我,说是费爷爷的心,在这里忙呢。
我就赶忙将家中首饰衣服拿去送到当典里当了一百千钱的银子。
”忙喊老妈将银包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王氏道:“爷爷,这是一百千钱银子,请你收了。所少的我适才已经向我娘家的兄弟商议借贷,请爷爷耽到明日,还要累步到舍下来交代。千祈拜托爷爷同他们商议,今日就要代他将刑具开了才好。你知道他身体本来生得瘦弱,加之又有两口烟,如何受得住这般若楚呢?”袁猷道:“二嫂但请放心,愚小叔任凭怎样,今日总要叫他们代二哥将家伙开了,不能再受这一夜的苦了。你这里叫发子送些饮食同烟泡到监里去要紧。”王氏道:“这些事我就叫发子送去,门首公事拜托拜托。”袁猷道:“放心,放心。”
王氏道:“还有句话要请问爷爷,我耳闻我家大爷这件事是因为在什么没相干的地方,有人借钱未遂,串合起来的”。爷爷,你可知细底?如今可有什么法想,救他出来呢?”袁猷道:“二嫂说得不错,等稍停一日,慢慢再告诉你细情。我此刻赶着去将铺监的事料理清楚,先将二哥刑具松了,明日早间去会承行的书办,同他商议,看他可有法想,再来回覆。”王氏往地下一跪,道:“一切费爷爷的心,家大爷若能侥幸出罪,回来再为叩谢。”袁猷忙道:“二嫂请起,我不便回礼。我同二哥是至好弟兄,二嫂不用说这些套话,我是尽力办就是了。”遂将银包收起,辞别王氏,离了吴珍家。
先到钱店里将银子比过分开,合了个七十千钱九二串,用皮纸包好,余多的银子收在腰内。到了县前,看见段晴耕、葛爱两人站在头门首。袁猷将两人约到僻静处所道:“那里来了七十千钱的银子,所少的认我,明日午饭前交代。望在今日就要将他的家伙开了。”段晴耕、葛爱道:“诸事遵命。”袁猷取出银包,三人同到钱店,重新央店内人一比交过。
段晴耕接了道:“袁大爷怎么玩起九二串?”袁猷道:“非是我做混帐事,他们关上,大市都用九二串,这点小意思算我沾了光罢。”段晴耕、葛爱道:“你大爷过狠,叫我两人作难。”袁猷道:“委屈些罢,现在捆案捉得纷纷,恐其捉过野猪来还你们的愿,也未可定。”段晴耕、葛爱咂了一阵嘴,将银包收起,道:“此刻将晚,官府快下来收封,不便请你进去。
我们要赶着到里面将吴大爷的家伙开了。明日你到监里去问令友,才把我两人作人呢。”袁猷拱手拜托,又问他二人此案是何人承行。段晴耕道:“是敝人同事卞冶池承行。”袁猷问了卞冶池住址,辞别二人,仍到双林那里住宿。
次日清晨,袁猷到了卞冶池家,将卞冶池邀约至茶馆,泡了茶,谈了几句套话,袁猷道:“敝友吴珍的案是阁下承行,小弟特来奉恳,要求设法救他,自有菲敬。”卞冶池道:“令友昨日到堂,说是包光们听信什么姓吴的挟隙串合,栽枪陷害。
敝上人听了这话就生了气,将令友打了三十嘴掌收禁。不瞒你大兄说,现在包光们要算是些红人,官府是言听计从。令友这个案,除非内里有路,才可出脱。若没有线索,莫说不是栽枪,就真是他们栽害,官府也不听的。要照这样口供,令友零碎苦吃不了呢。”袁猷道:“全仗鼎力,敝友托兄弟有个不恭菲敬,送阁下八千文,另外书工拜托设法周全。”
卞冶池道:“自古杖不收禁,令友若想干干净净出来却难。
如今只好向令友说,覆审之事,叫他认是从前因病吸烟,现在听闻严禁,业已渐减,不意被访拿获。如此供认,可以少受些零碎刑法。大约这些现获各犯,若能办个徒罪,就算造化了。
令友之事,既是大哥吩咐,我兄弟尽力帮忙。所允厚赐,不敢领情。”袁猷知他嫌菲,又添二千文,卞冶池依允。袁猷道:“还要叨光将差禀批示,同前日讯的堂谕赐了底稿。”卞冶池道:“今日着清书抄好送上。”两人用过早点,袁猷会了茶钱,约定卞冶池明日仍在这里交钱。出了茶馆,分路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因禁娼凤林赁屋为戒烟贾铭换参话说袁猷与经承卞冶池将话说毕,同出茶馆。分路之后,袁猷到了监里,只见发子早已送了衣物到了。那吴珍看见袁猷来,连忙立起身来,向着袁猷跪下道:“兄弟一切费心。”袁猷赶忙还礼道:“二哥请起,你我弟兄,何必拘这些套礼。”
将吴珍搀扶起来,问吴珍的刑具果是昨晚开的。葛爱走到号里,向袁猷道:“袁大爷,你问过令友,我们说的话可是如白染皂?”
袁猷作揖道:“承光,谢谢。”
葛爱退出去了,袁猷遂将会见经承卞冶池谈的话向吴珍逐细告知。吴珍听了,叹道:“前生冤家,今生聚首,大约劫数难逃,只好听天由命罢了!”袁猷安慰了许多言语,辞别吴珍,出了监门。发子跟着出来,请着袁猷同到吴珍家内,仍在厅房入坐。发子送信至后,王氏遂将十千钱划成钱票,交与袁猷收了。袁猷又将会见卞冶池所谈之话告诉。王氏听了,大哭一场,向袁猷道:“爷爷,你才允经承的二十四千钱,等我今日再向人告贷,叫雄发子明日送与爷爷罢。”袁猷道:“就到明日把他也不迟。”王氏道:“我还同爷爷商议,我想到监里去看看我家大爷,可能去否?”袁猷道:“监中各费我总谈明。二嫂如要去,只管同发子进去,并没有阻拦的。”
袁猷辞别王氏,将钱票划了五十千文九二串,送与段晴耕、葛爱。次早又到茶馆会见卞冶池,彼此招呼,谦逊入座。泡了茶来,谈了几句闲话,袁猷将昨日允的承行礼、书工,划成十千文九二串一张,二千文九二串一张,共是两张钱票交与。卞冶池接过,看了数目收起。拿出一个梅红签小白封套,内里装的抄来底稿,递给袁猷。〔袁猷〕接过来略看了一看,收了。
吃过点心,袁猷会了钱,出了茶馆各散。袁猷到了监内,将适才卞冶池抄来底稿递给吴珍,〔吴珍〕接过来仔细观看,只见上写着:具禀原差包光禀:为查获请讯事。切奉朱票,仰身协同各坊地保,查拿吸食禁烟之人禀究等因,遵即协同各保查拿。令有扬关差役吴珍,恃符藐法,吸食禁烟。身协地保方尚往拿,目见吴珍正在开灯吸烟,当将吴珍并烟枪一技,烟灯一张,禁烟一盒,一并拿获。今将吴珍并烟具带辕,为此禀明。伏乞电赏带讯,披示遵行。上禀。
某月日批:即将吴珍随堂带讯,该差仍即上紧访拿,本县自当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