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一会儿,瞥见对面洞内飞出双道光华,跟着洞口现出两人:一个是入内通报的守门少年,另一人是个女道姑。单看遁光来势,已知不是寻常。再听说话口气,餐霞大师对于外人最是谦让,说得自己好似本派数不上的人物。妖人狂妄已惯,信以为真,觉得对方随便出来迎宾之人,已有如此本领,不禁又是一惊。但既已劳师动众,门人们又都在外夸下海口,无论如何也须勉为其难。想到法力高强,并还有极厉害的接应,心气又复一壮。
火法真人黄猛最是强横,略向大师称谢道扰之后,便道:“贫道隐居恒山等地,清修避世,百余年来不曾与外人来往。因闻近来贵派昌隆,人才蔚起,又有这番千古难逢的盛举,不特贫道师徒亟欲观光,连贫道等平日豢养的两只虎面枭、一只金眼狍儿,也要随来见识。虽然它们通灵多年,能大能小,终嫌兽蹄鸟迹,有污仙府。不知道友可能容许它们进府么?”餐霞大师知这两种俱是最猛恶的恶兽凶禽,妖人带了同来,心存叵测。故作不经意之状,微笑答道:“齐道友门下弟子也有几个豢养着猿、鹤之类灵物的,有主人在,当不至于放肆。不过,外客中也带有仙禽同来的,异类与人不同,物性有忌,带进无妨,主人一律款待,飨以美食,只请叮嘱它们不可离开道友,以免万一生性相克,争斗起来,不论何方受伤,主人俱觉难处。话须言明。幸勿介意。”黄猛暗笑:“猿、鹤之类也值一提?怕不做了枭、狍口中美食。”故意笑道:“它们多是野性未驯,特为瞻仰仙府而来,不惯拘束。不过只要不去撩拨它们,也不会冒犯的。生性相克,自是常事。贫道只恐它们无知冒犯,致失客礼;否则它们这次在外生事,如为别位道友珍禽异兽所伤,好借此儆戒下次,杀它火性,正是求之不得呢。”说时,便听妖道妖僧袖中枭鸣狍啸,声甚猛厉。大师暗笑道:“不知死活的孽畜!不久便是劫数临头,还敢发威。”故作未闻,笑答:“这样便好,道友既不以此为意,那更好了。”
说罢,方要延客入内,忽听破空之声,劲急异常。众妖人一听,便知是同党黄龙山青桫林猿长老,带了门下仙猿到来。故作不解道:“道友,有客来了。”大师看出妖道面有欣喜之色,知是同党,便答道:“不知何方道友驾临,有劳诸位道友稍待,一同延接也好。”一言甫毕,一道白虹带着五道丈许长的青白光华,已一同自天飞坠。大师见来人身穿白麻布衫,猿臂鸢肩,满头须发,其白如银,两道白寿眉由两边眼角下垂及颊,面色鲜红,狮鼻阔口,满嘴银牙,两耳垂轮,色如丹砂,又长又厚,貌相奇古。通身衣履清洁,不着点尘。一对眯缝着的细长眼睛,睁合之间,精光闪闪,隐射凶芒。身后随着两苍三白五个通臂猿猴,看去身材没有仙府双猿高大,都是火眼金睛,铁爪长臂,动作矫健,顾盼威猛。双方通罢姓名之后,众妖人也故意与来人礼叙,互致仰慕。这猿长老初来时,神色颇傲。及至大师延客同行,偶一眼望到洞门上面,立似吃了一惊,朝黄猛和妖僧观在看了一眼。大师早已看出,那是佛门降魔神光。料定不是芬陀,便是白眉禅师,不知何时路过,见仙府后洞只有几名弟子轮值,无甚别的设备,虽然无事,终启妖人侵侮之心,特意暗中设下,使来人知道戒慎的。见这些妖人以目示意,不禁暗笑,也不说破,故意前行引导,以示无他。直到太元洞中,宾主落座,略谈片刻,便唤当时轮值的诸葛警我、秦紫玲,将妖人师徒做一起,两女妖人做一起,猿长老一人五猿做一起,分别领往仙府安置,静候开府盛会。行时并嘱诸葛警我传示袁星:“来客除猿长老,还有五位仙猿,须多备酒果款待外,黄道友等还带有虎面枭和金眼狍等珍禽异兽,它们俱不耐拘束,到了仙馆,许要放出。告知佛奴它们,遇上时小心,不要招惹,以免性克争斗。”二人会意,随即答应:“弟子遵命。”大师也未亲陪,只送出太元洞口,便即作别回身,自寻妙一夫人等商议应付。不提。
黄猛先见仙云楼观过于辉煌华丽,心想:“这凝碧崖,对方才发现不久,门人十九新进,哪里会建立这许多的玉楼仙馆?必是卖弄玄虚,将寻常事物幻化点缀,故作惊人之举。弄巧十之八九皆是幻景,并非实物,都说不定。”嗣见诸葛、秦二人到了地方,只随手一指,便由地上凭空显现出一座亭榭,和前见一样,银壁云楼,金庭玉栋。内里陈设更是罗帏琼帐,冰奁珠缨,日用各物,无不毕具,光彩陆离,备极精丽。越以为主人号称玄门正宗修道之士,自居太元洞只是气象庄严,古雅朴实,无多陈设,两下里比较,远隔天渊。又想:“这类楼台亭阁有好几十所,未现出的想必还有。休说通体琼瑶,难得如此成材的美玉,便室内陈设,也无一件不是人间稀见之珍,绝非寻常岁月可得聚敛。主人师徒正在勤于修为,岂有为了开府宾客数日之需,费上这样大的心血精力,物色营建,成此旷古未有的奇观巨制?”怎么想,也万无此理,愈发断定前料不差,是个幻景。初来虚实未得,不便当着主人施为。等诸葛、秦二人转身辞出,黄、卓二人先取两件物事,用禁法一试,并无异状。再连房舍带用具依然行法解破,俱是原形未动。渐渐看出无一样是假的,才知敌人委实不可轻视,不禁大吃一惊。
诸葛、秦二人原因九宫岩这几座馆舍与仙籁顶乙休下棋之所,以及诸神禽所居的老楠巢,相隔甚近,存心把众妖人安置在一起,明是分成三处,实则望衡对宇,相距咫尺。行时并说:“开府尚有三数日,诸位师长事忙,无暇奉陪。各宾馆中如有同道,不问新知旧友,均可互作往还,结伴游行,宴集为乐。如需酒食,或仙猿仙兽们的食物,另有执役男女侍童,随时往来各处宾馆,略呼侍童,便即应声而至,一经示知,可立奉上。不过这些男女侍童都是入门未久,朴讷谨畏,师长法戒素严,只知执役承应,奉命惟谨,拙于应对。如有不周之处,尚乞原谅,免使受罚。”一面又指给他们看。
众妖人经过别的宾馆时,早就见到几个年约十二三的道装男女童子,都是一式打扮:男绾抓髻,女的垂髻,短发裁云,容颜美秀;一身碧绫短衣裤,上披翠叶云肩,白足如霜,下蹚葛履。手捧三尺玉盘,中贮酒果食物,贴地飞行,往来出入于各楼台亭馆之间。遇到高楼,径直飞上,也不见甚遁光云气随身。只是凌虚御空,上下如意,脚底好似有甚东西托住一样。最奇的是,不但装束相同,连年岁相貌,高矮胖瘦,无不相似。本来猜不透是甚来历,听了主人之言,才知竟是仙府执役小童,十分惊异。接着一童子送了些酒果前来。
其实这些童子是姜雪君前在仙山时,见洞庭东西两山有不少岁久通灵的古树,因是草木之灵,只凭日精月华与山川灵气滋润,尽管饶有灵性,均还未成气候,不能脱体变化。两山地大肥沃,居民日众,时受樵工砍伐,枉自咽风泣露,无计防御。觉着它们与人无害,成长修为不易,一时恻隐,趁着闲中无事,运用玄功和师门心法,度化了数十株,助其炼成形体,使其修为。近以成道在即,这些灵木功候仍差,既恐日后为恶人所伤,违了初愿;又恐樵工无知,妄加采伐。它们自恃有点法力,为了切身之痛,作怪伤人,无形造孽,多半已移向别处深山荒远之地。余剩还有三十六株,俱是杨梅、枇杷、梅花之类,功候较深,又是东山名产。意欲乘着峨眉开府之便,采来点缀仙山,权当送妙一真人夫妻的礼物。因不愿徒众弟子为异派妖人执役,便令灵木的婴儿现形代替。
这些木婴儿到底功候尚差,有的才只勉通人言,不能应对自如。虽仗媖姆仙法妙用,看去神奇,外人也不能加害,终与真人有异。黄猛等妖人俱都法力高强,远胜末流,只为初入仙府,便见许多灵异之迹,心志有点摇惑,以为敌人故意炫耀,这些侍童功力必然不浅。及至仙童送完酒果要走,卓远峰故意将他唤住,一问话,果然木讷,说话困难。再定睛仔细一看,目带青芒,面白似玉,尽管清秀绝伦,却是冷冷的,不带一丝血色。情知有异,方欲追诘询问,道童忙施礼回身外走。众妖人已经看出不是真人,只不知是甚精灵幻化。大力仙童洪大肚最是莽撞,见那道童生得灵秀可爱,见人却答不上话来,面有窘色,觉着好玩,想逗他一下,伸手便拉。哪知手才挨近,便似触电一般,当时反震回来,力大非常,人未拉着,手倒震得发麻。鬼焰儿朱赤午见状惊异,忙使妖法,将手一指,意欲将他禁住。哪知道童竟如无觉,连头也未回,便从容飞去。
屠神子吴讼忙即拦阻,埋怨道:“你们怎这般莽撞?我们与对方并无仇怨,此来为了何事?这些童子分明是樟柳神一类,主人用来执役,并无深意。正经事还未商议,却去考究这些无益之事作甚?我们成道多年,已入宝山,如若空手回去,休说要被外人耻笑,也实无以自解。我们只是看着好玩,无心作耍,倘因此引起敌人猜忌,下手岂不更难?黄道兄因见这些楼观陈设,便生戒心,其实不过是些珠玉珍宝,因有这么多,营建又如此精巧,便觉奇了。焉知不是七拼八凑,各处借来装点门面的呢?我们带有仙禽灵兽和猿长老的仙猿,都是极有力的帮手,哪能一点真实本领法力未见,便生退心?说出去也是笑话。我看不数日便是庚辰正日,敌人全数出面,党羽越多,闻说内中有不少能手。不乘他们忙于开府闭洞行法之时下手,到了正日,必更艰难。猿长老适才已当着敌人叙见,其实黄道兄过于谨慎,便做本来知交,又有何妨?你看人家将我们都安置在一起,哪有一点防备之心?敌人不是太傲,看不起我们,便是真个客多,人少事忙;正经主人又在洞内行法,不能分身,所以连个陪客的都没有,此时正好把那猿长老和龙山二妹请来此地,从长计议,赶紧下手,才是正理。时机稍纵即逝,悔之无及。”黄猛道:“我因洞口的佛光,觉出洞中定有能者暗中主持。休看无甚防备,惟其托大,才见其有恃无恐。事情自是必办,不过总须慎重而行,免致闪失在这些后生小辈手里,将来无颜见人。”
第二一二回 蓦地起层楼 仙馆宏开延怪客 清谈矜雅谑 碧峰小集啖丹榴
正说之间,忽听门外“哈哈”一笑,飞近一伙人来。众妖人一看,来者正是猿长老,一手扶着细腰仙娘柳如花,一手扶着小金女童么凤,并肩搂抱,飞了进来。恶弥勒观在最爱龙山二淫女,二女偏是厌他俗恶体臭,人又痴肥,毫不理睬。妖僧自己吃不到天鹅肉,却恨别人与二女亲近。见状老大不快,便发话道:“这里不比自家山中,随便勾搭,无人过问。不问我们来意如何,表面上总是做客。主人男女之分甚严,适才引路那厮明知我们和柳、童两位妹子同来这座楼台,再多十人也有闲空,却把男女分住两起,以示男女有别。聚集无妨,便要亲热,也不要落在外人眼里,省得对头笑我们旁门左道中人只知淫乱,禽兽不如。”
猿长老本来兴冲冲进门,方要说话,一见妖僧声色不喜,连理也未理,径往锦墩上一坐,索性把二女一边一个,搂坐在膝头上,由满脸银髯中咧着一张鲜红嘴唇,嬉笑不已。黄猛、卓远峰均和二女有染,知二女妖淫,性复刚傲,一意孤行,爱谁便是谁,法力又强,永不许情人过问,稍有辞色,立即变脸决绝。凶僧以前便因吃醋,二女与他反目,永不再使沾身,反而当着人格外欺侮。奈又奈何不得,终于气得避往鄱阳,离群索居,至今不曾和好。虽不能视为禁脔,但知猿长老内媚之功高出己上,二女又是喜新厌故,见状也自不快,只是双方都不能得罪,莫可如何,听妖僧一发话,便料对方不能善罢。果然猿长老笑嘻嘻等妖僧说完,两只细长眼睛倏地一睁,一双凶光闪闪的碧瞳注定妖僧,哈哈笑道:“你不愿意我爱她两个,要吃飞醋,只管明说,犯不着借题目。实对你说,我这次早听人说,峨眉有不少好炉鼎,便你们不找我,也自要来。老黄、老卓为这两个活宝,将近百年没敢和我见面。今日用着我时,迫于无奈,才约了我来此,还不肯做一路走。可惜无用,我虽老悖,还不犯替别人做牛马。你们也知道,我向来是玄牝交合,很少是我的对手,一交便失阴而死,如像她两姊妹这等棋逢敌手的活宝,至少也得四十九日夜,才得天地交泰,得上一回真快活。我此时和她们干爱不交,也不是忌怕甚人,只为这里共只三四天耽搁,难于尽兴罢了。男女相爱,各凭心愿。你们以为她两姊妹是你们的人,一路同来,我不该凭空伸手。既这么说,现时这点亲热,我老头子也不稀罕。从今起,各顾各的,我也不再和她两姊妹相聚。只我这样长生快活已足,也不想成地仙,服灵芝肉,你们盗你们的肉芝,我物色我的炉鼎。但是回山以后,她两姊妹如去就我,谁要作梗,却休怪我无情。还有我已命五猿搜探肉芝踪迹,如能到手,我也不要,那是我送给她两姊妹的定情礼物,你们也休想沾染。”说罢,又朝众妖人狞笑一声,一道白光,便自撇下二女,穿窗而去。二妖女也是面现鄙夷之色,冷笑连声,双双装作看玩景物,款步下阶,往左近闲游去了。
猿长老这一席话,休说妖僧大怒,便黄、卓二人也是怒火上升,均欲发作,俱吃吴讼暗中止住。等人走后,吴讼才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龙山二贱婢原是祸水,这百余年来,为了她俩,关上门在窝里反,闹得同门同道好些伤亡,只我一人立誓不去与她们勾搭,别位道兄哪一个不吃亏?伤朋友,还受她们的恶气。到哪里找不到好女子,何苦非迷恋到身败名裂不止呢?我看老怪物本来隐在山里,拿母猴子做炉鼎,不轻出山害人,无人寻他晦气,过得好好的日子。这次不知又听了何人怂恿,比我们心还凶,竟想将这里的女弟子摄几个回山受用,你看此间一些少女,美固真美,哪一个不是仙根道气?休说无此容易,即使出其不意,一时侥幸,捞走一两个,没等受用成,人家已大兴问罪之师。这不比肉芝,草木之灵,谁到口,谁就算有缘福,已经吃下肚去,无奈我何。即使真个不肯甘休,不是人家对手,逃总能逃,至多弃了旧居,也还值得。老怪物如此贪狂,又把这两个淫贱勾上,定是一场大祸,我们同在此间做客,如与计较,白叫外人耻笑,何苦来呢?倒是老怪物已经下手,我们不能再迟。可令灵枭灵狍一由空中隐形窥查,一由地底搜寻肉芝生根之所。一面命众弟子装着游玩,一半寻访,一半查探敌人虚实。真要不行,听说开府那日,有不少仙果灵药待客,盛况空前,好歹也大家吃点再走。众弟子去后,我们也以玩景为名,暗中接应。还没下手,先就内乱,兆头大是不佳。一切都要小心,除非看准敌人不如你我。只要不明显出来,便暗中吃亏,也须忍住,不可和人破脸,以免不好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