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安徽省远县南六十里,留有一座香冢,传为佳话。后来一班诗人,钦佩虞姬节烈可嘉,谱入词曲,就以虞美人三字,作为曲名,留芳千古。比较那位汉朝第一代皇后吕雉吕娥姁,一入楚营,便就失节,真正不可同日而语的了。
那时项王眼看葬了他的那位节烈爱姬之后,勉强熬住伤心,大踏步出得帐去,跃上乌骓。趁着天色未明的时候,率领八百子弟兵,衔枚疾走,偷出楚营,向南逃去。及至汉兵得知,飞报韩信,已是鸡声报晓,天色黎明了。韩信一闻项王溃围逃走,急令灌婴率轻骑五千,往追项王。项王也防汉兵追来,匆匆逃至淮水之滨,觅舟东渡。所部八百人,又失散大半,仅剩得一二百骑了。行至阴陵,见路有两歧,未识何路可往彭城,不免踌躇,适有乡农已在田间,因问路径。谁知乡农却认识他是项王,恨其平日暴虐,用手西指,可怜竟将这位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轻轻送入死地。也是项王命中该绝,天意兴汉。便信以为真,还向那个乡农拱手一谢,策马西奔。
约行几里,忽见前面一条大湖,拦住去路。至此方知受了那个乡农欺骗,赶快折回原处,重向东行。因为这番周折,竟被灌婴追着,一阵冲击,又丧失了百余骑。还亏项王所骑乌骓,不是凡马,首先逃脱,到了东城。项王回头一看,紧紧相随的仅有二十八骑,四面的人喊马叫之声,渐已逼近。项王自知难以脱逃,引骑至一山前,走上岗去,摆成阵图,慨然谓兵士道:“俺自起兵以来,倏已八年,大小七十余战,所当必靡,所攻必破,未尝一次败北,因得称霸至今。今日被困此间,想是天意亡俺,并非俺不能与天下战也。俺已自决一死,愿为诸君再决一战,定要三战三胜,为诸君突围,斩将夺旗,使诸君知俺善战,乃是老天所亡,与俺无涉,免得归罪于俺。”刚刚说罢,汉兵早已四面围了拢来,把这座山头,围得水泄不通。项王便分二十八骑,作为四队,与汉兵相向。东首有一员汉将,不知利害,贸然驱兵登岗,要想上来活捉项王,以去报功。项王语骑士道:“君等且看俺刺杀来将。”说着,纵辔欲走,又回头复说道:“诸君可四面弛下,至东山之下取齐,再分三处驻札。”于是奋声大呼,挺戟弛下,刚遇那员汉将,一戟戳去。
汉将不及射闪,早已被他倒栽葱地刺落马下,跟头轱辘地滚下山去了,立刻毕命。汉兵见了,皆赶忙退下。项王回马上山。
山下汉将,仗着人众势盛,团团围绕,多至数匝,竟被项王杀散不少。汉骑将杨喜,复上山来追赶。也被项王大声一喝,人马辟易,倒退了一两里。那时项王部下二十八骑,先与项王打过照面,然后三处分开。汉兵赶至,未知项王究在哪一队内,也分兵三路,围了拢来。谁知项王左手持戟,右手仗剑,来往驰驱,忽劈忽刺。一连斩了汉都尉十余员,刺毙汉兵数百名,还能杀出重围,救回两处部骑,重聚一处,检点人数,仅少了两个骑兵,便笑问部骑道:“我打仗如何?”部骑皆拜伏道:“真如大王所言,大王实天神也。”统计项王自那山上杀下,一连九战。汉兵每逢项王冲下一次,必死数百,并退散一次。
所以至今人称那山名为九头山,又号四溃山,都是这个出典。
那时项王既得脱围而出,走至乌江地方,却值乌江亭长泊船岸旁,请项王渡江过去,并且进言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亦足自王。臣有一船,愿大王急渡。”项王听了,笑对亭长说道:“天意亡我,方至败剩孑然一身,俺又何必再渡?且俺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行,如今一无生还。即使江东父老,怜俺助俺,再愿王俺,然俺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
说着,后面尘头大起,料知汉兵复又追到,亭长又数数催促。
项王喟然道:“俺知公为忠厚长者,厚情可感,无以为报。惟座下乌骓马,随俺五年,日行千里,临阵无敌。今俺不忍杀此马,特把它赐公,后日见马犹如见俺,也罢!”一面说,一面跳下马来。正在令部卒将马牵付亭长的时候,说也奇怪,那马竟会掉下几滴悲泪,低首长鸣起来。项王不忍心去看它,只命部骑皆下马步行,各持短刀,转身等候汉兵。那时汉兵已经一齐赶至,项王又鼓勇再战,乱刺蛮劈,复毙汉营兵将数百十人,自身也受了十几处伤创。陡见有数骑将弛至,识得一人是吕马童,凄声向他道:“尔非俺的旧友么?”吕马童一见项王在和他说话,不敢正视,既把身子缩退后面,旁顾僚将王翳道:“这位就是项王。”项王却已听得,复对吕马童道:“俺闻汉王悬有赏金,得俺首级者,赐千金,封邑万户。俺今日就赏一个人情给尔罢!”就毕复朝了乌骓马,把他的头接连点了几点之后,便用剑自刎。哀哉!年仅三十有了。
项王既已自刎,所余有二十六骑,亦皆逃散。汉营兵将,却来夺项王尸体,竟至自相残杀,死了无数。后来是王翳得了头颅,吕马童、杨喜、吕胜、杨武等四将,各得一体,持向汉王报功。汉王见了,命将项王五体凑合,果然相符,便封吕马童为中水侯,王翳为杜衍侯,杨喜为赤泉侯,杨武为吴防侯,吕胜为涅阳侯。附楚诸城一听项王已殁,自然望风请降。独有鲁城坚守不下,汉王大怒,正想踏平鲁城。不料到了城下,一片弦诵之声,不绝于耳。复又转念道:“鲁为知礼之邦,为主守节,并不为错,何妨设法招降,藉服人心。”便将项王首级令将士挑在竿上,举示城上守兵道:“降者免死,抗者屠其三族!”鲁城官吏,私相商议道:“汉王先礼后兵,我们只好出降,保全民命。”众谋佥同,开城迎降。汉王因为从前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鲁虽后降,足表对于鲁公的忠心,即以鲁公礼,收葬项王尸身。且就榖城西隅,告窆筑坟,亲为发丧,泣吊尽礼,将士动容,祭毕方还。现在河南省河阳县有项羽之墓,就是他当日自刎的地方。今日的乌浦,在安徽省和县东北,置有祠宇,号为西楚霸王庙。这些不必说它。单说那时汉王因见对头已死,天下惟其独尊,心中一喜,便将项氏宗族,一律赦死。又感项伯相救之情,封为射阳侯,赐姓刘氏。其外的项襄、单佗等人,也都赐姓封爵。此时各路诸侯,无不附势输诚,惟临江王共敖子尉,嗣爵为主,怀羽旧恩,不肯臣服,经汉王派刘贾往讨,旬日平定。汉王见大事楚楚,即日还至定陶,又与张良、陈平二人,密议一事,诸将概不知道。正是:危时不虑生他志,事后惟防有贰心。
不知汉王与张陈二人所议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即帝位侮辱人臣分王封栽培子弟
却说汉王与张良、陈平二人商议之事,乃是项羽已除,诸侯归附,外乱既平,内防宜固。韩信功高望重,且握有兵权。
不先下手为强,预令收回帅印,恐怕将来尾大不掉,一有二心,便难制服。所以要将韩信的兵权夺去,仅畀虚名,始足放心。
他们君臣三人,商量妥当。即由汉王不动声色,亲自趋至韩信营中。韩信一见汉王驾到,慌忙出迎,同入帐内,奉汉王上坐。
但听得汉王面谕道:“将军屡建奇功,得平强项,寡人心慰之余,始终不忘将军之助。惟将军连年征讨,定已精神疲乏,理应及时休息,寡人之心稍安。况且天下既定,不复劳师,将军可将帅印缴还,仍就原镇去罢。”韩信听了,无辞可拒,只得取出印符,交还汉王。汉王携印去后,过不多时,又传出一令,说是楚地已定,义帝无后。齐王韩信,生长楚中,素谙楚事,应改封为楚王,镇守淮北,定都下邳。魏相国彭越,劝抚魏民,屡破楚军,今即将魏地加封,号称梁王,就都定陶等语。彭越得了王封,自然欢喜,拜谢汉,受印而去。惟有韩信,易齐为楚,知道汉王记得前嫌,不愿使他王齐。但既改楚,大丈夫衣锦归乡,也足吐气,便遵了命令,即日荣归。
到了下邳,首先差人分头去觅漂母及受辱胯下的恶少年。
漂母先到,韩信下座慰问,赏赐千金,漂母拜谢去讫。既而恶少年到来,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叩头谢罪。韩信笑道:“君勿惧,我若无君当日的一激,也未必出去从军。老死牖下,至今仍是一个白衣人罢了。现授汝为中尉官。”恶少年谨谢道:“小人愚顽,蒙大王不记前事,不罪已足感恩,哪敢再事受爵。”
韩信微笑道:“我愿妆为官,何必固辞?”恶少年始再拜退出。
韩信复与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张敖即张耳之子,是年张耳病殁,张敖嗣爵,——燕王臧荼等,联名上疏,尊汉王为皇帝。疏辞略云:先时秦王无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高德厚,又加惠于诸王侯,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处比儗,无上下之分,是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谨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伏乞准行!
汉王得疏,急召集大小臣工与语道:“寡人闻古来帝号只有贤者可当此称。今诸王侯,推尊寡人,寡人薄德鲜能,如何了当此尊号?”群臣齐声道:“大王诛不义,立有功,平定四海,功臣皆已裂土封王,大王应居帝位,天下幸甚!汉王还想假意推让,哪禁得住内外文武官将,合词再行申请,始命太尉卢绾及博士叔孙通等,择吉定仪,就在汜水南面,郊天祭地,即汉帝位。颁诏大赦,追尊先妣刘媪为昭美夫人,立王后吕氏为皇后,王太子盈为皇太子。又有两道谕旨,分封长沙、闽粤二王,文云: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奥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为衡山王。项羽侵夺之,降为番君。今以其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诸君,立番君芮为长沙王,钦哉惟命!
故奥王无诸,世奉越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无诸身率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勿立。
今以为闽奥王,王闽中地,勿使失职,以酬王庸。
是时诸侯王受地分封,共计八国,就是楚、韩、淮南、梁、赵、燕,及长沙、闽粤二王,此外仍为郡县,各置守吏。天下粗定,汉帝便命诸侯王悉罢兵归国。自己启跸入洛,即以洛阳为国都。特派大臣赴栎阳奉迎太公、吕后及太子盈、公主等人。
又遣人至沛邑故里,召入次兄刘仲,从子刘信,并同父异母的少弟刘交。——正兄仅云刘交为汉高帝的异母之弟,余皆未详,大约是太公于刘媪逝世后,或继娶,或纳妾所生,无事可述,故不详载。且太公被掳至楚营时,已无其人,想是一位不永年之人。——汉帝既已念及手足,自己要记得姬妾了。更将微时的外妇曹氏,及其所生之子肥,定陶戚氏父女,及戚氏所生之子如意,一同迎接入都。汉帝至是,父子兄弟、妻妾子侄,陆续到来,齐聚皇宫。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正在十分得意的时候,忽由虞将军入报,说有陇西戍卒娄敬求见。因为那时汉帝有意求才,不问贱役,且有虞将军带引,料是必有特识,即命入见。汉帝数娄敬虽然褐衣草履,形容倒极清秀,便语他道:“汝既无来,未免腹中饥饿,现在午膳时候,汝且去就食,再来见朕。”娄敬便去,稍顷即来。汉帝问其来意,娄敬正容奏道:“陛下定都洛阳,想是欲媲美周室么?”汉帝点头称是。娄敬又奏道:“陛下取得天下,却与周室不同,周自后稷封邰,积德累仁数百年,至武王伐纣,乃有天下;成王嗣位,周公为相,特营洛邑,因为地取中州,四方诸侯,纳贡述职,道里相均,故有此举。惟有德可王,无德易亡。
周公欲令后王嗣德,不尚险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时代,群侯四夷,原是宾服,传到后世,王室衰微,天下不朝。虽由后王德薄,究于形势,颇有关系。欺弱畏强,人心皆同,致有此弊。今陛下起自丰沛,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王转战荥阳成皋之间,大战七十次,小战四十次,累及天下人民,肝脑涂地,号哭震天,至今疮痍满目。乃欲媲美周室,臣窃不敢附和,徒事献谀。陛下试回忆关中,何等险固,负山带河,四面可守,就使仓猝遇变,百万人可以立集。所以秦地素称天府,号为雄国。臣为陛下万世计,莫如复都关中。万一山东有乱,秦地尚可无虞,所谓扼喉拊背,那才可操纵自如呢。”这一席话,说得汉王心下狐疑起来,因命娄敬暂退,即集群臣会议。群臣半系山东人氏,不愿再入关中,离开乡井。于是纷纷争论,都说周都洛阳,传国至数百年,秦都关中,二世即亡,况且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背河向洛,险亦足恃,何必定都关中,方谓万世之基呢?汉帝听了,更弄得没有主张。想了半天,只有召那位足智多谋的张子房来,解决这事。
原来张良佐汉成功,早已看出汉帝这人,只可共患难,不能够共安乐,便借要学导引吐纳诸术,以避嫌疑。平日非但足不出户,而且避去谷食。有人问他何故如此,他答道:“我家累世相韩,韩为秦灭,故不惜重金,设法替韩复仇。今暴秦已亡,汉崛起。我不过凭着三寸之舌,为帝王师,自问应该知足。
所以要想谢绝世事,从赤松子游,方足了我心愿。人间富贵,于我如浮云。诸君若肯相从,我亦欢迎。”汉帝听到这些说话,自然毫不疑他,因此许他在家休养。若有大事,仍须入朝参预。
此时既为建都问题,自然少不得他了。张良奉召,不敢怠慢,入见汉帝。汉帝便将娄敬所陈,以及朝臣之意,告知张良。张良道:“洛阳虽是有险可守,其中平阳居多,四面受敌,实非万全之地。关中地方,左有肇函,右有陇蜀,三面可据以自守,一面东临诸侯,万无一失者也。昔人一金城千里之言,确非虚语。娄敬能够见到,乃陛下盛世人材,伏乞允准施行!”汉帝听了,方始决定择日启行。到了栎阳,丞相萧何迎接圣驾,汉室与说迁都之事。萧何道:“秦关雄固,形势最佳,惟项羽焚宫以后,满目邱墟,自应赶造皇宫,及多数市房,方可请陛下迁往。”汉帝便在栎阳暂时住下,命萧何西入咸阳,速行修造宫殿。汉帝因将各处的大小乱事,对付平靖。大汉六年,汉帝仍还洛阳,惟以项羽部将钟离昧,尚未缉获,不甚放心,便下谕严缉钟离昧,勿得有误。没有几天,就有人来密报,说道钟离昧已为楚王韩信留于下邳,甚为倚重。汉帝听了,严旨申斥韩信,限他立将钟离昧解都治罪。韩信奉旨,复秦诡称钟离昧并未来邳,已饬所属通缉等语。汉帝已经恶他欺君,加之韩信出巡,声势异常威赫,又有嫉之者密告汉帝。汉帝乃召陈平进见,问计于他。陈平道:“这事只好缓图。”汉帝发急道:“造反大事,怎好缓图?”陈平道:“诸将之意若何?”汉帝道:“都请朕发兵征讨。”陈平道:“诸将何以知他谋反呢?”汉帝道:“诸将见其举动非常,故有此疑。”陈平道:“陛下现在所有将士,能够敌得过他否?”汉帝道:“这倒没有。”陈平道:“既然如此,哪好去征讨他?所以臣说只好缓图。”汉帝道:“卿最有谋,必须为朕想出一个万全之计。”陈平踌躇半晌道:“古时天子巡狩,必大会诸侯。臣闻南方有一云梦泽,陛下何妨传旨出游其地,遍召诸侯会集陈地。陈与楚邻,那时韩信,自来进谒。只要一二武士,便可将他拿下。此计似较妥善。”汉帝听了,连称妙计,当下传旨召集诸侯,会于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