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定主意,就向陈文仙招手,叫他过来,自家脸上故意装出一付气闷的样子。
陈文仙见秋谷招手叫他,慢慢的走过来,坐在秋谷肩下,问道:“啥格事体,说哩。”
秋谷假作皱着双眉,摇头不语,文仙连问了几声,见秋谷依然不答,发起急来道:“耐今朝啥格道理,跑得来阴阳怪气,一付勿高兴格面孔;问耐闲话末,一声勿响,阿是倪得罪仔耐哉?”秋谷听了,方才抬起头来,把文仙的纤手握在手中,叹一口气道:“你也没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这会儿我有我自家的心事。”文仙听了章秋谷的说话,抬起秋波,向他注视,果然见秋谷双眉深锁,一付不高兴的神情。陈文仙不知为了何事,反着实吃了一惊,连忙问他为甚事情,秋谷却默然不语,呕得陈文仙急了,赌气立起身来。秋谷方又叹口气道:“我的事情和你说也没用。”便又顿住了不说下去,急得陈文仙媚眼微睃,金莲双顿的埋怨他道:“有啥格事体,豪燥点说哩,耐看格付架形,阿要讨气。”
秋谷见陈文仙当真急了,暗暗好笑,方才附着他的耳朵悄悄的告诉他道:“我到了上海已经一节多些,家里带出来的钱差不多将要完了。前天我寄了一封家信回去带钱;还没有接到回信,恐怕节前是来不及的了。不瞒你说,我节边的开销帐目共要一千多些,勉强借贷了些,却还只有一半,还有堂子里头的局帐,也要差不多五百块钱,实在想不出个法儿,这个秋节如何过得下去?你想,现在已经逼近中秋,正是大家收帐的时候,那里一时想得出什么法儿?况且堂子里头的局帐,节边都要开销,更是有关场面,叫我心上怎生不急?”陈文仙听了方才明白,倒觉放下了心,“嗤”的一笑道:“倪当仔耐啥格事体实梗格发极,一塌刮子少仔几百洋钱,也用勿着实梗样式啘。倪搭格局帐是倒无啥希奇,耐有末开销仔点,无拨末也勿要紧。
秋谷听了心中暗暗欢喜,索性逼紧一步道:“你还没有晓得我的意思,你这里的局帐虽不要紧,但是这一班房间的娘姨、大姐,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势利心肠,我若是到了节边局帐都付不出来,以后还有什么脸儿再到你院中行走?”说着,脸上做出那懊恼万分的样子,又向文仙道:“我今天来了一趟,明天还要出去寻人设法。
若是这几天之内借到了钱,还了你们局帐,我自然在你院中照旧往来;若是借不到钱,那就要直等家里的钱寄了出来,方能再到你院中走动。所以我今天特地到你这里来暗中和你说明,节前若是不来,你不必叫娘姨寻我。“说罢,又做出一付无奈的神情,对着陈文仙大有黯然销魂之意。陈文仙被秋谷这一番做作,不觉也把他的心事提了上来,蛾眉蹙黛,凤目含波,看着秋谷的样儿,也觉有些凄楚;便一把搀着秋谷的手,梨涡低熨,檀口斜偎,似笑不笑的对他说道:”耐慢慢交看嗫,勿要实梗性急,就是局帐勿开销末,也无啥希奇啘。“秋谷又附耳向他说道:”不是这般说法,这班带房间的相帮,掮带挡的娘姨、大姐,都不是什么好人,将来他们传说出去,还要说你做了恩客,所以连局帐都没有开销。你们做倌人的名气要紧,那里禁得起这样的一个名声,你想我这句话可是不是?“陈文仙听了,觉得章秋谷的说话果然不差,便也觉得为难起来。
想了一会,忽然想着了一个主意,便咬着秋谷的耳朵说了一回。秋谷连连摇头道:“这个办法不妥,况且我也不是这样的人。”文仙听了皱着双眉,又向秋谷耳边说了一会,秋谷还不肯答应。文仙不由分说,支开了房里的娘姨,取出首饰匣来,捡了两件不知什么东西,忙忙的仍把首饰匣儿收好,跑过来就塞在章秋谷衣袖管内。
秋谷看时,见是一只金刚钻戒指,一付蒜苗梗式的金镯头。暗想:陈文仙的为人果然不错,真是上海的平康队里数一数二的好人。
此时章秋谷的心上十分畅满,一时间心花大放,色舞眉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笑得个陈文仙摸头不着,疑诧异常。外房间的娘姨人等听得秋谷放声大笑,不晓得他为的什么,一齐赶了进来,见文仙呆呆的立在秋谷旁边,也不开口,宝珠姐便问秋谷道:“二少为啥实梗高兴,阿好说拨倪大家听听。”秋谷听了,把一只戒指,一付金镯在袖中掏了出来,放在桌上,陈文仙看了着急起来,连连的咳嗽几声,似乎叫他不要说出来的意思。秋谷虽然听见,那里管他,对着宝珠姐等把方才的说话讲了一遍,只把骂他的话掩过不提。又说自己要试试文仙的心到底是真是假,所以掉了一个枪花,撒了一番大谎,“幸而你们先生果然是个好人,居然没有上当。要是换了一个势利些的倌人,说话中间得罪了我一句两句,哈哈,我姓章的今天就要对你们不起了。”宝珠姐等听了,倒大家呆了一回,宝珠姐方才开口笑道:“阿唷,看耐二少爷勿来,倒直头来得利害跺,区得倪先生待耐二少是轧轧实实格一片真心,勿然是今朝推扳一点露仔马脚出来哉。”
陈文仙到此方才恍然大悟。暗想: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很刻毒,今天险些儿被他试了出来。不觉的桃花敛恨,柳叶含颦,佯嗔薄怒的对秋谷瞪了个白眼道:“耐倒好格,倪啥格地方得罪仔耐,洛里一样事体倪待耐勿是真心,耐倒说拨倪听听看!”
耐自从到仔倪搭直到故歇,说勿长久末也五六节哉,阿有啥两三年格老客人,勿晓得倪格脾气,想出格号挖掐心思来拨当倪上,阿要讨气?区得倪勿是格号坏人只认得铜钱勿认得人格脾气,勿然是拨耐说起来也好哉啘。耐自家想想看,两三年工夫倪阿曾待错歇耐,勿要说是故歇,总算有点……“文仙说到此间,说了半句就顿住了口,似乎有些说不出来,两颊微红,横波斜溜,向着秋谷掩口而笑,又在秋谷肩上打了一下道:”耐格人,就叫无拨良心。“说着又向宝珠姐等说道:”倪故歇想起来,上海滩浪格客人直头无拨良心!倪刚刚要是推扳仔俚一点,是只怕俚又要跳槽,跳到王佩兰搭去哉。“说得宝珠姐等大家笑了。
那秋谷此时满心欢喜,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细细的看着文仙微微含笑。
此时八月初旬,天气尚热,文仙穿着一身本色金阊纱衫裤,光艳照人。宝髻盘云,蛾眉掠月,真个是雪肤花貌,素口蛮腰。秋谷本来和文仙甚是要好,现在却凭空的添了几分爱情。文仙为了方才的事情,说是瞧不起他,不免还要咕噜几句。秋谷只得温存安慰了一番,文仙方才罢了。秋谷看着文仙十分清丽,十分快意,就十分的密爱幽欢。这一夜,秋谷自然不回栈房,就在文仙院中住下。正是:
鹊桥乍渡,蟾月刚圆;宝帐低垂,炉烟不动。春掩铜屏之影,鞋凤双翘;暗传膏沐之香,云鬟半卸。口脂微度,香融雀舌之酥;宝靥低偎,斜背春灯之影。嫣薰兰被,私语轻轻;冰簟银床,清宵细细。
真个是:
但为蝴蝶甘同梦,愿作鸳鸯不羡仙。
如今且把章秋谷一边暂时按下。提起一位前辈的太史公来。这位太史公姓王,号叫伯深,却是常熟人氏,同章秋谷总算是个同乡,还是他的父执。这位王太史本来是寒士出身,家中一无所有,直考到五十多岁才点了翰林。留馆之后,他想着在京城里头当这个穷翰林,也没有什么趣味,况且当翰林的就同那外省的候补人员一样,是要倒赔浇裹的。京城里米珠薪桂,他那里当得起这个翰林?想来想去,想着了一条道路,托了一个同乡的京官,把他荐到上海道幕中,差不多就算是这上海道的顾问官一样。那时维新的风气未开,八股还没有废掉,这位观察公也是个守旧家,同王太史谈论起来倒也意见相合,水乳交融,宾主之间甚是相得。那江海关道是关道中著名的好缺,所以王太史的束修每年竞有二千余金。玉太史喜出望出,索性把家眷搬到上海,住在一起。手内有了束修银子,登时就花天酒地阔绰起来。
原来这班专读死书、专做八股的书呆子,往往少年时节不敢荒唐,一到中年以后,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自以为是功成名就的了,免不得就要嫖赌起来。却是不嫖则已,一经涉足花丛,定是那天字号的曲辫子;不赌则已,一经走到赌场,便是那专输钱的冤大头。这位王太史少年寒素,没有中举人的时候,抱着一部直省闱墨,拚命揣摩;买了一部策府统宗,尽心摹仿。一天到晚只想着怎么好中进士,如何能点翰林,把那心地中间本来所有的一点平旦之气,早已磨灭得干干净净,那里还有工夫来想这样的事情!现在点了翰林,处着这般优馆,又住在上海这花营柳阵的地方,自然也要不安本分起来,天天在四马路堂子里头碰和吃酒,闹得一塌糊涂。却又实在是个外行,弄出许多笑话,他自己还扬扬得意的不以为奇。正是:
放着个玉堂学士,须发飘萧;辜负他金雀丫鬟,风情旖旎。
还有王太史许多笑话,九尾龟出现新闻,都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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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老风流艳福难销 美少年名花独占
且说前回书中说起王太史的现状,免不得先把王太史的许多笑话一一的演说出来。只说王太史有一天,在人家席间看见了一个公阳里的姑苏金寓,不知怎的就十分倾倒起来。这金寓原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年纪已有二十五六的光景,虽然半老徐娘,却是尚饶丰致,更兼丰容盛翦,皓齿明眸,应酬甚是圆融,谈吐也还不俗。只是有一件,脾气不好,爱做恩客,爱姘戏子、马夫,正经花钱的客人,反把他高高的搁一在旁,正眼儿也不去看他一看,往往惹得客人发起火来,从此绝迹。他却毫不放在心上,依然还是我行我素,不改丝毫。一连嫁过几回,都是贵家公子,殷实商人。嫁过去到一年,便拚命的百般吵闹,寻死觅活,闹得个不可开交。人家被他闹不过了,赌气放他出来,凭他怎样,他却安安稳稳的重落风尘,琵琶再抱。你想这样的人,那里有什么良心?王太史却偏偏的看中了他。当夜席上转了一个局,翻台过来,就吃了一台酒,又连着碰了一场和,从此就天天在金寓院中走动,尽心竭力的报效起来。
王太史每年的修金虽然也有二千多银子,那里禁得起他这样的狂嫖,免不得要向别人借贷。只要金寓说出来的说话,他无有不依:金寓说一声要上天,他就立刻去搬梯子;金寓说一声要入地,他就立刻去挖深坑。总而言之,王太史待承金寓的这一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光景,若用在父母家庭之内,便是那孝感动天的孝子;用在君臣纲纪之间,便是那精忠贯日的忠臣。
王太史这样的待承金寓,只指望有些情愫到他,谁知金寓的心思却大是不然。看着王太史腰驼背曲,又留了一嘴的胡须,这样的神情还要去勉强学那风流解数,嘻皮笑脸动手动脚的,心中甚是厌烦。凭着王太史万种温存,十分巴结,从没有一些儿笑面待他,只是冷冰冰的面孔,待理不理的样子。王太史那里晓得,还是在他身上拚命的花钱。依着金寓的意思,那里肯叫他沾着自家的身体!却被房间里娘姨苦苦相劝,为的生意起见,没奈何勉勉强强的留了王太史两夜。
王太史受了金寓的特别利益,自以为荣幸非常。看见了不论何人,见一个告诉一个,只说是自己这般年纪,居然也有和他相好的倌人,这真是难得的奇缘,一生的知己。差不多就是西子太真之遇,瑶台月府之逢。别人听了他这般说法,都在背地里笑他,只不好当面说破罢了。王太史那里晓得,只是昏昏沉沉的,一天到晚除了办几件公事、拜几处客人之外,其余的工夫都是销磨在金寓那边。自从三月间做起,直到四月尽边,差不多也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在王太史的心上想来,可算得是和盘托出,竭尽绵薄的了。王太史的出身虽然本是宦家子弟,却是家世清贫,看得这一千多两银子的人情,真是天大地大,无大不大,出了一身臭汗,忍着满心难过,方才高高的捧了出来。这要是除了金寓,换了第二个人,未必想得动他这一千银子。怎奈在金寓眼中看了却是平淡无奇,看得他屁也不值一个。
有天晚上,这位王太史在金寓院中张筵请客,到了许多客人,金寓却只是冷冷的样子,酒也不斟,曲也不唱,只懒洋洋的在王太史背后坐了一回。恰好别处有人叫局,相帮传了局票进来,金寓趁此霍地立起身来,换了衣服,也不招呼台面,竟是一言不发的翩然而去。台面上客人看了金寓这般慢客,一个个都有些代抱不平。王太史却是一毫不觉,只当没有这件事儿,依然高兴非常,春风满面。众客人看见主人这般的大度优容,倒不好意思开口,只得罢了。及至金寓出局回来,仍是默然坐下,没有一句话儿。房间里的娘姨替客人装水烟,一个个一齐装到,独独的空过了王太史一个主人。
众人看见这样情形,十分不忍。就有一位姓陆的客人,叫做陆云峰,少年口快,慷爽非常。他见了王太史瘟得利害,再也忍耐不住,向着他冷笑一声道:“王伯翁真好耐性,真是十年养气,方有这样的忍耐工夫。要是换了我们这班少年,早已对他不起的了。”王太史听了,还不甚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问他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陆云峰又冷笑道:“我们做客人的花钱吃酒,又不漂他的账,又不借他的光,为什么要受他们的这般闷气?”
王太史还未开口,金寓早瞅了陆云峰一眼,微微笑道:“陆大少勿要动气,倪是生来老老实实格脾气,无拨啥格多化瞎巴结,瞎应酬。刚刚碰着格王大人,搭倪一样格脾气,所以王大人到倪搭来,倪赛过当俚自家人,随随便便,总归是实梗样式,王大人也从来朆扳歇倪格差头格。像俚笃格排时髦倌人,嘴里向末说得蛮好,轧实肚皮里向一肚皮才是格枪花,格号样式倪是生来勿会格,只好请唔笃各位大少包涵点倪格哉。”陆云峰听了金寓的一番花言巧语,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冷笑一声,也就罢了。只有王太史听了金寓的话,说是把他当作自家人一般看待,这一喜,喜得非同小可,霎时间手舞足蹈,眼笑眉开,好似那甘露人心,醍糊灌顶,甜迷迷的,不知不觉直望耳朵里钻了进来。便对着众人说道:“你们大家都说我是个瘟生,那里晓得我们的要好!你想,倌人做了客人,把客人当作自己家里的人一般看待,要好到这个分儿,还要打算叫他怎样呢?”大家听了虽觉好笑,却又不好当面驳他,只好放在肚里,勉强附和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