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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金寓坐在王太史身后,听见他这般说法,忍不住把嘴披了一披,背过脸去扑嗤一笑。偏偏的又被陆云峰看见,实在气他不过,对着王太史笑道:“王伯翁的话儿果然不错,金寓和你十分要好,竟把你当作自己家人,这才算得你王大人的颜色。要是换了别人,那里有这般资格?恭喜恭喜,指日你一定要发大财。”这几句话说得刻毒,把一个王太史说得满面通红,又不好当真发作,只得说道:“我们一向客客气气的,这是什么顽笑,真是岂有此理!”众人听了陆云峰的说话已是要笑,再看了王太史面红耳赤的那种样儿愈加好笑,由不得一齐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个王太史认真又不是,不认真又不是,面上越发红了,坐在席上如坐针毡,好生难过。亏得有两个懂些事务的客人恐怕王太史恼羞变怒,连忙对着众人摇手,使一个眼风,止住了众人的笑声,又寻些别的话儿和王太史问答,方才把这一件事儿叉了开去。当下敷衍了一回,众人见时候已经不早,便请主人赐饭。王太史叫娘姨搬上干稀饭来,大家吃了些儿,谢过了扰,一哄而散。正是:
  酒阑人散,灯回宝帐之春;漏尽更残,烟袅金炉之篆。
  王太史坐着不走,心上自然要想金寓留他。金寓却总是一付无精打彩的样子,好像心上有什么心事一般。王太史猜不出他的意思,只是陪着笑脸挨近金寓身旁,贼忒嘻嘻的问长问短,金寓总不理他。
  原来金寓新做了一个姓陈的客人,是现任通州知州的儿子,却是绮年玉貌,倜偿不群,顾影临风,风流自赏。这样的人物到了嫖界,不用说,自然到处沾光。从来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金寓自从做了这姓陈的客人,不多几天已经有了相好,要好异常。王太史那里赶他得上?况且王太史这般年貌,满面的晦气,一嘴有髭须,和姓陈的两边比较起来,一边就是那控鹤监的傅粉郎君,一边便是那终南山的虬髯进士;又好比那戏上的岑彭马武一般,相形之下,实在是玉石攸分,妍媸愈判。你想那金寓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妹,眼中那里看他得上?又有个姓陈的和他比较,自然越发的厌恶起王太史来。
  刚刚这一天晚上和姓陈的客人预先约定,叫他十二点钟之后一定要来。偏偏又撞着了王太史这个瘟生,也想在金寓院中住夜,只把个金寓恨得金莲暗顿,媚眼横睃,暗暗的心中咒骂。却又不好赶他出去,只得由坐着,不去理他。反自走到窗前坐下,取出一付牙牌,点了一支洋烛,倒定定心心的打起五关来。王太史觉得有些没趣,讪讪的走到烟榻上边和衣睡倒。金寓见王太史竟不肯走,也无可如何,只得由他睡着。直迸到两点多钟,金寓心上甚是着急,恐怕姓陈的客人来了,看见有客在房,和他吃醋。想了一会忽然计上心来,暗想只好这般如此,方才遣得动他。想定主意,便走到榻旁坐下。
  此时王太史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睡着,金寓把烟盘推过一边,软绵绵的和王太史并头睡下,脸贴脸的揉了一揉。王太史登时惊醒,金寓笑迷迷的低声问道:“辰光勿早哉,耐阿要转去罢,唔笃屋里向格太太,要骂倪格哩。”王太史起先见金寓睡在身旁,杨柳垂条,花枝低亚,又是香肩并倚,玉体轻偎,悄语低言的和他说话。这位王太史公自从和金寓落了相好,花了无数银钱,受了许多冷淡,那里受过金寓的这般恩宠。现在见了他这样的一番做作,早把个王太史弄得好像雪狮子向火,融化了半边,不知不觉的心荡神摇,六神无主。及至听得金寓叫他回去,却不由的呆了一呆,便也低声说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叫我回去么?我们又不是没有落过相好,就在你院中住了一夜也不算什么希奇。”金寓听了,皱着眉头勉强答道:“勿是呀,耐格个人啥格实梗多心!倪倒是一片好心,为仔耐身体勿好,恐怕淘坏仔耐格身体呀。耐自家想哩,连浪几日吃酒碰和,总要到啥格辰光,一格人洛里有实梗几化精神?耐自家末无拨清头,倪倒有点替耐放心勿落。今朝勿要住来浪倪搭哉,豪燥点转去,养仔日把再出来罢。倪倒勿比格排倌人,单晓得自家寻开心。”金寓说到这一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红晕两腮,娇羞满面,就顿住了口不说,用小手巾掩着樱唇,微微含笑。
  王太史听了他这般说法,真是灵犀一点,沁人心脾。那一时心上的快活,在下做书的也说不出来。但是见了金寓这样的风神旖旎,情话温存,却又舍不得自家回去,便含笑向金寓道:“你的说话实是不错,我就听了你的话儿,在你这里借一夜干铺,明天回去如何?”金寓见王太史老着面皮只不肯走,登时就烦恼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的仍旧向他笑道:“耐格人啥总是实梗介,倪搭耐讲格闲话,总归一句才勿肯听格,倪未来浪替耐发极,耐末倒杀死格糟蹋自家身体,阿要讨气,说起来像煞还是倪勿肯。”说着又微微的含笑。
  王太史本来已是心神撩乱,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只见他星眼微朦,云鬟半卸,口脂低度,兰气暗吹。忍不住心神荡漾,便把两手合抱拢来,把金寓搂入怀里肉麻了一会。金寓正色催他道:“格歇辰光耐好去哉呀,勿想等歇点路浪转去受仔风寒,出起毛病来,倪倒耽当勿起。”王太史听得金寓连连的催他回去,虽然不敢不走,却免不得有些疑心,还是蝎蝎螫螫的不肯就走。惹得个金寓火冒起来,春山半蹙,秋水含嗔,似怒非怒的瞅着王太史道:“耐格种人直头少有出见格。倪是顾惜耐自家格身体呀,耐定规勿肯转去,像煞倪总归有点勿放心。耐勿肯听倪格闲话末,随便耐去那哼,本来勿关得倪啥事,倪阿好来管耐?”说着坐起身来,推开了王太史的双手,掠掠头发就要跑开。王太史见金寓翻起面来,便吓得他不敢开口,只得也洋洋的立了起来。正是:
  何郎年少,独看上苑之花;潘岳中年,仅有闲情之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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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回 苦温柔太史多情 空缋绻秋娘薄幸
  且说王太史听得金寓催他回去,虽是心中不愿,却又不敢不依。原来王太史少年时节功名心切,拚命的萤窗雪案,苦志用功,那里晓得什么迷香洞里的风情,温柔乡中的况味?所以现在见了金寓这般模样,由不得骨软筋酥,那敢违背?只得满口答应。立起身来又叮嘱了金寓几句话儿,金寓只把头略点一点,秋气说道:“晓得哉,勿要多烦哉,豪燥点去罢!”王太史方才没情没趣的走了。
  又过了不多几日,早已是蒲艾盈门,榴花照眼,薰风送暖,午节将临。王太史免不得要在金寓那里报效几个双台。除了照例开销之外,金寓还格外向他借了几百块钱。上海滩上的红倌人是端阳节后照例要歇夏的,金寓也把公阳里的房子回了,在观盛里赁了两楼两底的房子,暂且收场,就搬到观盛里去。
  金寓忽然转了一念头,要叫王太史替他开销用度。明晓得王太史是个头等瘟生,乐得骗他一骗,便立刻去请了王太史,和他说明了要在观盛里暂停一节;更兼自己做生意做得怕了,最好拣一个合意的客人嫁了他,从此跳出风尘,脱离苦海,只是一时没有娶他的客人。一面这般说着,却把一只媚眼注在王太史身上,目不转睛只顾呆看。那一种娇羞的态度,一付憨媚的神情,王太史不看犹可,一见他这般模样,早已神迷目眩,魄魂魂销,不觉就要毛遂自荐起来。当下一口应允,替他开销门口,又露出些要娶他回去的话风。金寓不答应,也不回绝,只说:“格是倪一生一世格事体,勿是瞎来来格,慢慢里倪再商量。故歇除脱仔耐,倪总无拨啥第二格人,赛过就是耐格人啘。”王太史听了这几句说话,总算已经得了他的允许,就如捧了纶音凤旨一般,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了。
  自此以后,金寓的开销日用,都是王太史一力承当。金寓还要拚命的敲他竹杠,今天要做衣裳,明天要打首饰,又要天天出去坐马车,吃吃大菜。看看一个多月,王太史已是所费不资。这金寓虽是出来歇夏,那观盛晨的房租日用却都是王太史出钱供给,差不多就是王太史包他一节一般。论理不该再和别的客人来往。金寓却只等王太史前脚走了,后脚便叫娘姨去寻了那姓陈的客人来,暗中双宿双飞,早已订了婚姻之约,只瞒着王太史一人。娘姨等虽然心上不以为然,却为的金寓本是自家身体,又不欠什么带挡,只好由他。可怜王太史那里晓得,还是妄想痴心打算要娶他回去,托了许多朋友去和金寓做媒。金寓不得不暂时答应,只说要王太史先付一千银子算做定钱,等到过了中秋再行择吉,讲定了身价四千,一切费用统通在内。
  那做媒的朋友听了,估量着不甚妥当,只得和王太史一一说明。那知王太史听了并不疑心,把他的说话当作千真万真,心上十分欢喜,果然先付了金寓一千银子。金寓收了他的定钱也不写张收票,落得安安稳稳的用着王太史不心痛的银钱。从此以后,这金寓就要算是王太史的人了。
  王太史因要谢谢媒人,有天晚上约了几个客人,就在金寓那边吃酒。金寓心上老大的不愿意,却没有法子回他。王太史向来本与辛修甫相识,这一席酒也把辛修甫请在里头。辛修甫虽也有些风闻,却还不晓得他们的情节,接了王太史的请客条子立刻就来。走进房间,恰恰与金寓打了一个照面,修甫把金寓打量了一回,暗想:“果然就是那公阳里的姑苏金寓。这是上海平康队里有名的辣手倌人,王太史那里是他的对手?”心上这般打算,不好竟说出来。王太史见辛修甫来了,连忙立起相迎。修甫进房,招呼了一会,见请客已经到齐,有几个不认得的,免不得彼此请教姓名,敷衍一回。王太史请客入坐,众人一齐坐下,齐修甫一面应酬众人,一面留心看那金寓的举动。觉得他落落寞寞的,面上明露着一付不高兴的神情,好像在那里想什么心事。王太史搭讪着和他说话,他也是待理不理的样儿。修甫看了甚是疑惑,却又不好问他。停了一会,那金寓忽然立起身来走到王太史身旁,附着耳朵说了几句,王太史连连点头。原来金寓对王太吏说的话儿是心上烦热,要出去坐一回夜马车,王太史那敢拗他,就点头答应。
  偏偏的事不凑巧,陆云峰的坐位紧靠着王太史身旁,这几句话儿恰恰的被他听得明明白白。陆云峰的酒量本不甚高,今天多吃了几杯,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听得金寓要出去坐马车,明摆着是惹厌他们,要躲避出去的意思。不由得那腹中的酒直涌上来,按不住怒气,只听得“当”的一声,陆云峰把手内的酒杯向台上一放,冷笑道:“我们这样的吃酒,有什么趣味,吃出一肚子的气来。你要出去坐马车,那一天不好去坐,偏要拣着今天。我们在你院中吃酒,你就要去坐起马车来,这不是明明的惹厌我们这班人物,故意要躲了出去么?你要晓得这里的房子是王大人租的,我们是王大人请来的客人,与你什么相干,难道我们吵闹了你么?”金寓本来一肚子的没好气,正要发作,巴得有人引动他,听了陆云峰的说话,霎时间面泛浓霜,双眉倒竖,还没有开口,早听得王太史向陆云峰说道:“陆云翁不可这般动气,你不晓得内中的细情。他近来的身体着实有些不好,一天到晚只是恹恹牵牵的没有舒服的时候,好似有些暑病一般。我恐怕他郁出病来,所以叫他出去闲散闲散,坐坐马车,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你不要错怪了他。况且他现在是歇夏期内,又不做什么生意。他已经答应节后一定嫁我,总算已经是我的人,比不得先前挂着牌子,不能得罪客人,你们总要原谅他些才好。”陆云峰听了倒说不出什么来,只在鼻子眼里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金寓还要开口,却被王太史拉了一把,金寓也乐得收逢,就立起身来开了衣厨,换了一身衣服,扶着一个小大姐,竟是头也不回姗姗的去了。
  辛修甫一旁看着,也有些不忿起来,便向王太史道:“王伯翁,我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说话,依我看来,这位贵相好却不是什么一定的好人,你这样的待他,他却这般的待你,那心地也就可想而知的了。”辛修甫的意思,原想要说出一番利害,把王太史劝醒转来,免得受了金寓的骗局,原是一片热心。岂知王太史听了,心上竟大大的不以为然,登时就露出不悦之色,冷冷的答道:“你们劝我的话儿虽然也是好话,但是我已经五十多岁的人,那里就会上了别人的当?况且我再三再四的和你们说了几回,他是个有病的人,总要体贴他些。他现在又不做生意,你们怪他的无非是说他目中无人,不肯应酬,殊不知他的不肯随便应酬,正是他的好处。你们众位见不到此,总是说他的坏话,又说他不是好人,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了。”辛修甫听了王太史这一番糊里糊涂的说话,又好气又好笑,待要再和他争论几句,却想着别人的事与自家什么相干,劝他不听也就算了,何必这般起劲,做这个空头的冤家,想到此间,便佯笑了几声,不去和他分辩,大家闷闷的又饮了几杯。
  忽然听得隔壁亭子间内有男女嬉笑之声,又像有人在那里密密切切的说话,座中惟有辛修甫最是留心,就侧耳而听。听了一会,仿佛好像就是金寓的声音,心上已是明白,正要开口问时,恰恰的陆云峰也听见了。陆云峰本来已经大醉,听见了这般声音,霍的立起身来,脚步歪斜,踉踉跄跄的走出房去,众人也没有理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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