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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传》校对版全本 作者:还珠楼主

  他随便敷衍店家几句,便告辞出来。走到街上,忽然看见前面围着一丛人,在那里吵闹。他走到近处一看,只见一家店铺的街沿上,坐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穿得很破烂,紧闭双目,不发一言。旁边的人,也有笑骂的,也有说闲话的。周淳便向一人问起究竟,才知道这老头从清早便跑到这家饭铺要酒要菜,吃了一个不亦乐乎,刚才趁店家一个不留神,便溜了出来。店家早就疑心他是骗吃骗喝,猛然发觉他逃走,如何肯轻易放过,他刚走到门口,便追了出来。正要拉他回去,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他穿的一件破大褂撕下半边来。这老头勃然大怒,不但不承认是逃走,反要叫店家赔大褂;并且还说他是出来看热闹,怕店家不放心,故将他的包袱留下。店家进去查看,果然有一个破旧包袱,起初以为不过包些破烂东西。谁想当着众人打开一看,除了几两散碎银子外,还有一串珍珠,有黄豆般大小,足足一百零八颗。于是这老头格外有理了,他说店家不该小看人。“我这样贵重的包袱放在你店中,你怎能疑心我是骗酒饭账?我这件衣服,比珍珠还贵,如今被你们撕破,要不赔钱,我也不打官司,我就在你这里上吊。”众人劝也劝不好,谁打算近前,就跟谁拼命,非让店家赔衣服不可。
  周淳听了,觉着非常稀奇,挤近前去一看,果见这老头穿得十分破烂,一脸的油泥,趿着两只破鞋,脚后跟露在外面,又瘦又黑,身旁果然有一个小包袱。店家站在旁边,不住地说好话,把脸急得通红。老头只是闭目,不发一言。周淳越看越觉得稀奇。看店家那一份可怜神气,于心不忍,正打算开口劝说几句。那老头忽然睁眼,看见周淳,说道:“你来了,我算计你该来了嘛。”周淳道:“你老人家为何跟他们生这么大的气?”老头道:“他们简直欺负苦了我。你要是我的好徒弟,赶快替我拆他的房,烧他的房。听见了么?”周淳听老头说话颠三倒四,正在莫名其妙。旁边人一听老头跟周淳说话那样近乎,又见来人仪表堂堂,心想:“怪道老头那样的横,原来有这般一个阔徒弟。”店家一听,格外着急,正待向周淳分辩。老头已经将身形站起,把包袱往身旁一掖,说道:“你来了很好,如今交给你吧。可是咱爷儿俩,不能落一个白吃的名,要放火烧房,你得先给完酒饭账。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那老头说话,本来有点外路口音,又是突如其来,说得又非常之快,周淳当时被他蒙住。等他走后,店家怕周淳真要烧房,还只是说好话。等到周淳省悟过来,这时老头已走,先头既没有否认不是老头徒弟,烧房虽是一句笑话,老头吃的酒饭钱,还是真不好意思不给。
  好在周淳真有涵养,便放下一锭二两多重的银子,分开众人,往老头去路,拔步就追。追了两条巷,也未曾追上。又随意在街上绕了几个圈,走到望江楼门口,觉得腹中有点饥饿,打算进去用点酒食。他本来熟了的,刚一上楼,伙计刘大便迎上来道:“周客人,你来了,请这儿坐吧。”周淳由刘大让到座头一看,只见桌上摆了一桌的酒菜,两副杯筷。有半桌菜,已经吃得肴盘狼藉;那半桌菜,可是原封未动。以为刘大引错了座头,便问刘大道:“这儿别人尚未吃完,另找一个座吧。”刘大道:“这就是给你老留下的。”周淳便忙问:“谁给我留下的?”刘大道:“是你老的老师。”周淳想起适才之事,不由气往上冲,便道:“谁是我的老师?”刘大道:“你的老师,就是那个穷老头子。你老先别着急,要不我们也不敢这么办。原来刚才我听人传说,后街有一个老头,要讹诈那里一个饭铺,刚巧我们这里饭已开过,我便偷着去瞧热闹,正遇见你老在那里替你的那位老师会酒账。等到我已看完回来,你那老师已经在我们这里要了许多酒菜,他说早饭不曾吃好,要等你老来同吃。他把菜吃了一半,吃喝得非常之快,又吃得多,留了一半给你老来吃。他说:‘不能让心爱的徒儿吃剩菜。’又说他要的菜,又都是你老平时爱吃的。所以我更加相信他是你老多年的老师。他吃完,你老还没有来,他说他还有事,不能等你老,要先走一步,叫你老到慈云寺去寻他去,不见不散。我们因为刚才那个饭铺拦他,差点没烧了房,我又亲眼见过你老对他那样恭敬,便让他走了,这大概没有错吧?”周淳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又没法与他分说。没奈何,只得叫刘大将酒菜拿去弄热,随便吃了一些,喝了两杯酒,越想越有气。心想:“自己闯荡江湖数十年,今天凭空让人蒙吃蒙喝,还说是自己老师!”
  在这时候,忽然楼梯腾腾乱响,把楼板震得乱颤,走上一个稍长大汉,紫面黄须,豹头虎眼,穿着一身青衣袄裤。酒保正待上前让座头,那人一眼望见周淳,便直奔过来,大声冲着周淳说道:“你就是那鹤儿周老三么?”周淳见那人来得势急,又不测他的来意,不禁大惊,酒杯一放,身微起处,已飞向窗沿。说道:“俺正是周某。我与你素昧平生,寻俺则甚?”那人听了此言,哈哈笑道:“怪不得老头儿说你会飞,果然。俺不是寻你打架的,你快些下来,我有话说。”周淳仔细看那人,虽然长得粗鲁,却带着一脸正气,知道无恶意,便飞身下来,重复入座。那人便问周淳酒饭可曾用完。周淳本已吃得差不多,疑心那人要饮酒,便道:“我已酒足饭饱,阁下如果要用,可叫酒保添些上来。”话未说完,正待想问那人姓名时节,那人忽然站起身来,从腰间取出一锭银子,丢在桌子上,算是会酒账。周淳正待谦逊,那人已慢慢凑近身旁,趁周淳一个不留神,将周淳手一拢,背在身上,飞步下楼,好快的身法。饶你周淳是个惯家,也施展不开手段,被那人将两手脉门掐住,愈发动弹不得,只得一任那人背去。楼上的人,先前看那大汉上来,周淳飞向窗口,早已惊异。如今又见将周淳背走,愈发议论纷坛,都猜周淳是个飞贼,那大汉是办案的官人,如今将周淳背走,想必是前去领赏。在这纷纭当儿,离周淳坐处不远,有一个文生秀士,冷笑两声,匆匆会罢酒账,下楼去了。这且不提。
  话说周淳被那大汉背在背上,又气又愧。自想闯荡江湖数十年,从未栽过跟头,今天无缘无故,被一个不知姓名的人轻轻巧巧地将他擒住,背在大街上乱跑,心中甚是难过。怎奈身子已被来人抠住活穴,动转不得,只得看他背往哪里,只要一下地恢复自由,便可同他交手。他正在胡思乱想,那大汉健步如飞,已奔出城外。周淳一看,正是往慈云寺的大道,暗道不好。这时已到庙前树林,那大汉便将他放下,也不说话,冲着周淳直乐。周淳气恼万分,但被那人抠了好一会儿脉门,周身麻木,下地后自己先活动了几步,一面留神看那大汉,并无丝毫恶意。正待直问他为什么开这样的玩笑,只见眼前一亮,一道白光,面前站定一个十八九岁的文生秀士,穿着一身白缎子的衣服。再看那大汉时,已是目定口呆,站在那里,热汗直流,知是被那少年的点穴法点倒。正要向那少年问询,忽听那少年说道:“我把你这个蠢驴,上楼都不会上,那楼梯震得那样厉害,震了你家老爷酒杯中一杯的土。你还敢乘人不备,施展分筋错骨法,把人家背到此地,真是不要脸。现在你有什么本事,只管使出来;不然,你可莫怪我要羞辱于你。”大汉听了少年这一番话,把两眼望着周淳,好似求助的样子。周淳看他脸上的汗好似黄豆一般往下直流,知道少年所点的穴,乃是一种独门功夫,要是时候长了,必受内伤。再说这个大汉生得堂堂一表,艺业也很有根底,虽是和自己开玩笑,想其中必有原因。看他这样痛苦,未免于心不忍。便向那少年说道:“此人虽然粗鲁,但是我等尚不知他是好人坏人,这位英雄,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呢?”劝解一会儿,见那少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以为是少年架子大,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再为劝解,谁想近前一看,那少年也是目定口呆,站在那里,不知何时被人点了暗穴。再一看他的眼睛,还不如那大汉能够动转,知道自己绝不能解救。周淳内外功都到了上乘的人,先前被大汉暗算,原是遭了一个冷不防,像普通的点穴解救,原不费事。便走到大汉身旁,照着他的胁下,用力击了一掌,那大汉已是缓醒过来,朝着周淳唱了一个喏。回头一眼看见少年站在那里,不由怒从心起,跑将过去,就是一脚。周淳要拦,已经不及。那大汉外功甚好,这一脚,少说有几百斤力量,要是挨上,怕不骨断筋折。那少年被人点住,不得动转,万万不能躲避。
  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忽见少年身旁一晃,钻出一个老头儿,很不费事地便将大汉的脚接住。那大汉一见老头,便嚷道:“你叫我把姓周的背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差点被这小王八蛋羞辱一场。你快躲开,等我踢他。”那老头道:“你别不要脸啦,你当人家好惹的么?不是我看他太狂,将他制住,你早栽了大跟头啦。”周淳这时看清这人,便是适才自己替他还酒账、冒充他的师父、骗吃骗喝的那个怪老头。一见他这般举动,便知不是等闲之辈,连忙过来跪倒,尊声:“师父在上,弟子周淳拜见。”老头道:“这会儿你不说我是骗酒吃的了吧?你先别忙,我把这人治过来。”说罢,只向那少年肩头轻轻一拍,已是缓醒过来。那少年满脸羞惭,略寻思间,忽然把口一张,一道白光飞将出来。周淳正在替老头担忧,只见老头哈哈一笑,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将手向上一绰,已将白光擒在手中。那白光好似懂得人性,在老头手中,如一条蛇一般,只管屈伸不定,仿佛要脱手逃去的样子。那少年见老头把剑光收去,对老头望了一望,叹了一口气,回转身便走。怎奈走出不几步,老头已在前面拦住去路。走东也是老头拦住去路,走西也是老头拦住去路。心中万分焦躁,便道:“你把我点了穴,又将我剑光收了去,也就是了,何必苦苦追赶呢?”那老头道:“我同你初次见面,你就下这种毒手,难道这是李元化那个奴才教你的么?”少年听了此言,吓了一跳,知道老头必有大来头,连忙转口央求道:“弟子因你老人家将我点了暗穴,又在人前羞辱于我,气忿不过,一时糊涂,想把剑光放起,将你老人家的头发削掉,遮遮面子,没想到冒犯了老前辈。家师的清规极严,传剑的时节,说非到万不得已,不准拿出来使用,自从下山,今天还是头一次。这个瞒老前辈不过,可以验得出来的。”那老头把手中剑光看了一看,说道:“你的话果然不假。念你初犯,饶是饶你,得罚你去替我办点事。因为我这二次出世,旧日用的那些人,死的死,隐的隐,我又不爱找这些老头子,还是你们年轻气盛的人办事爽快。”说罢,便将剑光掷还了他。少年连忙一口答应说:“老前辈但有差遣,只要不背家师规矩,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老头便对那少年耳边说了几句话,少年一一答应。
  周淳这时已知道这大汉便是日前初会毛太所救的那个妇女的丈夫陆地金龙魏青。只因那日魏青回来,他妻子把周淳相救之言说了一遍,魏青自然是怒火千丈,定要寻毛太与周淳,报仇谢恩,找了多少天,也不曾相遇。无意中遇见那老头,起初也跟他大开玩笑,后来指点他,说周淳在望江楼饮酒。冤他说:“你如好意去见他,他必不理你。”于是传了魏青一手分筋错骨法,教他把周淳背至林中。魏青本是浑人,便照老头所说的去做。趁这老头与那少年说话之际,周淳问起究竟,魏青便把始末根由告诉周淳。周淳知道他浑,也不便怪他,这时老头已把这少年领了回来。那少年同周淳便请问老头的姓名。那老头对少年道:“你如回山,便对你师父说,嵩山少室的白老头问候,他就知道了。”那少年一听此言,赶忙重新跪倒,拜见道:“你老人家就是五十年前江湖上人称神行无影追云叟,东海三仙之一,又是嵩山二老之一的白老剑侠么?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那老头连忙含笑相扶。周淳这才知道老头便是醉道人所说的二老之一,重又跪请收录。老头道:“你到处求师,人家都瞧不起你,不肯收录。我这个老头子脾气特别,人家说不好,我偏要说好;人家说不要,我偏要。特地引你两次,你又不肯来,这会儿我不收你了。”周淳忙道:“师父,你老人家游戏三昧,弟子肉眼凡胎,如何识得?你老人家可怜弟子这一番苦心吧。”说完,叩头不止。老头哈哈大笑道:“逗你玩的,你看你那个可怜的样子。可是做我的徒弟,得有一个条件,你可依得?”周淳道:“弟子蒙你老人家收列门墙,恩重如山,无不遵命。”老头道:“我天性最爱吃酒,但是我又没有钱,偌大年岁,不能跟醉道人一样,去偷酒吃。早晚三顿酒,你得替我会账,你可应得?”周淳知道老头爱开玩笑,便恭恭敬敬答应,起来站在一旁侍立。又请教那少年姓氏,才知道他是髯仙李元化的得意弟子,名唤孙南。于是问起赵燕儿的踪迹,知道现在他甚为用功,再有三年,便可问世,心中非常替赵母高兴。孙南喜欢穿白,虽然出世不到两年,江湖上已有白侠的雅号。
  大家正说话间,忽然林中哈哈一阵怪笑道:“老前辈说哪个偷酒吃?”众人定睛一看,从林中走出一个背朱红酒葫芦的道人,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除魏青外,俱都认得是有名的剑仙醉道人,便各上前相见。惟有周淳看见那个穿黑的女子,不由心中一跳,正待开口,那女子已上前朝他拜倒。仔细看时,果然是他爱女轻云。问她为何迟到现在才来?轻云说是因在山内炼一件法宝。“在路上遇见醉师伯,知道爹爹同白祖师爷在此,所以一同前来。”周淳又引她见了祖师同众人。心想:“今日师父同醉道人等在此聚会,绝非无因而至。”正待趁间询问,只听醉道人向追云叟说道:“我们有这些位英雄剑客,足可与那秃驴一较高下了。听说智通叫秦朗赴西藏采药之便,回来时绕道打箭炉,去请瘟神庙方丈粉面佛俞德,同飞天夜叉马觉,前来帮他一臂之力。那马觉倒不当紧要,只是那粉面佛俞德炼就五毒追魂红云砂,十分厉害。我同老前辈虽不怕他们,小弟兄如何吃当得起,所以我等要下手,以速为妙,等到破了他的巢穴,就是救兵到来,也无济于事,老前辈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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