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修甫便出了东尚仁,直到酱园弄王太史家,把花彩云要暗中逃走,自己叫了警察看住了他的大门;又把花彩云的说话、自己的主意,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在辛修甫的意思,以为花彩云既要逃走,就是勉强把他娶回家去,也要闹出笑话来,只有这样的一个法儿,叫他还出定洋,从此一刀两断,庶几不至吃亏。辛修甫在王太史的身上,也可算得是尽心竭力。那晓得王太史这两天正在高高兴兴的准备着要做那芙蓉帐里的新郎、玉镜台旁的花侍。正是:
准备画眉之笔,京兆风流;安排荀令之香,萧郎旖旎。
那心上的欢喜是不问可知的了。那里晓得辛修甫忽地跑来报了这个信息,好似青天霹雳,平地波涛,这一气直气得面青唇白,半晌无言。辛修甫又劝他道:“那花彩云本来是上海有名的辣手倌人,你就是把他娶到家中,也是养他不起,不如还是听了我的说话,仍旧把定钱收了回来,还是你的运气。”王太史寻思了一会,却又舍他不得起来,似信不信的道:“既是这般说法,我们两人同到彩云院中,看他怎生打算,我们再打主意便了。”辛修甫晓得王太史有些呆气,不肯舍他,却也无可如何,只好同着他径到东尚仁去。
花彩云见了王太史,登时做作起来,把眼睛挤得红红的,倒在王太史怀中。王太史见花彩云这般做作,娭光眇视,薄怒佯嗔,宝靥偎云,纤腰昵抱,又闻得一阵脂粉香水的味儿,早把个王太史弄得肢体皆酥,神魂欲化,头脑之内不由得有些浑淘淘的样儿,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再经花彩云把方才对着辛修甫的说话又对王太史说了一遍,更兼一手揪着他的胡须,一手扭牢他的耳朵,口中几哩咕罗的,倒把王太史抱怨了一个不了。正是:
雕笼押羽,池边共命之禽;宝槛移花,墙外春风之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六十八回 花彩云有意骗痴郎 王太史两番逃爱宠
且说花彩云和王太史两人扭作一团,揉成一块。王太史年纪高大,那里禁得起他这等的揉搓,早已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你有话只顾好说,为什么要这般动手动脚?”我们读书人那有这般的气力。“花彩云见了也觉好笑,方才放松了他,口中咕噜道:”别人家才来浪说倪逃走,倪好好里格人,为仔啥格事体要逃走?格号闲话勿知啥人格杀千刀,瞎三话四说出来格,连搭仔倪自家也勿懂。
“辛修甫此时正坐在旁边,眼睁睁的只好由他去骂。花彩云又接着说道:”倪格嫁人是自家情愿格,也无拨啥人来吃牢仔倪嫁人,勿壳张里笃格挡码子,才来浪说倪格丘话,故歇索性说倪要逃走哉。耐去想嗫,倪真格要逃走末,老早走脱格哉,陆里等到故歇?格号闲话,说得阿要勿色头?再有耐格饭桶,加二来得讨气,听仔别人家一句闲话,鸡毛当仔令箭,当仔真哉!说得明明白白格事体,耐故歇翻过来勿要。耐阿晓得别样事体末好搂白相,格个嫁人格事体勿是好弄白相格。一歇说要,一歇说勿要,才是耐一干仔格花头,也无拨实梗容易啘。虽然倪做仔倌人,名气倒要紧格;耐勿要末,勿见得倪就勿嫁仔人,不过耐自家想想,格个辰光耐搭倪那哼说法,故歇为仔一句无拨对证格闲话,弄得实梗样式,倪也勿来说耐,耐问问自家格良心好哉。“
花彩云这一席话说得有开有合,面面皆圆。王太史听了,自己回心一想,果然觉得对不起他,暗想这都是辛修甫无缘无故的造言生事,几乎离间了我的一场美满姻缘。心上这般想,面上却又不好怪他,只得对着花彩云极力辩白,说这件事儿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是别人告诉他的,又极意的温存慰劝了一回,花彩云方才罢了。
把一个辛修甫气得满面通红,发作又发作不出,提醒又提醒不来,也只好怪着自家多事,按下不提。
只说王太史回去,过了几日果然清音彩轿,灯担堂名的把花彩云娶了进来,王太史的得意,自不必说。花采云自从嫁了过来之后,真个是随心贴意,百顺千依,把王太史哄得个死心塌地。这个时候,就是叫他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花彩云,大约他也没有什么不肯。
隔了半个月,花彩云忽向王太史道:“故歇倪嫁拨仔耐,总算是格人家人。倪嫁仔过来,承耐格情,待倪总算好格。倪屋里向有格妩姆来浪,倪想转去看看倪妩姆,叫里快活快活。说起来,总算是倪嫁耐一场,让倪转去绷绷场面,勿得如耐阿肯勿肯?”王太史此时已经被花彩云迷得神志昏迷,梦魂颠倒,把个花彩云恨不得一天到晚含在口中,擎在掌上,看得他就是神圣父母一般,那里敢违背他的说话?
就连连的点头,一口应允。花彩云大喜。隔了一天,果然收拾了一个衣包,坐了马车,临走的时候还向王太史横波一笑,又分付他道:“倪今朝夜里向就转来格,耐勿要出去。”王太史诺诺连声的一直送出大门,看他上车自去。
原来花彩云未走之前,已向王太史说明,他的娘家住在新北门内,马车坐到城门口,再换了轿子进城。王太史还不放心,叫一个当差的跟去伺候。岂知去不多时,当差的一个人先自回来。王太史见了,急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奶奶进城,当差的回道:“奶奶分付,恐怕家中有事,叫家人先自回来,到晚上十点钟再放马车去接。”
王太史听了并不疑心,一直到了晚间,才慢慢吞吞的叫当差的配了马车到城门口去接那位新姨太太,王太史自坐在家中老等。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直等到两点多钟,连当差的也不回来了。王太史到了这个时候,方才觉得有些不妙,却还想不到花彩云竟是一去不来。看看将近天明,王太史十分着急,连忙自己坐着包车,也到新北门外探望花彩云的信息。到了城外河边,停下车子四处一寻,只见自己当差的正在那里和马夫吵闹。马夫嚷着不肯再等,说:“你们说的十二点钟卸载,现在将近三点钟了,等不着他的人,不回去可做什么?”王太史听了晓得不妥当,急得心头火发,毛发烟生,看着这花彩云竟是做了断线的风筝,出笼的黄鹄,那里还有一个影儿?王太史等到天明,没法儿只得打发马车回去。打开花彩云的箱笼看时,一只只都是空的,不多几件旧衣服,不值什么钱。
原来花彩云有心逃走,趁着王太史有时出去,暗暗的把衣裳首饰搬运一空。王太史那里想得他这般一着,花了五千银子不算,还惹了一肚子的腌躜。起初的时候,要是听了辛修甫的说话,也还不至吃亏。偏偏的王太史执迷不悟,拚命的和银钱做对,一定要多送几千银子入了他的圈套才罢。你想,王太史虽然是个翰林,一时要借这三五千银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到后来只落得泡影无常,电光一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此王太史为了金寓、花彩云两个倌人负了一身亏累,惹了无数牢骚,你想可有什么趣味?
看官且住,在下做书的做到此间,却有一言奉劝,一班花柳场中的坠鞭公子,走马王孙,且灰问柳之心,请听粲花之舌。大凡一班嫖界中人,必定要有嫖界的资格方才不至吃亏。什么叫做资格呢?第一要身段风流,第二要少年都丽,第三要郭家的金穴,第四是要嫪毒的大阴。这四件事儿样样完全,桩桩不缺,方算得花柳从中的飞将,温柔队里的班头。在下说到此处,就是人来问着在下道:“从来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你怎么把身段放第一,面貌倒放在第二呢?”在下就回答他道:这个话儿却不是这般说法,你且安心静听,待在下一一的道来。
大抵堂子里的客人,只要有些阅历,自然随处占些便宜,那初出茅庐、一毫阅历没有的客人,自然到处要吃些亏苦。就是一味的少年美貌,也要有这一身功架帮衬着他,方才做得堂子里头上客。若是单靠着自家面貌,一些儿没有阅历,样样都是外行,那歌场酒阵的规模丝毫不懂,竟是个寿头码子、土地老儿,尽着在堂子里头呆头踱脑的乱闯,枉可的生了一付面貌,那里占得着什么便宜?就如倌人的资格一般,相貌好了,还要看他的应酬;应酬好了,还要拣他的功架。若单是面貌好些,身段应酬一些没有,像了那虎丘山上的泥娃子,楚王宫里的息夫人,不言不语的默然相对,可有什么味儿?照这样的看起来,不得不把客人的功架推为第一,那面貌只好靠后些儿,算作第二的了。至於嫖客的银钱自然也是一件逢时利器,但尽有那些曲辫子的客人看中了一个倌人,转着他的念头,往往花了一千八百、三千二千,倌人的身体也没有碰着一碰。可见虽然钱可通神,也有办不到的事体,所以这银钱一道只好排在第三。再讲起那武则天的淫经,张昌宗的秘记,这却要先有了上面的这三桩资格,方才做得到这个分儿,不是和那倌人一见儿面就可以如此如此得的,那就不得不把这件事儿排到第四去了。这是讲那做客人的资格。
如今再提起倌人的现状来,倌人们的看待客人,本来都是虚情假意,这却不好怪他。为什么呢?他做的就是这个迎新送旧的生涯,暮李朝张的本分,若要做了客人,一个个都把真心相待,不敲他的竹杠,不要他的银钱,倌人的首饰衣服,动用开支,却叫他出在那里?难道要叫他倒贴了银钱,把自家的身体供给客人的顽笑么?
从来说青楼妓女只爱银钱,没有情意,这句话却是大谬不然。他做着这行生意,不要银钱,可要什么?就是客人上了他们的当,也是客人们自家情愿,伏伏贴贴的把大把的金银双手奉送,不放一个屁儿。他们做倌人的难道好做了强盗,硬抢客人的钱么?这样的平心和气细细想起来,倌人们没有良心,实在怪他不得。只要做客人自家随处留心,不要上他们的圈套,到了那个时候,栽了筋斗,埋怨地皮,可是懊悔不来的了。
最可怜的是一班大人先生,自家的年纪差不多将近中年,堂子的情形却又是一毫不懂,偏偏的要学那丝竹东山的谢太傅、戎装骏马的陈季常,一天到晚,尽着在堂子里头选舞征歌,追欢寻梦。提着那一身的精神气血,捏着那几根的八字胡须,在倌人面前扮出了许多丑脸,做尽了无数戎腔。在上司面前做不出的奴颜婢膝,只要一见了倌人,他就自然而然、不知不觉的没有一样不做出来。在他自己想来:“我这样的降心迁就,屈意温柔,倌人面上可以告得无罪的了。”岂知倌人们见了那班大老,面上虽然应酬着他,心上却在那里十分好笑。赵是大人们卖弄风流,越是倌人们满心厌恶。见了他们那般动手动脚、嬉皮笑脸的丑态,不由得满身毛孔都皱了起来,成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几句说话,实是在上海一个有名的倌人口内演说出来,并不是在下自家杜撰。列位试想,这老人花丛可有什么趣味?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王太史不见了姨太太,无可如何,只得把一肚皮的气一齐发作在家人身上,把当差??大骂一场,说他为什么这般贪懒,先自回来,不跟着他们一起进城,以致闹出这般笑话。当差的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回嘴,只好诺诺连声,连说:“家人该死。”王太史骂了他一顿还不出气,立刻把他撵了出去,方才完事。
王太史自从经了这两番笑柄,谁知他并不灰心,又在人家席上看中了陈文仙,一连叫了十几个局,吃了两三台酒。陈文仙虽然不比金寓和花彩云这一班辣手倌人,却总有些红倌人的习气,见了王太史这般年纪,须发皆苍,那里有什么真心相待?
只是面子上淡淡的应酬他。王太史却看见陈文仙相貌甚好,身段玲珑,真是润脸呈花,圆姿替月;赵后回风之态,梁家七宝之妆。从前的花彩云和金寓两人的丰格,都觉得赶不上他。这位王太史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每每的在陈文仙院中一直坐到夜深还不肯走,微微的露出些仰慕的口风,要想陈文仙留他住夜。陈文仙那里睬他,只装着糊涂,不懂他的意思,就是这般一天一天的挨了过去。
王太史初做陈文仙的时候,章秋谷正在苏州,所以秋谷并不曾晓得。到得章秋谷回来之后,因为借着中秋的局帐,试出陈文仙的真心,未免又加了几分情爱,每天晚上竟不回去,十天之内,倒有六七天住在陈文仙的院中。这一天正逢礼拜,秋谷晓得堂子里头礼拜的生意总比别天好些,恐怕去得早了,有些碰和吃酒的客人还没有散局,一则陈文仙分不开身,二则呆呆的坐在那里也觉得没有什么趣味,有心去得迟些,直到十二点钟之后方到兆贵里。在章秋谷的心上,以为这个时候一定没有什么客人的了。岂知到了那里,房间挤得满满的,一些没有空儿,大房间内有一个客人正在摆着双台,另外还有两三场和碰得甚是热闹。秋谷去了,没有房间,只得在大房间背后一间小小的后房内权且坐下。
秋谷见了这般光景转身要走,陈文仙赶了进来,一把拉住死也不放。秋谷只得坐下,和陈文仙讲不多几句说话,忽又听得楼下相帮高叫客人上来。陈文仙立起身来往外便走,迎出房门。秋谷坐在房内,只听得陈文仙对那来的客人说道:“王大人,对勿住,今朝房间勿空,阿好等一歇?”又叫宝珠姐姐道:“耐到楼底下花丽卿搭去看看,阿有空房间?”宝珠姐答应自去,又听得那客人说道:“既是房间不空,也不必去另借房间,我去一回儿再来也好。”那说话的声音是常熟口音,并且觉得十分相熟。正是:
谢太傅中年丝竹,别有深情;潘黄门两鬓霜华,犹多绮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