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客深深作揖道:“小生连日在此搅扰,心甚不安。”
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里头走进去。云客也进自己的卧房。
当日蕙娘心上,思想起来:“吾家母亲说新租房的一个书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温存,想是好人家的儿子。不知甚事,独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个穷人。”
心上就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云客自见蕙娘之后,把王家小姐,暂时放下心肠。做个现财买卖的勾当,只是无处下手。
又过一日,爱泉夫妇,要到岳庙中,还一个香愿。商议买些香烛,第二日出门。云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绝早催做饭吃,要早出去干正经事。
爱泉夫妇喜道:“我儿子差牌下乡,家内又无媳妇,独自女儿一个。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两人还了香愿,晚间便回来。”
不想云客是聪明人,预先要出去,无非安那两个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儿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买些好绸缎,兑些好首饰,带在身边,竟到店中来急急敲门。蕙娘在里头,道是母亲决然忘了东西,转来取去,即便开门。
只见云客钻身进去,便掩上门来,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里说道:“我赵云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虽是进了学宫,因无好亲事,还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扬州街上撇然见了姐姐,道姐姐决不是个凡人,所以打发家人回去,独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缘,有此相会,若是姐姐不弃,便好结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欢有才有情的人,请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缠。”
便将绸缎首饰,双手送去。但见满身香气氤氲,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样打发?那蕙娘虽则小家,人才却也安雅,说道:“官人既是读书之人,自该循规蹈矩。那苟合之事,本非终身之计。这些礼物一发不该私下馈送。”
亏那赵云客绝顶聪明。听得蕙娘“终身”二字,即晓得他有夫妇之情,说道:“小生非是闲花野草的人,任凭姐姐那样吩咐。小生当誓为夫妇。”
只这一句顶门针,就针着蕙娘的心了,蕙娘叹口气道:“我这样人家,也不愿享得十分富贵,但恐怕残花飘絮,后来便难收拾。”
云客放下礼物,双手搂住蕙娘,温存言语,自然有些丑态。
你道蕙娘为什么这样和合得快?只因赵云客连住几日,那些奉承爱泉夫妇,与夫烧香读书,凡事殷勤,件件都照着蕙娘身上。蕙娘也是个听察的,所以两边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乡邻人皆晓得爱泉平日是个精细人,自然把女儿安插得停当,那一日都不来稽查。
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缘。
说这赵云客见了蕙娘,但与他叙些恩情,讲些心事,约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门,仍旧往别处去。
看官,你道别人遇了妇女,便好亲个嘴,脱衣解裤,先要上床,煞些火气。那云客为何只叙心言,便走出去?
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不比对门女儿,烟花质地,一见男子,便思上床的。他虽是心上极种爱的人,头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驾驭男子的手段。却把一个情郎能给在掌握之中,那时任其调度,全无差失。此正是聪明女子要占先着的意思。
看官们晓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干事,那先着便被男子占了。妇人虽甚狡滑,只好步步应个后手。所以莺莺偷那张生,明明约他夜间来做勾当,及至见面,反变了卦,直使张生见了莺莺,疑鬼疑神捉摸不定,方与他交合。
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专要淫欲,云客窥见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这好处,到后边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聪明男子,识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着让他,以后的事便十拿九稳。仍旧出去,并安插他父母回来的念头,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计较,也是云客第一次入门的手段。
爱泉夫妇,还了香愿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儿开门点灯,还不见那赵官人到来,心上一发欢喜。只说他读书人有礼体,见我女儿一个在家,故此来得稽迟,若是那个官人来,急急备饭与他吃。不知读书人在外面装点,若要他心内果然有礼体,则怕明伦堂上难得这个好影子。况且女儿的计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层。
云客约至初更,提灯笼进爱泉店里。爱泉欢欢喜喜说道:“官人在那里干事?这等晚来!”
云客道:“见你两个老人家出去烧香,知道无人在家,不好就回来得。”
爱泉笑道:“为我出去,带累官人来夜了,恐怕肚饥,唤妈妈速备饭来。”
云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劳碌了,饭便慢些也罢。”
云客坐定,爱泉取饭来吃。因他外边烧香,这一晚便是素饭,云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里去。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何不同?方才晚间约成的计,必定如何发落。
第四回 野鸳鸯忽惊冤网 痴蝴蝶竟入迷花
诗云:
谁言风味野花多,园内桑阴尽绮罗;
若是野花真味好,古来何用讨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说得明白矣。此后只该将赵云客与蕙娘约成之计,一直说去,使列位看官,踊跃起舞,如何又把这诗正讲起来?不知云客私逃,就有好处在后,一时间说不尽。但是他家中父母,岂能忽然无念乎?
自从云客前往西湖,家里只知道同那钱神甫、金子荣两位官人,做些斯文事业。员外见家人赵义回家来,问道:“官人如何不归,你先回来?”
赵义答说:“官人同钱金两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游玩,着小人先回,恐怕家里有正经的事,故此先打发来。”员外也不提起。
一连过了叁日,仍差赵义往西湖去候。赵义寻来寻去,并不见云客坐的船。
赵义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钱金两位去了。只不知在钱家,又不知在金家?”
赵义也不回来,竟先往金子荣家探问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里。”
走到金家,门上人说:“赵伯伯有甚事到这里来?”
赵义把寻官人的话,略问几句,管门人道:“自从前日我家官人,闻得同你家赵大官人西湖上去,这几日张相公家催贺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叁年的钱粮要比,不知动那一仓米完纳。我官人是没正经的,莫非往涌金门外看新串戏的,做那蔡伯喈记去了?”
赵义晓得不在金家,又往钱神甫家问一问,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钱家,管门人不在,有个老妈妈立大门前。
赵义便问妈妈:“曾见我家大官人到你家来?”
妈妈认得赵义是赵员外家,说道:“我家官人也出去叁四日了,只因前日与里面娘娘讨了一番闲气,想是没颜面回家,不知这几日躲在那里,你家官人,并不见来。”
赵义心上慌忙,急急归家,报知员外。另差人各处寻觅,也只恐他后生家,怕朋友搭坏了气质。那里得知赵云客自见玉环之后,私下叫了小船,带得随身东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钱金两个暂往桥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见了云客。只道云客有事,私自归家,不与他作别,深为可笑。又道是他的铺盖,远在船中,拿他做个当头。
金子荣道:“我们两个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来。”
钱神甫道:“小弟前日与敝房有些口嘴,还要在外边消闷几日,闻得近处新到两个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两夜何妨?且把赵云客的铺盖,放在那里,见了赵云客教他自去讨取,笑他一番以偿不别而行之罪。”
金子荣笑道:“这个到使得。”
两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远一二里,见一处小小门径。神甫有些认得,直往里面去,先把铺盖放下。内中有叁个妓,两个先出来,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头粉面。
后人有诗一首咏青楼故事:
抹粉涂脂出绣房,假装娇态骗儿郎。
相看尽是情人眼,搂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两个妓,一个叫采莲,一个叫秀兰。吃了茶,采莲先笑道:“二位相公来舍下,自有铺盖,何消自己带得?”
神甫道:“莲娘不知,这是另一个朋友的,因他不肯同来,把那铺盖放在这里,后日还要取笑他。”四人笑话不题。
妓家连忙备酒,款待二人。晚间饮至更初,两人酣兴大发,神甫搂了莲娘,千荣携了兰姐,两人隔壁而睡。子荣本事不济,纔上身,被那秀兰做个舞蝶倒探花之势,先将两腿竖起,腰下衬高,待阳物到穴边,把手用力一攀,两只腿尽情放开了。子荣的身子正像从天落到云窠里一般,不由他做主。况且乘了酒兴,那根大物,一下便尽根送进了。如此不上百馀合,又兼他口里浪了几样肉麻的声气。不觉把持不定,勉强支吾,终难长久,颠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来妓家规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强先下个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荣终是书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钱神甫在隔壁,听见子荣才上床,便这般大哄,他走青楼中在行的,想道:“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个调度。一上床来,只做醉昏昏的模样,手也不动,脚也不摇。”
那莲娘听得隔壁如此高兴,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话,玉户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动。熬了一会到把手脚揉摸起来,泥胸贴肚,像个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时,又拿一块绢头,在肚下揩抹一番及腾身上来,先做个省油火之事。这一件,旧名叫做倒浇。我这部小说后面,另行改名使唤,有小词一首为证:
倒凤颠鸾堪爱,肚下悬巢相配。
不是惜娇花,怎把玉杵高碓。
亲妹,亲妹,蜡烛浇成半对。
右词名·如梦令
神甫思量这妇人如此兴浓,便顺手扯来,先与他浇一回通宵画烛。莲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来,十八般武艺,尽皆全备。弄至叁更有馀,莲娘力尽神疲,大家鼾鼾的熟睡不题。
却说赵员外因不见了儿子,心内十分焦燥。家人打听得钱金两位在妓家行乐,员外连忙唤数人跟随,一境亲到城外来寻觅。却是冤牵相聚,正撞着金家童子,也来寻家主。同到妓家,员外一进了门,影也不见一个。原来二位正在睡乡,醒来还要做些小勾当,以尽一夜之兴。不想外边喧闹,两个抽身起来,蓬头赤脚,一出房,便见了赵员外。两个吓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么,只因员外是个高年尊长,乡党中第一正经古执人。况且子荣又是内亲,所以吓呆了。
员外见他两人面上颜色不好看,道是骗他儿子嫖赌,心上发怒起来,道:“你们后生家,怎么干这样没正经的事?”
又道是:“我儿子在那里?”
两人道:“赵大哥几日并不见来。”
员外愈加怒气,叫家人房里搜求,一定躲在那边。只见家人进里面一搜,便搜出赵云客的铺盖来,说道:“大官人的铺盖,也在此。”
员外一把扯住两人,扯他学里去教训。两人吓得痴呆,一言也说不出来。家人便把妓家扫兴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几件才出门。那妓家不知甚么祸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说员外扯到半路,家人报道:“官人铺益上有许多血迹。”
员外回头一看,忽然大哭起来,道:“必是你两个谋杀我的儿子了。不是谋他带些银子宝贝,必是因妓女面上争锋,便发出歹心来。我儿子年纪又小,从来不曾出门,路也不认得,如何到那里去,不见回家?况兼铺盖现在又有血迹,我儿子生性好洁,何从有这血迹来?这段人命,却是真的。”
并不扯到学里,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杀人命。那知府生来也要做清官。平日间,怪些秀才缠扰,但是秀才犯法,从重拟罪,见那赵员外又哭又叫,知府说:“为甚么?唤上来。”
员外拖着两个蓬头赤脚人跪了,哭诉道:“赵某止生一个儿子,少年心性,不谙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结的。前十五日,祸遭那两个凶徒骗到西湖,劫他所带银子宝玩等项,又将他身子谋杀,不知埋没那里,有被褥血迹现证。”
知府道:“你两人姓甚名谁?”
两人各通名姓。知府道:“为甚么谋杀他儿子?”
两人道:“生员虽则识字粗浅,也晓得些礼法。如何敢谋人命?且赵家儿子又是好朋友、亲戚,那有这等事来?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里去了。生员辈并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晓得你们下路人,顾了银子,见些小利,就是至亲骨肉,也要反转面皮。顾名思义的,千人中难得一个。你道不知他那里去,怎么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处,身子便不见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迹新鲜,明明是谋杀的。暂收了监,一面补状词来,一面申文学院去。”
钱神甫、金子荣两个,一时提在浑水里,有口莫辩,且听他监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见了赵云客也罢,你道铺盖上血迹,为何这等凑巧?不知那一夜,叁个妓女,两个出来陪客,内一个被别人干坏,下起败血来。彼时铺盖无处安,暂放在那一个妓女床上,一时间点污了。这是神不觉鬼不知的事体,若是妓女尚在那里,还好访问真实,辨明此事。正为赵员外家人扫兴,霎时间都搬去,无可寻踪。这件事就认真起来,也是五百年前结会的冤债。好笑赵云客在扬州城里受用,那晓得家中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赵云客说起了。
却说孙蕙娘与赵郎面约的话,那一夜就行起来。是日,爱泉夫妇烧香回来,走得劳劳碌碌,虽是吃素,被女儿多热几碗酒,一时乘了快活,多吃得两叁瓯,到了更深,两人只管要睡。他女儿的房,却在里面,必要经过爱泉的卧所。每夜一路门闩都是爱泉亲手关好。只见爱泉睡不多时,外面酒缸上一声响,像个打破甚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