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然顶上的圆洞口一道闪光过处,好似看见一条长绳,在那里摇摆。他连忙止住悲声,定睛细看,作美的闪电接二连三闪个不住。电光过处,分明是一条绳悬挂在那里,随风摇摆,看得非常真切。原来他刚才将绳舞动时,一个脱手,滑向顶上,刚刚挂在洞口,他以为飞出洞外,谁知无意中却成全了他。人在黑暗中,忽遇一线生机,真是高兴非常,立刻精神百倍,忘却疲劳。他打起精神,爬到砖垛跟前,用手推了一推。且喜那砖又厚又大,他滑下来时,只把最顶上的滑下四五块,其余尚无妨碍,还好收拾。经过一番惊恐,越加一分仔细。他手脚并用地先四处摸索一番,再试探着往上爬。又把滑下来的地方,用手去整顿一下。慢慢爬到顶上,巍巍站起身形。用力往头上去捞时,恰好又是一道闪电过去,估量离头顶不过尺许。他屏息凝神,等第二次闪电一亮,在这一刹那间,将身一纵,便已攀住绳头。忽然哗啦一下,身子又掉在砖上,把他又吓了一大跳,还当是刀没挂稳,滑了下来。且喜只滑一二尺,便已不动。用力试了试,知道业已挂在缺口,非常结实。这回恰够尺寸,不用再等闪电,逃命要紧,也忘记了手上的刀伤同痛楚,两只手倒援着绳往上爬。他虽不会武功,到底年小身轻,不大工夫,已够着洞口。他用左肘挎着洞口,使劲把身子一起,业已到了上边。累得他力尽筋疲,动弹不得。上面电闪雨横,越来越大,把他浑身上下淋了一个透湿。休息好一会儿,又被凉雨一冲,头脑才稍微清醒。想起现在虽然出洞,仍是在虎穴龙潭之中,光阴稍纵即逝,非继续努力,不能逃命。这洞顶离地甚高,跌下去便是筋断骨折。只得就着闪电余光,先辨清走的方向再说。
这洞顶东面是前日的来路,西面靠着大殿,南面是庙中院落。惟独北面靠墙,想是隔壁人家,于是决定朝北面逃走。这时雨越下越大,四围死气沉沉,一些亮光都没有。树枝上的雨水,瀑布一般地往下溜去。云从几番站足不稳,滑倒好几次,差点跌将下去。再加洞顶当中隆高,旁边俱倾斜,更得加一分仔细,要等电光闪一闪,才能往前爬行一步。好容易挨到北面靠墙的地方,不由叫一声苦。原来这洞离墙尚有三四尺的距离,他本不会武艺,又在风雨的黑夜,如何敢往那墙上跳?即使冒险跳到墙上,又不知那墙壁距离地面有多高,一个失足,还不是粉身碎骨么?
正在无计可施,忽然一阵大风过处,脸上好似有什么东西飘拂。他忙用手去抓,那东西的弹力甚大,差一点把他带了下去,把他吓了一大跳。觉得手上还抓着一点东西,镇定心神,借着闪电光一看,原来是几片黄桷树叶。想是隔墙的大树,被风将树枝吹过这边,被自己抓了两片叶子下来。正想时,又是一阵雷声,紧跟着一个大闪电。定睛往前看时,果然隔墙一株大黄桷树,在风雨当中摇摆。一个横枝,伸在墙这边,枝梢已断,想是刚才风刮起来,被自己攀折了的。正待看个明白,电光已过,依然昏黑,心想:“倘使像刚才来一阵风,再把树枝吹过来些,便可攀住树枝,爬过墙去。”这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看见那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几次那树枝已是吹得离手不远。到底胆小,不敢冒险去抓。等到机会错过,又非常后悔。最后鼓足勇气,咬紧牙关,站起身形,做出往前扑的势子,准备拼一个死里逃生。恰好风电同时来得非常凑巧,简直把树枝吹在他手中。云从于是将身往前一纵,两只手刚刚抓紧树枝。忽然一阵大旋风,那树枝把云从带离洞顶,身子凭空往墙外飞去,他这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把两目紧闭,两手抓紧树枝不放。在这一刹那间,觉得脚面好似被什么东西很重地打了一下。紧跟着身边一个大霹雳,震耳欲聋。他同时受了这两次震动,不由“哎哟”一声,一个疏神,手一松,栽倒在地,昏沉过去,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一看,自己身体睡在一张木床上面,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同一个少女,好似父女模样。只听那女子说道:“爸爸,他醒过来了。”说罢,又递过一碗温水,与云从喝。云从才想起适才逃难的事,知道自己从树上跌下地来,定是被他二人所救。当时接过碗,喝了一口,便要起身下来申谢。那老头忙道:“你这人因何至此?为何从隔壁庙墙上跌了下来?”
云从还待起身叩谢,觉得腿际隐隐作痛,想是刚才在树枝上过墙时被墙碰伤的。加以累了一夜,实在疲乏不过。便也不再客气,仍复将身睡下,将自己逃难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第十回 拯孤穷 淑女垂青 订良缘 醉仙作伐
那父女二人听了,甚为动容。云从又问他父女怎样救的自己。那老头说道:“老汉名叫张老四,旁人因我为人本分,就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张老实。老伴早年去世,只剩我同我女儿玉珍度日,种这庙里的菜园,已经十多年了。想不到那些和尚这等凶恶。照这等说来,公子如今虽然得逃活命,明天雨住,庙中和尚往石洞查看踪迹,定然看出公子逃到老汉家中。老汉幼年虽然也懂得一些拳棒,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我父女绝不是和尚们的敌手。连累老汉父女不要紧,公子性命休矣。今晚我已上床睡觉,是我女儿玉珍把我唤醒,说是墙上跌下来一个少年。我起初怀疑是江湖上的朋友,到庙中借盘川,受了伤,逃到我的院内。打算把你救醒,问明来历后,再打发你走。谁知你是一位公子,又是新科举人。如今天已快亮,事情危险万分,你要急速打定主意才好。”
云从听了这一席话,又惊又怕,顾不得手脚疼痛,连忙翻身跪倒,苦苦哀求搭救性命。张老四答道:“公子快快请起。等我同小女商量商量,再作计较。”说罢,便把玉珍叫出,父女在外,议论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对云从说道:“如今事无两全。我要为自己女儿安全打算,最好把你捆上,送到庙中,一来免却干系,二来还可得和尚的好处。但这类事,绝非我张老四所能做得出来的。现在有两条路,任你择一条:一条是我现在开门放你逃走,我也不去报告,这周围十里内人家,全种着庙里的庙产,并且有好些地方,安着他们的眼线,你逃得出去不能,全仗你自己的运气。第二条,是我父女同你一齐逃走,虽无把握,比较安全得多。老汉故土难移,本不愿这样办,只是老汉年过半百,只此一女,不忍心拂她的意思。但是我如今弃家舍性命来救你,你逃出去后,我父女往哪里安身,这是一个问题,你必须有个明白的答复。”云从见这老汉精神奕奕,二目有光,知道绝不是等闲庄稼汉,他说的话定有原因。况且自己在患难中,居然肯舍弃身家,冒险相救,不由心中万分感激。便答道:“老丈这样义侠,学生杀身难报。学生承袭九房,颇有产业,任凭吩咐,无不惟命。只是老丈安居多年,如今为学生弃家逃走,于心难安耳。”
说到此处,那女子便自走出。张老四答道:“你既然知道利害,事机危急,我也不与你多说闲话。好在我也不怕你忘恩负义,你是读书人,反正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云从道:“老丈此言差矣!学生束发受书,颇知道义,虽然是昏夜之间,与令爱同行,就是没有老丈一路,学生难道对令爱还敢有不端的行为,那岂不成了兽类么?”张老四听罢,眉头一皱,说道:“你真是书呆子。我问你,你只知道逃命,你知道是怎样的逃法?”云从听了茫然不解。张老四道:“你生长在富贵人家,娇生惯养;一旦受了几天的凶险劳顿,又在大风大雨中九死一生,得脱性命,手脚俱已带伤。如今雨还未住,漫说是逃这么远的道路,恐怕你连一里半里也走不动哪。”云从听罢此言,方想起适才受伤的情形。起身走了两步,果然疼痛难忍,急得两泪交流,无计可施。张老四道:“你不要着急。如果不能替你设法,老汉父女何必舍身相从呢?”说罢,玉珍从外面进来,手上提着两个包裹,又拿着一匹夏布,见了二人,说道:“天已不早,一切应用东西,俱已收拾停妥。爹,你替周公子把背缠裹好,女儿去把食物取来,吃完立刻动身,以免迟则生变。”说罢,仍到外屋。
张老四打开夏布,撕成两截,将云从背上扎一个十字花纹,又将那半匹束在腿股之间。这时玉珍用一个托盘,装了些冷酒冷菜同米饭进来,用温水泡了三碗饭,三人一同胡乱吃罢。玉珍又到外屋去了一回,进来催他二人动身。张老四便把云从背在背上,将布缠在胸前,也打了一个十字纹,又用布将云从股际兜好。玉珍忙脱去长衣,穿了一件灰色短袄,当胸搭了一个英雄扣,背上斜插着他父女用的兵刃,把两个包袱分背两边。张老四又将里外屋油灯吹灭,三人悄悄开了后门,绕着墙直往官道上走去。
这时雨虽微小,仍是未住,道路泥泞没踝,非常难走。又没有路灯。他父女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快要天明,才走出五六里地。在晨星熹微中,远远看见路旁一棵大树下,有一家茅舍,在冒炊烟。玉珍忽道:“爹爹,你看前面那个人家,不是邱老叔的豆腐房么?我们何不进去歇歇腿,换换肩呢?”张老四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我们此时虽未出险,邱老叔家中暂避,倒是不要紧的。”说罢,便直往那茅舍走去。正待上前唤门,张老四眼快,忽见门内走出一个道人,穿得非常破烂,背着一个红葫芦,酒气熏人,由屋内走了出来。张老四忙把玉珍手一拉,悄悄闪在道旁树后,看那道人直从身旁走过,好似不曾看见他父女一样。
这茅舍中主人,名唤邱林,与张老四非常莫逆。正送那道人出来,忽然看见张老四父女由树后闪出,便连忙上前打招呼。张老四问道:“你屋中有人么?我们打算进去歇歇腿,扰你一碗豆腐浆。”邱林答道:“我屋中人倒有一个,是个远方来的小孩,没有关系,我们进去再说吧。”说完,便请他父女进去。张老四将云从放了下来,与邱林引见,各把湿衣脱下烤烤。邱林忙问:“这是何人?为何你等三人如此狼狈?”张老四因邱林是老朋友,便把前后情形讲了一遍。邱林便问云从打算什么主意。云从便道:“我现时虽得逃命,我那同年十六人,俱身遭惨死。我打算到成都报案,擒凶僧报仇,与地方上人除害。”邱林道:“周公子,我不是拦你的高兴,这凶僧们的来历同他们的势力,我都知道。他们的行为,久已人天共忿,怎奈他气数尚还未尽,他与本城文武官员俱是至好,他在本地还买了很好的名声。他那庙中布置,不亚于一个小小城堡。杀人之后,定然早已灭迹。就算你把状告准下来,最多也无非由官府假意派人去查,暗中再通信与他。他一定一面准备,一面再派人杀你灭口。他有的是钱,又精通武艺,会剑术,人很多,官府认真去拿,尚且不是敌手,何况同他们通同一气呢。你最好不要白送性命,悄悄逃到京师,把功名成就,他们恶贯满盈,自有灭亡之日也。”
云从正待还言,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面前凭空多了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想不到又遇见了你。”张老四父女大惊,正待上前动手,邱林连忙道:“不要惊慌,这都是自家人。”这时云从已看清来人是谁,纳头便拜。原来这人便是张氏父女在路上遇见的那个道士,云从因为在张老四背上,不曾看见。邱林忙与他们引见道:“这位便是我的师叔、峨眉剑侠的老前辈醉道人。”张氏父女久闻醉道人的大名,重新又上前施礼。邱林又问云从如何认得。醉道人便把望江楼相遇的事说了一遍。又说:“适才我见你们行色慌张,有些怀疑。后来见你们进了邱林贤侄的家中,我便回来听你说些什么,谁想倒省我一番跋涉。”云从便道:“自从那日在望江楼蒙仙师指示玄机,弟子愚昧,不能领悟,几遭杀身之祸。刚才听邱林先生说起,仙师乃老前辈剑侠,越发增加弟子仰慕之心。弟子如今九死一生,看破世缘,情愿随仙师往深山修道,不愿再恋尘世功名了。”说罢,跪了下去。
醉道人哈哈大笑道:“起来起来。你想跟我为徒,谈何容易。你的资质颇好,要我收你,也不难,只要依我三件事,我才能答应。第一件,人生以孝义为先,你家九房,只你一子,你若出家,岂不断绝香烟,父母叔伯何人奉养?你须要即刻回家完婚,等到有了嗣续之后,才能随我入山。第二件,我等俱是先朝遗民,如今虽然国运告终,绝不能任本派门下弟子为异族效力。第三件,我等既以剑侠自居,眼看人民受异族的蹂躏,受奸恶人的摧残,就得出头去除暴安良。至于我门下的戒律,等到你为弟子以后,自然一一说与你知。只此三件,你依得依不得?”云从生有慧根,本是绝顶聪明的人,遇见这稀世难逢的奇缘,怎肯轻易错过,重复跪下,一一答应,便行拜师之礼。玉珍在旁正看得发呆,忽然灵机一动,等云从拜罢,便也过来跪下,请醉道人收录。醉道人道:“姑娘快快请起。我门下向不收女弟子,你将来另有比我强的师父。你们二人,将来都是能替本派争光的,不急在这一时。”玉珍仍然苦苦相求,醉道人执意不允,只得含羞站起。
醉道人又对云从道:“我还有话忘记对你说。那日在望江楼,我见你等十七人面带死气,除你一人尚有救星外,余均无可挽回。上天有好生之德,哪能见死不救?正待追踪你们下去,不想遇见我教中一位老前辈,他命我去办一件要事,耽误了三日。等我赶回,正待打听你们的下落,不想昨晚行到此间,狂风大雨,看见树林内有一小孩在上吊。我把他解了下来,带到邱林家中,救得快天亮时,才得救醒。问起情由,原来是你用的书童小三儿。他因你等出门三日,并无音信,那店中又不肯说那庙在哪里。昨天晚上店中去了一个和尚,与店家谈了半天,和尚走后,店家便将他赶出。他只得出来寻你,走到林中,遇着大雨,越想越伤心,因为不见了你,无法回家,只得寻死。我听他说完,便知你命在危急,也许已遭毒手,正待前往庙中打探,恰好遇见你们业已逃出。可惜我迟了三天,耽误了十六条人命,想是命中注定。如今凶僧气数未完,报仇之事,且俟诸异日。现在小三儿在内房养息。此地有我在此,凶僧不来,是他们的便宜。你且藏在里面休息一日,明日由我来送你上路。路上就传你练内功的法子,等你入了门径,我自会随时前来指点。”这时小三儿在内房,听见外面说话声音很熟,出来偷窥,见了小主人,不由抱头痛哭了一场。醉道人把云从伤口上了丹药,说:“天已不早,路上行人渐多,庙中眼目甚众,你等可到房内歇息,由我同邱林打发他们。”云从等进去,独自倚床假寐。惟独玉珍怀着满腹心事,又因拜师父不成,一肚子的不高兴,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