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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大新街口到新清和坊本来不多几步路儿,不一刻已经到了。金珠在前引路,那客人跟在后边,上了扶梯,已见张书玉换了一身衣服,笑迷迷的立在楼门口道:“倪晓得耐就要过来,倪等仔耐一歇哉。”那客人到了此时,神魂飘荡,觉得身体虚飘飘的,好似在云雾中的一般。张书玉拉着他进了大房间,亲手替他宽了马褂,推他坐下,方才问他的姓名。你道这客人是谁?原来就是那李子霄。当下敬过瓜子,书玉着实的敷衍了他一番,当夜就摆了一个双台,闹到三更多天方才散席。
  自此一连几天,李子霄夜夜碰和,朝朝摆酒,闹得烟雾尘天。在李子霄的意思,原想要转张书玉的念头,无奈张书玉虽是待他要好,晚间却总不留他,李子霄也不好意思开口。论起这李子霄的为人来,却也甚是精明,随便什么世故人情一概瞒他不过,就是在嫖界里头也着实的有些资格,不比那一班土头土脑的瘟生。但是有一桩毛病不好,见了倌人,一个个都是好的,并且一见了面,就想要转他的念头。虽然狠肯花几个钱,却自家打家主意,不肯落他们的圈套,所以有些倌人都要嫁他,他却咬定了牙齿不肯答应。不料一见了张书玉的面,就由不得神魂颠倒起来。那四大金刚的手段名不虚传,他不想你的念头则已,想了你的念头,却总要比他人来得辣些。这几天,张书玉放出全身本事,把一个李子霄哄得一心一意都在张书玉的身上。张书玉却又拿定主意,不肯叫他轻易近身,故意打情骂俏的做出那一种亲热的样子,弄得李子霄这又不好,那又不好,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有一天,李子霄在票号里头刚刚起身,还未梳洗。张书玉要笼络李子霄的心,起了一个大早,打扮得花枝招展,丰态娇娆,带了一个娘姨,坐了轿子竟到李子霄票号里来。其时刚敲十二点钟,由李子霄的家人引进房内,笑盈盈的叫了一声。李子霄见了喜出望外,连忙叫他坐下,只听得张书玉道:“李大人,耐啥格刚刚起来,阿是昨日仔辛苦哉?”李子霄听了一呆道:“我除了碰和吃酒,没有别的事情,我有什么辛苦?”张书玉掩口笑道:“勿是呀,作兴耐昨日仔到仔相好搭去住夜,辛苦仔点,所以今朝起来得晏哉,耐自家照镜子看哩!”说着又低声问道:“李大人阿对?”李子霄听了笑道:“你这说话甚是奇怪,我昨日若真个住在相好院中,现在这个时候怎么就得回来?况且我在上海除了你,那里还有什么相好?你倒说说我听。”书玉面上一红道:“倪末陆俚有格号福气?”说着就溜了李子霄一眼,李子霄见了满心欢喜,一面洗脸,一面和张书玉天南地北的扳谈。书玉又见李子霄的头发蓬了,便问他要出梳具来,要自己和他梳头。李子霄打着苏白答道:“阿唷,书玉先生实梗格红倌人搭倪来打辫子,格是勿敢当格啘。”书玉听了,对着那个姨娘道:“耐听听看,说得阿要好听。”又向李子霄道:“李大人耐勿要实梗客气,故歇倪搭耐打条辫子,耐就要搭倪客气,晏歇点……”张书玉说到此间,粉颊低垂,含羞微笑的说不下去。李子霄逼着问道:“你怎么说话只说半句?说下去。”张书玉又嫣然一笑,接下去道:“也客气勿尽啘。”李子霄听了这两句话儿,真是乐不可支,满心奇痒。当下张书玉和李子霄打了一条辫子,李子霄又留他在票号里头吃饭,书玉一口应允,并不推辞。
  李子霄也是个老于此道的人,晓得倌人有时看望客人,不肯在客人那边吃饭,一定要客人在那倌人面上有了非常资格,方才做得到这般田地。张书玉看待李子霄虽然要好,却还只是那表面上的交情,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今天居然破格赏光,肯在李子霄那里吃起饭来,也算得是李子霄特别的场面了。当时李子霄叫当差的去关照一声厨房,说有客人吃饭,叫他们另添几样菜来。当差的去不多时,已经开进饭来。本来是六碗饭菜,如今有了客人,添了四个热炒,四只荤盆,另外又是一壶绍酒。李子霄便让张书玉坐下,竟是两人对酌起来,那菜虽是不多几样,却做得甚是精致。张书玉竟不客气,吃了几杯酒,又吃了一碗饭。因李子霄酒量颇好,书玉亲自与他斟酒,直至完了一壶方才吃饭。当差的舀上一盆水来,娘姨拿出带来的镜匣放在桌上,书玉对着镜子略略的添些脂粉,又揩了一把面;回头过来,见李子霄恰好吃完了饭正要洗面,书玉便亲手绞了一把手巾,走过去和李子霄并肩一坐,一手搭着他的肩头,一手拿着手巾和他揩了一把。李子霄只闻得一阵剩粉残脂的香气在那手巾上直透出来。正是:
  碧城十二,相思六曲之屏;金粉三千,云雨前身之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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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回 李子霄销魂春照夜 沈剥皮拼命死贪财
  且说李子霄闻得一阵香气直钻入鼻孔里来,觉得今天张书玉陪他吃一顿饭竟是破格的事情,心上十分高兴。张书玉又向他笑道:“倪生意末做仔好几年,从来朆到客人搭吃歇过饭。今朝耐李大人说仔,倪勿好勿答应,晏歇点说起来,总说是倪坍仔耐李大人格台,换仔别人留倪吃饭,倪阿肯答应?”李子霄听了更是欢喜。张书玉和他说说笑笑,甚是投机。直到傍晚时分,张书玉竟是坐着不走。李子霄暗觉诧异,问他可有什么话说。书玉佯嗔道:“阿是无拨事体,倪勿好来格。”正在还要说下去的时候,早见书玉的相帮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搭局票递与娘姨,又说了一遍,无非是姓张的叫到聚丰园,姓李的叫到金谷春,要叫书玉早些回去。书玉故意皱着眉头道:“啥要紧呀,耐转去说。”转过来又回头向李子霄道:“格排客人末叫讨气,叫啥格断命堂差!”倪难得今朝一日天,搭耐讲讲闲话,心浪倒蛮快活,刚刚俚笃又来叫啥格堂差,勿得知啥格道理,看见仔俚笃格付架形,就觉着心浪勿舒齐。说来说去,倪格碗堂子饭直头勿要吃哉,赛过勿是自家格身体,真真作孽。
  “
  李子霄倒解劝了书玉一番。停了一回,书玉并不想走,院中接连来了两个相帮,说叫局的催过了两回,又有两起客人坐在房内等他回去。书玉听了把头一别道:“哈格希奇勿煞,要唔笃实梗发极,一转两转吵勿清爽,阿怕倪勿晓得。”相帮听了不敢开口,倒是李子霄看了不过意,便对书玉道:“你院中既有客人,又要出局,我看你还是回去应酬客人,不必在此间耽搁,不要回来脱了局,得罪了客人,要是闹些闲话出来,叫我心上怎么过意得去?”书玉听李子霄叫他回去,斜了他一个白眼,嗔道:“耐倒好格!阿是来浪讨厌倪,赶倪转去?倪好心来看看耐,耐倒是实梗样式,耐格人阿有良心?老实说,格号客人,倪本来勿高兴做,脱仔局也无啥希奇。比方耐李大人叫倪格局,倪阿好勿来?像俚笃格排客人,倪生来勿去应酬,高兴末多来来,勿高兴少来来,倪也勿见得靠仔格挡码子绷啥格场面,李大人,耐说阿是?”李子霄见张书玉这般要好,不好再说什么,口内虽是这般说法,叫他不要得罪客人,心上却自是欢喜。
  张书玉直坐到上灯以后,约有九点多钟,院中的相帮一连来了几趟叫他回去。
  书玉装出无奈的样子,又向李子霄叮嘱了无数的话,叫他今晚一定要来,李子霄自然答应。张书玉方才一步一回头的坐了轿子走了。子霄又到别处去了一转回来,便直到书玉院中,当夜又摆了一个双台,请的客人,便是那沈仲思首座。
  原来这沈仲思本来是杭州人氏,寄籍虞山,他父亲名叫沈近园,足足的二三百万产业,不要说是别的,就是常熟城内的田,竟被姓沈的占去十分之二,你想可利害不利害?这沈近园生了七个儿子,那五个都是少年夭折,只存了沈仲思兄弟二人。
  沈仲思还有一个兄弟,排行最小,名叫沈幼吾,因他排在第七人,都管着他叫沈老七。但是沈近园虽是个头等富家,生性却十分吝啬,真是一毛不拔,算尽锱铢。你要和他商议别件事儿,他总没有什么不肯,若要和他商议到银钱上去,这却杀了他的头他也不肯拿出一个钱来。他又有一件毛病,不肯把银子放到庄上去生利钱,只说:“这些钱庄都靠不住,他要是把我的银子拐在家里,自己却一溜烟跑了,我可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去呢?”所以情愿把银子放在家里,再也不拿出来。在家里另外起造了一间房子,四边都是铁打的窗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这间房子专为存放银钱,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余外的任是什么人儿也不放进这间密室。他放钱的法儿却又与众不同,也不是用保险钱箱,也不是用太平银柜,你道他怎生的放法?说也奇怪,他把那历积蓄的洋钱一封一封的排在地下,又怕没有数目,自己年纪大了记不上来,他又想了一个法儿,把一万块钱堆作一排,整整的堆了数十余排,他却对人说道:“我若不是这般排法,万一有贼进来,偷了三百五百,一千八百,我那里查考得出?像这样的一万洋钱一排,那做贼的任是再有通天本事,也拿不动这一万洋钱。”人家听了都笑他是个痴子,他也不以为意。
  沈近园虽然吝啬,家中倒有好几房的小老婆,头上插的,手上带的,都是金器,身上穿的,却又都是布草衣裙。有些好事的人问他道:“你家里那几个如夫人,为什么插带的都是金器,穿的却又都是布衣?你既是舍不得钱给他们穿着,怎么又肯花钱打造首饰呢?”他却回答得好,说:“你们晓得什么?我的算盘真是精益求精,你们那里想得这步田地?你想金银首饰带在他们头上身上,就是隔了十年二十年,也还是这般轻重,没有什么吃亏。那绸缎衣服花了许多的钱做来着在身上,着了一年半载,最多的也不过三年五年,着得稀碎破旧的,一个大钱也不值,岂不是白白的赔钱?”那问的人听他这般说法,不觉哈哈大笑,佩服他的算计真是精明,出来对别人说了。从此就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沈剥皮”。
  这沈剥皮虽然啬刻,他的那两个儿子却是著名的洋盘,在外边结识了一班篾片,一天到夜的各处乱闯乱跑,大把的银子捧出来,就像水一般的往外直淌。但是沈剥皮的家教极严,等闲不许他儿子走出大门一步。这两个宝贝只是背着沈剥皮,在外面打架闹事,无所不为,沈剥皮犹如醉在梦里一般,那里查察得着。但有一样,沈剥皮的银钱都是自家经手,这两个儿子摸不着他一个大钱。他们又想出一个主意,兄弟两个大伙儿商量,偷偷的叫了铜匠配了银房的钥匙,候着晚间,沈剥皮睡了,开了房门进去,偷了一个饱。又为偷得少了,恐怕被沈剥皮查了出来,索性一偷就是一排。偷了一万块钱出来,兄弟二人大家分用。这沈剥皮虽然算计精明,却只晓得要钱,别的事情都有些糊里糊涂的。他以为把历年积蓄的银钱放在这间密室里头,四边又是铁打的窗棂,就着生了翅膀,扁着身子,也不用打算进去,心上道是千妥万当的了,就是进去安放洋钱的时候,也不去查点数目,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过去。
  这兄弟二人偷了一万洋钱出来,用完了便再进去偷,一连偷了好几回,见沈剥皮并不查点,越发放大了胆,索性多偷几排,挥霍一个畅快。
  又偷了几次,沈剥皮渐渐的有些疑心起来,对他两个儿子说道:“怎么我的洋钱,只有一排一排的堆上去,不见他一排一排的长出来,老是这个样儿,可是个什么缘故呢?”他儿子听了吃了一惊,连忙遮掩道:“你老人家不要多疑多虑,那里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们这样的高房大屋还有什么贼人进来么?”沈剥皮听了,想想儿子的说话不错,也就罢了。
  沈幼吾又嫌家里的住房不好,在自己对门买了一块大大的地基,造起一座洋房,又怕被沈剥皮晓得了是不得了的,便叫一个手下的篾片捏一个假名,径到沈剥皮家中拜会。见了沈剥皮,只说是苏州人氏,为的常熟地方甚好,所以买块地基起些房屋,算他是别业一般,现在工程将要落成,特来拜拜邻舍。沈剥皮听了甚是相信,反恭恭敬敬的送了他出去。隔了几天,沈剥皮穿得衣冠齐楚的过来回拜,恰恰的沈幼吾坐在中堂,高谈阔论的和那一班清客讲话。抬起头来,看见沈剥皮穿靴戴帽的走进中堂,只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从后门逃了出去,却叫一个家人出来挡驾。
  沈剥皮还心中有气,说他瞧不起人。
  沈剥皮一天到晚只是呆呆的坐在家中,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是盘算银钱,别的事情一件也不在他心上。早晨不到天亮就要起来,晚间刚刚天黑就叫关了大门大家睡觉。临睡的时候,还要自己到各处门口细细的查看一回,又亲手把一重重的门通通锁得结实,方才放心。到了晚上不许家人们点灯睡觉,他明说是小心火烛,其实却是节省灯油。大约沈剥皮的家里,从正月初一到十二月三十,也用不了一斤灯油。沈剥皮这样的小心防范,算得是顶真的了。谁知他那两位贤郎候他睡了,拿出身边预备的钥匙把一重重门上的锁一齐开了出去,直到三更四更方才回来,悄悄的仍旧把门锁好,一些也看不出来,沈剥皮那里晓得?
  有一回,沈剥皮打发儿子沈仲思到上海的一爿什么当店里头盘查帐目,顺便查查别处的什么钱庄、绸缎店的出入。沈剥皮以为他生出来的儿子一定也和他自己一般,所以竟是放心大胆的叫他前去。不想这沈仲思在常熟的时候虽是荒唐,不免总有些儿忌惮,恐怕沈剥皮晓得风声不是顽的;现在到了上海,真是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那里还有什么顾忌?更兼上海这个地方是花天酒地的擅场,纸醉金迷的世界。沈仲思到了上海,便是拼命的狂嫖,不管三七二十一,嫖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竟把好好的两处钱庄,一处绸缎号,一处洋货号,轻轻易易的盘给别人,顿时手头有了四五十万银子,越发的不想回去,只在上海地方昏昏沉沉的度日。沈剥皮连连的写信到来催他回去,他也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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