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情知不好,一步蹿上前去,正待将霞儿夺下时,那女尼将袍袖一展,满室金光,再看霞儿时,连那女尼都不知去向。把一个张大娘吓得又害怕又伤心,不由放声大哭。还是兰因明达,便劝慰张大娘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漱溟在家常说,江湖上有许多异人。我看这个女尼,定非常人,不然霞儿怎么有那一番对答呢?”张大娘又问适才女尼进来时情形。兰因道:“适才你走后,承儿与云儿被他舅母接去玩耍。我因他们虚情假意,懒得去,正拿起一本书看。忽然霞儿欢欢喜喜,连走带爬跑了进来,朝我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说道:‘妈妈,我师父来了,要带我回山呢。’说完,便往外走。我追了出来,将她抱住,看见厅堂站定刚才那一个尼姑,口称她是百花山潮音洞的神尼优昙,说霞儿前身是她的徒弟,因犯戒入劫,所以特来度她回山。底下的话,就是你所听见的了。”张大娘也把刚才田边之事说了一遍。
两人难过了一会儿,也是无法可想。张大娘忽然说道:“也都怪你夫妻,偏偏生下这样三个好孩子,无怪别人看了红眼。”那兰因被她一句话提起,不由想起娘家还有两个孩子,十分不放心,恐怕又出差错,正要叫人去接,忽见承基与灵云手牵手哭了进来。兰因因为适才丢了一个,越发心疼,忙将两人抱起。问他们:“为何啼哭?舅母因何不叫人送你们回来?”承基只是流泪,不发一言。灵云便道:“我和哥哥到了大舅母家,我们同大舅母的表哥表姊在一块玩,表哥欺负我,被哥哥打了他两下。舅母出来说:‘你们这一点小东西,便这样凶横,跟你们爹爹一样,真是一个窑里烧不出好货。你爹爹要不厉害,还不会死在峨眉山呢。你娘还说他修仙,真正羞死啦。’表哥也骂哥哥是没有爹爹的贼种。哥哥一生气,就拉我跑回来啦。”说罢,又问张大娘道:“妹妹呢?”兰因听了,又是一阵伤心,只得强作欢颜,哄他们道:“你妹妹被你爹爹派人接去啦。”这两个小孩一听后,都收了泪容,笑逐颜开道:“原来爹爹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只接妹妹去,不接我们去?”张大娘道:“你爹爹还有七天就要回来的。”这小兄妹二人听了,都欢喜非凡。从此日日磨着张大娘,陪着他们到门口去等。张大娘鉴于前事,哪里还敢领他们出去。还是兰因达观,知道像优昙那样人,她如果要来抢人,关在家中也是无用。经不起两个孩子苦苦哀求,便也由他们,只不过嘱咐张大娘,多加小心而已。
到了第六天上,小兄妹二人读完了书,仍照老例,跟张大娘到门口去看。父子之情,原是根于天性。他们小小年纪,因听见父亲快回来,每日在门口各把小眼直勾勾往前村凝望。兰因因听神尼之言,想不至于虚假,为期既近,也自坐立不安。她生性幽娴,漱溟不在家,从不轻易出门,现也随着小孩站在门口去等。这两个小孩看见母亲也居然出来,更是相信父亲快要回来,站在门前看一阵,又问一阵,爹爹为何还不回来?等了半天,看看日已衔山,各人渐渐有些失望。兰因心中更是着急,算计只剩明日一天,再不回来,便无日期。又见两个儿女盼父情切,越加心酸。几次要叫他们回去,总不舍得出口,好似有什么心理作用,预算到丈夫今日定要回来似的。等了一会儿,日已西沉,暝烟四合。耕田的农夫,各人肩了耕锄,在斜阳影里,唱着山歌往各人家中走去。张大娘的丈夫从城中归来,把她喊走。顿时大地上静悄悄的,除了这几个盼父盼夫的人儿,便只有老树上的归鸦乱噪。兰因知道今日又是无望,望着膝前一双儿女,都是两眼酸溜溜的,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那狠心的爹爹,今日是不会回来了。我叫老王煮了两块腊肉,宰了两个鸡,想必已经做好,我们回家吃饭去吧。”
说还未了,耳边忽听一阵破空的声音。两个小兄妹忙道:“妈妈,快看鸽子。”正说间,眼前一亮,站定一个男子,把兰因吓了一跳。忙把两个小孩一拉,正待避往门内,那男子道:“兰妹为何躲我?”声音甚熟,承基心灵,早已认出是他父亲回来。灵云虽然年幼,脑海中还有她父亲的影子。兄妹二人,双双扑了上去。兰因也认清果然自己丈夫回来,不禁一阵心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在一旁。这时夜色业已昏茫,还是漱溟说道:“我们进去再说吧。”抱了两个孩子,夫妻双双走进屋来。老王在厨下将菜做好,正要来请主母用饭,看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这时饭已摆好,兰因知漱溟学道,便问吃荤吃素。漱溟说:“我已能辟谷。你们吃完,听我话别后之情吧。”兰因再三劝了一阵,漱溟执意不动烟火,只得由他。
她母子三人哪有心吃饭,随便吃了一点,便问入山景况。漱溟道:“我此次寻师学道,全是你一句话惹起。我想人生百年,好似一梦。我经多次考虑之后,决计去访师学道,等到道成,再来度你,同求不老长生,省得再转轮回。因你有妊,恐你惜别伤心,所以才假说访友。我因峨眉山川灵秀,必有真人栖隐。我住冰如洞中,每日遍游全山,走的尽是人迹不到之处。如是者两个多月,才遇见长眉祖师,答应收我为徒,并许我将来度你一同入道。此中另有一段仙缘,所以才能这般容易。只是你我俱非童身,现在只能学下乘的剑法。将来还得受一次兵解,二次人道,始参上乘。我在洞中苦炼三年,本想禀命下山,正在难以启齿,昨日优昙大师带了一个女孩来到洞中,说是我的骨血,叫我父女见上一面。又向真人说情,允我下山度你。说是已赠了一粒易骨仙丹,不知可曾服用?”兰因听了,越发心喜,便将前事说了一遍,又说丹药未曾服用。漱溟道:“那你索性入山再服吧。”
第十六回 散家财 合籍注长生 承衣钵 一门归正果
兰因知夫妻俱不能在家久待,便问家事如何料理。漱溟道:“身外之物,要它何用?可取来赠与张表兄夫妇,再分给家中男女下人一些。此女生有仙骨,可带她同去。承儿就拜张表兄为义父,将来传我齐门宗祠。他头角峥嵘,定能振我家声。”承基听说父母学仙,不要他去,放声大哭。就连兰因与灵云,也是依依不舍,再四替他求情。漱溟道:“神仙也讲情理,只是我不能做主,也是枉然。”又将承基唤在面前,再四用言语开导于他,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开导了一番。承基不敢违抗,心中好生难过。兰因心疼爱子,又把他唤在无人之处,劝勉道:“你只要好好读书为人,我是个凡人,你爹爹修成能来度我,难道我修成就不能来度你么?你真是个呆孩子。”承基知道母亲从不失言,才放宽心。又悄悄告诉他妹妹:“倘使母亲忘记度我,你可千万提醒一声,着实替我求情。”
漱溟在家中住了三日,便请过张家夫妻。张大娘的丈夫明德,也是一个归林的廉吏,两袖清风。漱溟把赠产托子的话再三恳托。张明德劝了半天无效,只好由他。由漱溟召集全家,说明自己要携眷出去做官,愿将产业赠与张家,以作教养承基的用途;匀出一部分金钱,分与众人。因恐惊人耳目,故意配了两件行李,一口箱子,辞别众人,买了两匹马,把行李箱子装好,带了妻女动身。等到离家已远,便叫兰因下马,在行李中取出应用东西之后,将两马各打一鞭,任凭它们落荒走去。取了一件斗篷,将灵云裹定,背在身上;一手抱定兰因。只道一声:“起!”便破山飞去。
到了峨眉,引见长眉真人、同门师弟兄。夫妻二人在洞中用功数十年。后来长眉真人迁居蓬莱,漱溟夫妻与众道友创立峨眉派,专一行侠仗义。又收了两个得意的弟子。那一年夫妻借故兵解,重入尘凡。师兄玄真子奉师命二次度化,夫妻二人童身重入仙山,才参上乘道法,成峨眉剑仙领袖。兰因因爱九华清境,才在那里开辟一个洞府,与灵云居住。有时也来看望女儿。偶然遇见许飞娘,飞娘竭力拉拢,几次要拜兰因为师,都被兰因谦让。飞娘常到洞中下棋,故而认得灵云,唤她叫云姑。
承基自父母仙去,力求上进,文武功名,俱已成就。上体亲心,娶妻生子。每日盼母来度,杳无音讯。他到峨眉寻亲,三次不遇。后来玄真子看他可怜,指引他得了一枝肉芝,服用之后,得享高寿。又因灵药之力,真灵不昧,投生川东李家,乳名金蝉。他犹记兰因,每日思念前生父母。兰因二次成道,不肯自食前言,便将金蝉度到九华,与灵云同居,这就是那个小孩子。
那白衣少年,便是白侠孙南。他奉追云叟之命,前来约请兰因夫妇,顺便还办一件要事。孙南先到峨眉,齐漱溟已离却洞府他往。孙南便赶到九华,见着兰因,才知道这次各派收徒,有许多外派旁门要和峨眉派为难。五台、华山两派,更要借此机会,图报历来仇恨,表面上尚未发动,暗中已在积极准备。一旦引起斗争,什么能人都有,简直是各派剑仙空前大劫。兰因又对孙南说:“明春破慈云寺,便是导火线。然而破寺却并不难,自己当然帮忙。漱溟现在也正为此事筹备,到云贵南疆一带去了。现在为期甚早,你可在洞中暂住,帮我办理一件小事。等到事完之后,你前去也就合适了。”
孙南自奉师命下山,原想多认识几位异人。他在短期之内,连遇着追云叟、醉道人同兰因,俱是前辈有名的剑仙,而且对他都很加青眼,心中非常高兴。今见兰因看得起他,叫他帮同办事,心中非常高兴。他年纪还轻,到底童心未退,便问兰因道:“不知师伯有何要事差遣弟子,请说出来,以便准备。”兰因道:“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我一半天就要出门,去向朋友借一点应用东西,回来再说吧。”说罢,灵云与金蝉从黄山餐霞大师那里回来,兰因便叫他二人与孙南见礼。
到了第三日,兰因便起程下山,临行时便对灵云道:“我走后,你将孙师弟安置在蝉儿室中。孙师弟入门不久,功行还浅,你可随时将你爹爹所作的《元元经·剑术篇》讲与他听,也不枉他到我们这里来这一趟。蝉儿太淘气,无事不准离开此山。如今各派均与峨眉为仇,倘有形迹可疑之人到此,你们一时不及入洞,可到这颠倒八阵图中暂避,便不妨事。”说罢自去。
原来乾坤正气妙一真人自二次入道,苦修百余年,已能参透天地玄秘。他因灵云等年幼,九华近邻俱都是异派旁门,恐怕出了万一,特在这洞门左右,就着山势阴阳,外功符箓,摆下这颠倒八阵图,无论你什么厉害的左道旁门,休想进阵一步。一经藏身阵内,敌人便看不见阵内人的真形。多厉害的剑光,也不能飞进阵内一步。
这天灵云正同孙南讲经,金蝉在洞外闲眺,忽见半空中飞来几道红线,接着崖前降下一个矮胖和尚,知是妖人,连忙进洞告知灵云。灵云也觉得诧异,本来九华自从齐漱溟辟为别府后,左道旁门轻易不敢进山一步。今天来者不善,便打算去观看动静。因为不知来人能力多大,便与金蝉隐身到八阵图坎方巽位中观看;叫孙南在乾宫上站定,以作策应。后来金蝉用言语将法元激怒时,孙南正想到灵云这边来,他却不知道离了方位,再想入阵,比登天还难。他起初在乾宫站定时,远远望见灵云姊弟二人又是说,又是笑,非常有趣,所以他打算到他姊弟二人站的地方去。及至离开乾宫,再往对面一看,只是一片树林,清朗疏澈,也听得见他二人说话,就是不见踪影。又见那和尚恶狠狠望着林中,强敌在前,方知不妙,便打算退回原地。起初进阵是灵云指引,现在失了南针,简直无门可入。只得按着适才所看方向,朝林中走去试试。他刚刚走进坎宫,法元已下毒手。如非灵云手快,将他从阵外拉入,险些丧了性命。
这金蝉不知怎的,平日最恨许飞娘不过,所以懒得理她。等她走后,才与孙南一齐出来。灵云道:“你这孩子,越来越淘气了。那许飞娘虽是坏人,如今反形未露,母亲见了她还带几分客气,怎么你今日见了人家连理都不理,岂不要叫人家笑话我家太没规矩?况且你不过丢了几个小小金丸,算得什么?你当着外人,说的是什么话?”说时,看了孙南一眼,不觉脸飞红潮。又道:“我知道你前世里原是我的哥哥,今生做了我的兄弟,所以不服我管。从今起我到爹爹那里去,让你一人在此如何?”说罢,也不等金蝉发言,一道白光,已自腾空而去。孙南见他二人斗嘴,正待要劝时,业已无影无踪,不由便埋怨了金蝉两句。金蝉虽然心中有些发慌,脸上仍作镇静道:“孙师兄不要着急,我这个姊姊倒是最疼爱我的,可是我们一天总要吵几回架。她的剑法高强,有人追也追不上,干着急也是无益,且等母亲回来再说。只是你的本领不高,我的本领还不如你。本待母亲去后,我们可以到各处游玩,如今她这个本领大的走了,只好在近处玩耍,不要到远处去就是了。”
孙南听了,笑道:“你那样大胆子,怎么也说不敢远游,莫非你从前吃过苦头么?”金蝉听了,拍手大笑道:“谁说不是?有一天,母亲不在洞中。我因为听说后山醉仙崖很好玩,要姊姊同我去,偏偏遇着那个鬼道姑来找她下棋,不肯前去。我便带了金丸同宝剑,偷偷溜了出去。那时正在秋末冬初,满山的红叶和柿子,如同火一样又鲜又红,映着晚山余霞,好看极了。我正在玩得有趣之间,忽然看见崖洞中跑出一匹小马,才一尺多长,驮着一个七八寸的小人在枫林中飞跑,我喜欢极了,便想把它捉回家来玩耍。我的脚程也算快的了,追了好几个圈子,也未追上。后来把它追到崖下一个小洞中,便不见了。那个洞太小,我钻不进去,把我弄发了急,便拿宝剑去砍那山石,打算把洞弄大,进去捉它。我当时带的一口剑,原是母亲当年入道时炼的头一口防身利器,漫说是石,就是钢,遇见也难免两断。谁想砍了半天,竟然不能砍动分毫。后来才发现石头上面有几个像蚯蚓般的字。我想砍不动的原因,必定在此。一时性起,便把餐霞大师赠我的金丸取出,照着那山石打去。这一打,差点惹下了杀身之祸。金丸才打了三粒,那块石头便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