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袁猷的妻子杜氏,因袁猷在外眠花宿柳,时常在外住宿,与袁猷扛吵已非一次。公姑劝说不听,如今习以为常,只好由他夫妻两人吵了。袁猷又是接连三夜未曾回来。今日因为允了陆书惜银子,傍晚就回至家内。吃了晚饭,到了房里向杜氏道:“某人某人送来利银拿出来把我。”杜氏道:“你要这银子做什么事用?”袁猷道:“陆兄弟同我借银子,我已允准了他,所以要这两处银子凑着借与他的。”杜氏听了个“陆”字,知是同丈夫在外玩的朋友,不由得心中生气道:“这姓陆的是异乡人,他在扬州又不做生意买卖,终日饮酒宿娼,你将银子借与他,拿什么抵头还你呢?”袁猷道:“我在常熟,许多事情承他父子的大情。今日他在这里,初次开口同我借几两银子,我怎好意思回说不借?况且他说已经着人回家去拿银子,拿了来就还我,了,就是借去不还,我也是该派借与他的。”
杜氏道:“你这话说得才多款式,你也不想想,家中并无田地房产,全是我将些赔奁衣服、首饰折变的银子,原说在外面生息生息,贴补家内薪水。你这连日玩得失魂落魄,连利钱总没心肠去要了,还亏得借户信实,将利银送到家里。你不知在婊子那里一连住了几夜,也不知欠下多少银子,家里来扯谎,想将银子赚哄出去,好做大老官。就算是姓陆的借银是实,这般肉馒首打狗有去无来的银子,我也不借。我还要摇摇你,从今以后,我也不想这利钱衔口垫被了,你着速代我将两牢瘟银子本钱要了家来。横竖你既拼得死,我也拼得理,我将本银收回,看你在那里这空心大老〔官〕到做得长久不长久?那一日把我弄急了,闹到婊子那里,将这狐狸精撕开来,让我出出气!”
袁猷道:“妇人家须要晓得三从四德,像你这些醋话,也不怕人家听见笑你?”
杜氏见袁猷说他吃醋,戳了他的心,便号啕恸哭道:“你终日打成坑、眠成塘,睡在婊子那里,我何尝管?你今日家来,又想把银子哄了出去,到婊子那里开心漂肺子。你玩穷了不怕,可以靠着婊子吃饭去了,我们妇道家没脚蟹,往那里跑去?我不过劝说你两句,你就说我吃醋。但凡女人嫁了丈夫,总是要望丈夫好的。像我这样苦命,那几年你生事闯祸,遭了访案,收在牢里,把我唬得肉跳心惊,昼夜无眠。后来问罪出去,我在家里煮粥熬汤,巴山巴海,巴得你罪满回来。怎样同我说,从今以后再不贪玩乱闹,打起精神想日子过了。我只说是败子回来金不换,哄得我将赔嫁来的衣服、首饰折变了银子,把与你在外生点利息,贴补家内薪水,敷衍过穷日子。谁知你自从这姓陆的到了扬州,就是我家对头星,你又吃了昏迷汤,把魂掉到婊子那里,我也由你去了。你今日又想哄我的银子,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我也不要命了!”就将头望着袁猷怀里撞来。
袁猷听见杜氏絮絮叨叨,心中已经动怒,正要立起身来,想打杜氏,适值杜氏将头撞来。袁猷将身子一偏,趁势就将杜氏头发抓住,那玉簪跌断在地,银耳挖掼在半边。杜氏更加急了,用手来抓袁猷发辫,不料手指在袁猷左腮颊上抓了两道指痕。袁猷气上加气,将杜氏头发揪住一摔,掼跌在地。袁猷骑在杜氏身上,正欲挥拳殴打,家中仆妇老陈妈赶着进房,将袁猷手腕抱祝袁猷骂不绝口。
袁猷的父母见他夫妻经常扛吵,劝说不听,气闷在心。他夫妻两人先在房里口角,老夫妻只当不知。此刻听得袁猷将杜氏掼地要打,恐怕弄出事来,老夫妻赶着前来,将袁猷呼叱了两句。袁猷不敢向父母辩白,将手一松,立起身来,向外去了。
袁猷的母亲将杜氏拉起,劝说了一番。杜氏赌了一番气,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夫妻从此愈加不睦。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袁友英蓄意纳宠甄双林矢志从良话说袁猷在家内,因拿银子与妻子杜氏口角打降,又被父母说了几句,不敢向父母辩白,忍着气离了家内,气勃勃的到了强大家里。却好双林房里没客,三子请他到房里坐下。老妈赶忙进房献茶、装水烟。双林看见袁猷满面怒色,不言不语,又见他左边腮上有两道指痕,不知他与何人淘气。等袁猷坐下来有好一刻工夫,先谈了许多闲话,才从容问道:“你这脸上是怎么样的?”袁猷又气又愧道:“再不要提起。因为有个至好朋友同我借几两银子,我不好意思回他,允约明日借给与他。
今日回家去拿银子,那知我家这不贤的妻子,除将这连日人送去的利银藏匿起来,反叽叽咕咕说了许多不讲理的蛮话。说起我的气来,抓住他的头发要打,那知他用手来搪隔,他的手指误碰在我脸上。找更加生气,一时性起,将他攒跌在地,拳头巴掌打了不计其数。还是我家老翁同我家老太说了几句,找才将他放了起来,我就到你这里来了。从今以后,我只当这不贤是死掉了,相巧我弄个人,另外寻一处房子在外面居祝倘若托天庇估,该应我家不绝,一样养个儿子传宗接代,看这不贤同谁扛吵!”说着仍是怒气勃勃。
双林听了这番言语,心中沉吟想道:“我自从那夜得那异梦,次日到白衣观音庵烧香求了那么一条签句,我就时刻留心试探这姓袁的。看他性格甚是温存,年纪又只比我大了十岁。
若论他的家道,虽不富足,听他逐日言语,看他人又能干,也可以敷衍过活。想我今年已十八岁了,这碗相饭吃了四年,想起那初到扬州来的时候,在人家做捆账,日里关上几个门,晚间还要留镶,不拘那人老少好歹,总不能不留。留个好客还罢了,若留下个坏客,他那里顾你生死,累下许多暗玻吃了年余的苦,好容易哄张骗李,才改了分帐,这些酸甜苦辣,那样没有经历过了。如今外面玩友越过越刁,除没有泼浪银钱花用,恨不能倒贴他些才好。更可笑扬州风俗,相公身上总要落个把势,这把势之中十人倒有九人不好,又要吃醋,又要放差,一百二十分的恭维,若是一点不如他的意,就凸出凹进做坏事,受不了这些瘟气。若是不落把势,这个也要相好,那个闹着落交,弄得瞎扛瞎吵。目今新出来的这一班把势,三个成群五个结党,耀武扬威,不知他们有什么狠处,来到这里就想吃白大酒,□鸦片烟吃。曾记得那一日,有几个把势在这里摆台子,我被他们灌了几大碗的酒,过后那一吐,险些儿醉死了。想我父母俱故,又无弟兄姊妹,孑身一人,尽管在这是非场中贪恋,有何益处?倘若运丑弄出点毛病来,连命送掉了还不晓得呢。
我苦了这几年,侥幸没有吃上鸦片烟瘾,自己省吃俭用,些须积聚了几两银子,落了些衣服、首饰。〔幸〕喜我未曾许配过人家,没有丈夫,可以由得自己做主。久欲从良,脱离苦海,正是俗语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这几年来也没有个知心合意的人儿。我久已有意想跟这姓袁的从良,只因闻得他的妻子太妒,所以从未启齿。今日听他这些言语,大约他弄人是弄定准了。好在他说是另外寻房在外面另住,我若跟了他,他妻子任凭怎样妨忌,好在他在里,我在外面,他不能日日跑到我这里来吵闹。况且菩萨签句说我终身派是个姓袁的,如今我不可将机会错过。光阴迅速,我眼睛里曾经看见许多吃相饭的人,到了下桥时候,猪不闻狗不睬,弄得在街坊上沿门叫化,那才难呢。我看见那《扬州烟花竹枝词》九十九首内有一首:钱财易得不为奇,几个存留防后资。
鸦片瘾成颜色老,有谁眷恋下桥时?
到那光景,后悔无及。此刻趁他夫妻反目,他要弄人,一团豪兴之时,我且慢慢的探他口气,将我终身大事弄定,省得到那人老花残,下桥的时候,没有收成结果。”
主见已定,遂假意劝道:“不是我批评你,你家大奶奶说的也是些正经话,怕你在外贪玩,费银钱。但凡妇人家嫁了丈夫,谁人不望丈夫好呢?你在外面,常不家去,妇人家心路最窄,那里没有几句闲话?你就该忍耐他些。千不是万不是,结发夫妻你也不该动气打他,这就是你的不是。趁早歇歇,息息气,依我劝。张奶奶,来装水烟与袁老爷吃。这里玩一刻,我今日不留你,早些家去,夫妻无隔宿之仇。”又道:“坏死了是家内夫妻,外面再好些,究竟是露水之情,一朝缘尽,就各走各的路了。”袁猷听了,冷笑道:“罢了,罢了,不要你说这些假道学的话了。自古道:‘穿青的护黑汉’,不是我此刻在你面前说,从今以后,我要再同这不贤睡觉,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今日另外有了好客,拿这些话来撵我了。除了灵山别有庙,到处有香烧。除了你这里我还怕没有地方住呢?”
张妈正在旁边装水烟,听见袁猷这话,便说道:“袁老爷,趁早不用说这些话,那家夫妻不淘气。我家双相公劝你老爷,也是为好,说的好话,你老爷倒看反了。你们相好也不是一天了,莫说相公今日没得客,就是有了客,你老爷来了,也不能留别人的。”
双林听见袁猷说这些话,就坐到袁猷怀里,将袁猷耳朵揪住道:“我倒不晓得你这个人不宜吃好草。我不过因你家夫妻淘气,劝你息息气回去,你反说出这些凸出凹进话来。你在这里住,无非你家大奶奶背后多骂我几句罢了。”袁猷道:“你丢下手来,我要问你,他怎么又骂起你来了?”双林道:“你不必哄我了,骂了还要骂,就是我也是要骂的。”
双林与袁猷闹笑了半会,袁猷的气才渐渐的平了。双林道:“说了半日话,你可曾吃过晚饭呢?”袁猷道:“晚饭早已吃过,上了些瞎气,此刻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双林赶忙叫人买了些茶食来与袁猷吃。双林笑着向袁猷道:“我倒看不出,你这个人倒会打堂客呢。”袁猷道:“你今日才晓得我厉害,你若是跟了我,也是一样打法。”双林道:“打?打我门前过,你只好说了玩玩罢。”袁猷道:“你不要强嘴,那一天弄个结实家伙与你尝尝,你才知道厉害呢。”双林道:“罢了,罢了,不要惹人笑了。你那结实家伙,我也领略过了,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两人谈谈说说,收拾睡觉。
到夜里,双林将要跟他从良心腹细情向袁猷告知。袁猷道:“我虽然晓得你父母俱故,并无弟兄姊妹,又未许配过丈夫,只有一个母舅,但不知他要多少银子?我不瞒你说,虽说有几两银子,总是借在人的身上,一时难以收拾得起来。若是你跟我,还要另寻房子,置备家伙什物,暂时恐怕来不及。此事只好缓缓的商议。”双林道:“我虽是舅舅领带了我几年,我也代他寻的银钱不少。等他来了,我早已打算多则八十,少则七十块洋钱与他,依也罢,不依也罢,横竖要我情愿,难道派我吃一世相饭不成?我也不能寻一辈子银钱与他用。他若是刁难不行,我上立贞堂内,叫他人财两空呢。”袁猷道:“立贞堂容易进去,只是到了夜里要人陪你睡觉,一时找不出个人来,那才难过呢。”双林道:“我同你相好已几个月了,连你也不知道我么?醋也不过这样酸,盐也不过这样咸,难道这几年相饭还没有吃得够呢?我如今巴不得有个清净地方,让我享这么几年清福,就死也瞑目了。”袁猷道:“此刻说得好听的很,只怕口是心非。若是跟了我,明日同我家那个不贤一般见识,吃起醋来,那岂不是我命里遭逢呢。”双林道:“口说无凭,我同你拍个手掌。”遂将右手伸出被外,袁猷将左手伸出,两人对拍了手掌,复又各自发誓。一切讲明,专等双林的母舅到了扬州,把洋钱与他,立了凭据,就跟袁猷从良。双林又叮嘱袁猷先将房屋觅定,省得临时没有房屋居祝两人说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睡熟。
睡到红日东升,袁猷起来洗漱毕,吃过莲子,离了强大家,到了教场方来茶馆。只见贾铭、吴珍、陆书、魏璧早已到了那里,坐在一桌吃茶,见袁猷到了,招呼入坐。跑堂的泡了茶来。
吴珍看见袁猷面上有两道指痕,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大约是夫妻淘气,遂问道:“袁兄弟,你同谁人较量,被谁欺负?告诉我,弟兄们代你出气。”不知袁猷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床头金尽青楼冷面梦里情浓浪子痴心话说吴珍看见袁猷面上有两道指痕,追问袁猷与何人淘气。
袁猷叹了一声道:“家丑不可外扬。小弟因有个朋友,昨日向我借几两银子用,我昨晚回家去取银子,不意我家不贤除将银子藏匿起来,反说了许多蛮话,触恼小弟一时性起,揪住他的头发要打。他与小弟手舞足蹈,碰在小弟脸上,抓了两道指痕,被小弟将他掼在地下,打了多少拳数。还是家父拦阻,小弟才放了手。把小弟整整气了一夜。告诉弟兄们,不要耻笑。”吴珍道:“袁兄弟说那里话,那家夫妻不伤和气?不是哥哥说你,你我在外贪玩,常不回去,自己先担了几分不是。但凡妇道心路最窄,弟媳因贤弟在外贪玩,将银子勒住,恐你在外浪费,也是好事。贤弟也不该造次动手就打,这就是你的错处。坏死了是结发夫妻,贤弟下次千万不可。”贾铭们亦将善言相劝,袁猷唯唯答应。
各人用过点心,袁猷将陆书拉到旁边道:“贤弟昨日所谈之话,稍迟两三日,等我在外面有两处利银凑与贤弟用就是了。
”陆书道:“因为小弟之事,累及哥嫂有伤和气,实是如何过意得去。”袁猷道:“贤弟说那里话来,这不贤与我淘气已非一次,岂是因贤弟才说闲话的。”两人复又入座,又谈了些闲话,出了茶馆,各自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