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那玉贞更加打扮,穿一件大袖衫儿,在门前晃了又晃。但见有人走过,他便笑脸相迎。这些书呆子一时间传闻起来:大佛寺前有一个私窠子,十分标致,又不做腔,全无色相。一时间嫖客纷纷,车马不绝。这宋仁倒做了一个长官,落得些残盘残酒受用不题。
且说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未及领文。下午余闲,步出清波门道:“闻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无双,到此不走一番,也是痴了。”遂搭小船,撑出港口。他一见了青山绿水,赞叹不已,道:“昔闻日本国倭人住此游湖,他也题了四句诗: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往从湖上过,画工犹自欠工夫。看此倭诗,果是有理。”正叹赏间,祇见那船已撑到岳坟。周全上岸,往岳坟看了,遂至苏堤。见一只湖船,内有三桌酒,都是读书人光景。旁边一个艳色妓女。周全仔细一看,正是玉贞!心下着实的一惊,怕认错了,坐在一桥上,把眼不住去看。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来,周全看见,闪在一旁。见他走到身边,上下一看,一些也不差,又尾在后边。听他说话,正是温州声气。心中想道:“这个娼妇,你在此快活,害丈夫受得好苦哩。”又想道:“不知他住在何处,好去跟寻。”道:“这也不难,我跟了他这只湖船去,少不得有个下落。”自己上了酒楼吃了一壶酒。正会钞完,那船往里湖撑去。周全到了湖,慢慢跟着,那船撑在湾里便住了。周全上前一看,却见宋仁出来相帮打扶手,携了玉贞就到了家去,随后酒客都进去了。周全十分稳了,又到大佛寺前。见一个长老出来,近前一问,那长老把宋仁几时移来做起此事,一五一十说得明白。周全别了,竟进钱塘县里,取路回寓。次日,领了回文,竟至本州岛投下。
忙去望着王文道:“恭喜,妻子有实信了。”这般这般一说,王文道:“原来被宋仁这光棍拐去,害我受这般苦楚!”周全登时上堂,保出了王文。太爷签牌捉获,又移文与钱塘县正堂,添差捉送。周全同了一个伙计,别了王文,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下了移文,钱塘县着地方同捉获。又添了两个公人,一齐的出了涌金门,过了昭庆寺,竟到湾内,祇见玉贞正要上轿,被周全唬祝宋仁看见二人,惊得面如土色。众差人取出牌,交与宋仁一看道:“事已至此,不须讲起,且摆酒吃。”众人坐下。玉贞上楼,收拾银两,倒也有二百余两,把些零碎的与宋仁打发差度,其余放在身边。细软衣服,打做二包,家伙什物自置的,送与房主作租钱。宋仁打发了钱塘二差,叫只小船,竟至涌金门进发。玉贞坐在船中掉泪,遂占四句以别西湖道:自从初到见西湖,每感湖光照顾奴。
今日别伊无物赠,频将红泪洒清波。又有见玉贞去后,到楼边观者,莫不咨嗟,竟自望楼不舍。也有几句题着即事:王孙拟约在明朝,载酒招朋竟尔邀。
凤去楼空静悄悄,一番清兴变成焦。
须臾,到岸,一众人竟至钱塘县起解。夜往晓行,饥食渴饮,不止一日,到了永嘉,竟与众人投到。县主把王文、杨禄,一齐拘到听审,先唤玉贞道:“你是妇人家,嫁鸡随鸡纔是,怎生随了宋仁逃到杭城,做这般下流之事,害丈夫被杨绿告在我处,把你丈夫禁责,还是怎生讲?”玉贞道:“爷爷,妇人非不能,但丈夫心性急烈难当,奴心惧怕。适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也是妇人有这段宿业还债,遂自一时没了主意,犹如鬼使神差,竟自随他去了。若是欺了丈夫,把房中银钱之类也拿去了。”县主忙问王文:“此时你可曾失些物件么?”王文道:“一毫也不曾失。”县主又问玉贞道:“宋仁这个奴才,五年满徒不必言了。你今律该官卖,不然,又随风尘了。”玉贞道:“求大爷做主,奴身该卖,恳恩情愿自赎其身,向空门落发,以了此生。是爷爷恩德。”县主叫杨禄:“你不若与你侄女另寻一婿,以了他终身,如何?”杨禄上前道:“蒙太爷分付,小人不敢有违。”玉贞仔细把杨禄一看,道:“我哪里认得你,甚么叔子在此,把我丈夫诬告。”杨禄道:“侄女,也难怪你,不认得我,你五岁时,我便京里做生意,今年纔回的。”玉贞道:“且住,我问你,我爹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家中三代如何出身?母亲面貌长短?说个明白出来。”杨禄一时被他盘倒,一句也说不出。县主大怒道:“世上有这般无耻光棍枉言,必定闻知王文不见妻子,生心认了表叔,指望诈些银子。一定王文不与,他诈心不遂,将情捏出杀妻情由,告在我处。”
王文上前道:“爷爷青天,着人来打合,要小人的盒礼钱,小人妻子也没了,倒出盒礼,不肯,他生情屈害小人。”县主抽签,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又将杨禄重责四十,着禁子收监,道:“待我申报了三院,活活打死这光棍,若留在世,贻害后人。”宋仁流富春当徒五年,满期释放。玉贞情愿出家,姑免究,县主祇为这玉贞标致,不忍加刑,亦是怜念之意。王文禀道:“妻子虽然犯罪,然有好心待着小人。一来不取一文而去,方纔质证杨禄,句句为着小人,一时不忍,求老爷做主。”县主道:“为官的把人夫妇止有断合,没有断离的,但此事律应官卖,若不与他,一到空门,这是法度没了。如今待他暂入尼庵,待后再来陈告,那时情法两尽,庶不被人物议。”当把审单写定,后题玉贞出家八句于后,道:脱却罗衫换布衣,别离情种受孤凄。
西湖不复观红叶,道院从教种紫芝。
闲处无心勾八字,静中有念去三尸。
梦魂飞绕杭州去,留恋湖头忆故知。判毕,把一众人赶出,止将宋仁讨保还家,打点起身。
玉贞随了王文回家,到了家下,取出男衣还了宋仁,把上好女衣付与王文收了。身边取出那二百银子,称了五十两付与宋仁道:“我也亏你一番辛苦,将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切不可再到温州来了。”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付与王文道:“妻子虽然不该撇你而去,今日趁的银子,依先送你,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那生性还要耐些。着是你没有那行凶之事,我怎生舍你。”将手上金银戒指除下,并几件首饰尽付王文。身边还有几两碎银,看着周全道:“这几两银子,烦劳周伯伯与奴寻一清静尼庵,送他作斋,待奴也好过日。”王文见妻子这般好情,一时不忍相舍,便放声大哭起来。玉贞也哭起来。连周全也流下泪来道:“你二人既如此情状,我亦不忍相看,不若将些银子往他州外县,做些生意,保可度日。把屋宇待我与你卖了,共有三百现银,怕没生意做?小小铜钱当儿也彀偏了。离了此地,怕甚么人来刁你不成。”王文道:“如此甚好,祇求大兄留心。”周全道:“自然在心。”王文连忙买了酒物,献了家先神祗,就请周全同饮,夫妻二人重新恩爱。
这也是玉贞欠了这些人的风流债,宋仁引去还了,重完夫妻之情。后来周全兑了银子,与王文就在城南开一木器铺子,夫妻二人挣了若干家当,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王文因出了衙门,那吃酒就有了节度,再也不撒酒风。故此两下酒色皆不着紧,那杨禄被知县活活打死了,后人把他几个人名字写出,倒也凑巧,道:因为王文不文,故使玉贞不贞。
恶人杨禄不禄,施恩宋仁不仁。
止有周全,果尔周全,完成其美矣夫。
总评:
书生错认章台柳,谁知弄假却成真。玉贞合欠风流债,又得西湖两袖春。撤酒风的下场头,不可不勉。
第十六回 费人龙避难逢豪恶
万般由命不由人,命不差池半未分。
命坐玉堂清要职,若逢华盖是高真。
红鸾照着贪花柳,驿氏推时道路人。
命有许多说不尽,且将算命丧缘因。
且说湖州府德清县,有一饱学秀才,名唤费人龙,就进在本县学中。娶妻姚彩云,十分娇媚,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岁了。祇因彩云身怀六甲,人龙往命馆中,与他推算年命。“无妨么。说出八字。”先生写了道:“好个夫人八字,今年定生令郎,将来运不见好。”“是怎生样说?”人龙听先生口中不静的,连忙又把自己八字说出。先生排得不差,道:“是一位大贵人八字,也是运限不好,目今有大难临身。若是避不过,这番死也死得的,休小看了。既不来算,我也不知。既是知了,怎么不说。”人龙见他说得真切,心下着忙,忙问道:“先生曾闻趋吉避凶之语,果然避得过么?”先生说:“先贤之语,怎么假得,趁早寻在百里之外地方,避过百日,便无事了。”人龙道:“房下可也要去?”先生说:“看来还是夫人面上起的,怎么不要带去。”人龙送了命钱,竟至家中,与彩云悉言其事。
彩云道:“如之奈何?”人龙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道:“祸出师人口,倘然不信,一时间祸及于身,悔之迟矣。不若祇带一房男女服侍你我,其余待他各守田业,往他处避过百日,依旧回家便了。”夫妻二人计议已定,带了数十两银子、数千文铜钱、柴米小菜之类,唤下一房家人费才乃老成夫妻,唤了一只浪船,一齐上船。梢子间:“还到那一方去?”费人龙道:“没主意。”姚彩云道:“往东去罢。”人龙道:“为何要往东?”彩云道:“难道往西方去不成?”人龙点头道:“快往东方。”那船摇到塘西住了。次早又到崇德交界。
远远望见一簇人家,人龙问船户:“来多少路了?”回道:“船行三十里了。”人龙道:“且住着。”忙令家人上岸道:“你看那一搭人家,住得幽雅,看左近有空房,赁他一间,暂住三月。有无即来回报。”家人竟往前边一问,恰好问着一个农夫,答道:“这里是冯吉员外住宅。四周都是他的屋宇,空屋极多,祇是员外为人有些厉害,我这一乡村人民,个个怕他的。你若要租他房住,也要小心”。家人道:“住他一月,与他一月房金,有甚么小心。”农夫道:“这也说得有理。”恰好冯家管帐的管家走过,农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须问这位冯阿爹。”这费家人顺口儿叫道:“冯阿爹,我们一位相公要在此暂住几时,敢问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间,未知有否?”冯管家说道:“有,有,你随我来。你可看得中意的,随你要便罢。”二人近前一看,却有一所书房,十分精雅,道:“便是这间罢了。不知多少房金?”管家道:“一两一月,按月取租。祇是小房钱要一两二钱,倒少不得。”费家人道:“这是旧例,断不有亏。”竟自到泊舟之所,见了主人,把上头一一说了。人龙道:“既如此,便称一两房钱,又是一两二钱小房钱。”写了一纸租契,交付家人,先去租了。自己放船撑进港中,不多一会到了。家人道:“房已租下了,请相公娘娘上来。”人龙扶了彩云上岸,夫妻二人竟进书房。看了住场,实然可爱。但见小小园亭:乐意相间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十分羡暮,好个所在。登时把船中动用之物移了上来,打发船家回去。着夫妻二人把房中现成竹床张了罗帐,竟自安然乐意住下。镇日无事,随便作些诗赋消遣。
却好一日,人龙把风为题,写在纸上:
和熏金朔递相催,岁月韶华去复回。
忽尔摧残千木谢,一时吹得百花开。
阳台每送朝云上,楚峡尝携暮雨来。
浩瀚逞威山岳动,却疑孝德播仁才。又咏月一联:蝉娟千里共佳期,照彻悲欢与合离。
十五碧霄悬宝镜,初三银汉吐娥眉。
唐王驱驭尝游处,李白擎杯仰问时。
堪比贤良全节义,清光千古鉴纲维。
彩云看见,笑道:“你男儿家做的诗,也是风月的。”人龙道:“虽怀风月,实存节义。贤妻无事,也做一联消遣如何?”彩云道:“你题风月,我题节义,休得见笑。”先把节字为题,一联云:西窗剪烛理清篇,一阅贞风起喟然。
断臂割容真可爱,剔睛毁鼻方堪怜。
猗猗绿竹凌霜操,郁郁苍松傲雪坚。
珍重老梅谐益友,冰清玉洁古今传。
又咏义一联:
孔孟惟推仁义长,良金奇狩美君彰。
云霄鸿雁无时弃,水涸鸳鸯且暂忘。
黄犬临焚能展草,白驹同井解垂缰。
宋宏不是真君子,那得糟糠妻上堂。人龙见道:“贤妻出口,句句含藏节义,那李易安、谢道温甘拜下风矣。”正语笑间,一阵朔风透体。人龙道:“想此时天气严寒,早晚必有雪了。你看花枝那几树红梅绽蕊,绿萼舒芳,倘有雪来,少助诗兴。”彩云见说,随取一幅笺纸,画出一树梅花,竟是活的一般。人龙见了,赞称不已,遂题四句:冰肌玉骨绝尘埃,亲见嫦娥把手栽。
想是蜡宫丹桂姊,天香不放一些来。
彩云笑道:“那嫦娥倒不愿做,他争似我夫妻欢笑,将来儿女牵情,要那冷清月宫,守他做甚!”人龙道:“嫦娥也羡着世人哩。”彩云说:”你何以知之?”人龙道:“岂不闻月里嫦娥爱少年,”二人大笑。
彩云道:“我们将笔一枝,画梅为题,集唐八句可好么?”人龙道:“集诗最难对得工,况非二酉五车,孰敢为此。”彩云说:“一时儿高兴,各集四句以成一首,并要记作者之名。如差罚酒三杯。我夫先请。”人龙虽然是个饱学,一时间倒也思索不就,把那唐诗不住地想道:“有了。”每句下边写出来道:姑射仙人浅淡妆,(刘承)写真今喜遇莹光。(杜甫)一枝临照月无影,(李郢)数点有花春不香。(李从)彩云随韵,也集四句:颜色肯教霜雪改,(傅生)画图空惹蝶蜂忙。(吴云)江南早得春消息,(吴会)驿使归来好寄将。(黄清着)夫妻二人交相叹一回,各吃一杯,以消清兴。正在欢娱之际,那天真真凑趣,一片片飘将下来。初如鹅羽轻飘,后似杨花乱坠,祇可惜天色晚了。夫妻二人道:“明日起来,有许多景趣了。”竟自安置,一夜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