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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明·西湖渔隐编

左首不闻钟盘响,西厢时打木鱼忙。
东厨酒内腥膻气,此地花灯馥郁香。
一座山门分彼此,西边坐也善金刚。县公看罢道:“诸兄见教,也罢。”
忙把左右唤转回衙,竟上公堂,道:“郁氏,他怎生骗你到他房内?”郁氏道:“老爷,妇人到寺烧香,被明月清风二秃蛮推紧扯,到他内房强奸了,再也不放出来了。”玉奴恐江氏说出无碍情由,便道:“老爷不须细问,都是二秃行为,与这老和尚一些无干。妇人若不是老僧怜放,就死在寺中也无人知道。”江氏会意道:“老爷,就是埋尸也是印空觉空二人。”县公问明道:“把无碍释放还俗。把两个妇人尸首着地方买棺收殓。江氏、郁氏、田氏,俱发宁家。道人、行者各归原籍。把东房产业着西房管下,出银一百两助修城池。发放蔡林夫妻到岳丈家,说明此事,以完结案。把二空各责四十板定了斩罪下狱,以待部文。”取决判曰:得双塔寺僧觉空、印空,色中饿鬼,寺里淫狐。见红粉以垂涎,睹红颜而咽吐。假致诚而邀入内,真实意而结同心。教祖沙门,本是登岸和尚;娇藏金屋,改为人幕观音。抽玉笋合堂,禅床竟做阳台之梦;托金莲舒情,绣塌混为巫楚之常鹤入风巢,始合关雎之好;蛇游龙窟,岂无云雨之私。明月岂无心,照孀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孤女不孤。并其居,碎其躯,方足以尽其恨;食其心,焚其肉,犹不足以尽其辜。双塔果然一塌,两房并做一房。妇女从此不许入寺烧香。丈夫纵容,拿来一一并治罪。
判讫,秋后市曹取决。那几家受他累的,把他尸首万千碎剐,把他光头登时打得稀烂。正是:祇道伽蓝能护法,谁知天算怎生逃。自古不秃不毒,不毒不秃,惟其头秃,一发淫毒。可笑四民,偏不近俗,呼秃为师,愚俗反目,吾不知其意云何。
总评:
天下事,人做不出的,是和尚做出。人不敢为的,是和尚敢为。最毒最狠的,无如和尚。今缙绅富豪刻剥小民,大斗小称,心满意足。指望礼佛,将来普施和尚。殊不知穷和尚虽要肆毒,力量不加,或做不来,惟得了施主钱财,则饱暖思淫欲矣。又不知奸淫杀身之事,大都从烧香普施内起祸,然则普施二字,不是求福,是种祸之根。最好笑当世缙绅,所读何书,尚不知异端二字儿,今白莲、无为、天主等教是乱天下之祸根也,戒之,戒之!
第十二回 汪监生贪财娶寡妇
富贵从来不自由,何须妄想苦贪求。
庸愚痴蠢朝朝乐,伶俐聪明日日忧。
彭祖年高终是死,石崇豪富不长留。
人生万事皆前定,勉强图谋岂到头。
话说嘉兴府秀水县,有一个监生姓汪名尚文,又号云生,年长三十岁了。他父亲汪礼是个财主,原住徽州,因到嘉兴开当,遂居秀水。那汪礼有了钱财便思礼貌,千方百计要与儿子图个秀才。争奈云生学问无成,府县中使些银子,开了公折便已存案,一上道考便扫兴了。故此汪礼便与他克买附学名色,到南京监里纳了监生,倒也与秀才们不相上下。就往南京坐监。不期这年五月间,时疫相染,这汪礼夫妻并云生妻子,一齐病起,三人相继而亡。家人们一面治棺入殓,一面飞也报到南京。云生得知这个消息,大哭起来,登时出了丁忧文书,即日起身赶到家中,抚棺痛哭。遂有诗曰:哭罢爹来哭罢娘,妻儿哭得更悲伤。
其间孝顺和恩爱,都在哀中见肚肠。
此时便开丧追荐,一应丧仪已毕,出棺安葬。凡事皆完,归家料理,把当中盘过。停了当业,祇听取赎。
云生为人不比汪礼,是个酸涩吝啬之人,故此银子祇放进不放出,俗语叫名挟杀鸡,放放恐飞了去。这般为人岂能受享,那家人们一日祇给白米六合,丫鬟小使祇给半升。如此克减,那食用之间,一发不须讲起。有人背后写了四句诗儿,粘在他的大门上,云:终朝不乐眉常皱,忍饥攒得家赀厚。
锱铢舍命与人争,人算通时天不凑。
云生见了,大笑起来,也写四句贴在门上,道:生平不肯嫌铜臭,通宵算计牙关斗。
杨子江潮翻酒浆,心中祇是嫌不勾。
言后,人人晓得他是个涩鬼,遂取一个浑名“皮抓篱”。言其水筲不漏之意。这云生一发臭吝起来。恰好一日坐在家中,此时光景,那天起一阵狂风,乌云四合,登时下起雨来:但见云生东北,雾起东南。农人罢其耕作,旅人滞其行装。萎妻芳草,思楚国之王孙;淡谈清风,望汉臬之神女。盖已预惊蚕病,何言特为花愁。而已足不见园推,案久无招饮帖。心忘探节,闭门听断插天歌。焚云香而辟湿,烧苍术而收温。懒惰称意,行客怀愁,闭门且读闲书,安忱恍如春梦。
这雨直落到傍晚,越觉大了。云生见天晚雨大,自己同了两个家人出来闭门。祇见门楼下歇着一乘女轿,中间坐一个穿白的妇人又见一个后生带顶巾儿,也穿素服。又有两个家人,扛着一架食罗。那后生见了云生出来,知是主人,连忙上前施礼道:“祇因避雨搅扰尊府,实为罪甚。”云生答曰:“不知尊驾在此,有失迎候,里边请坐纔是。不知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乔,轿里边的是舍妹。因舍妹夫华子青不幸过世,今日正是三周年,与舍妹同往坟上祭奠,不想回来遇了这般大雨,一时间路远又去不得。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钱去寻一时空屋,借歇一夜,明早便行。不知尊府可有这样一间空房儿么?”云生想道:“有三百文钱便留他歇一夜,落得趁他的。祇恐他这几个人要酒饭吃起来,倒不好了。”便道:“就有空屋,晚间炊煮未便。”王乔便道:“食罗内酒饭都有,祇要借间空所便是,明日黎明就行。”云生道:“这般大雨,不便出门去寻,若不弃草舍,不若权宿一宵如何?”王乔忙道:“若得如此,实为阴德了。”忙取了三百文钱,送与云生。云生说:“岂有此理,兄倒俗了,决不肯受。”王乔说:“若尊处不收,小弟亦不敢相扰府上也。”云生见他如此说,便道:“既如此,权收在此。”吩咐快抬了大娘子,到后厅上坐。
云生同王乔到后厅,重新施礼。轿儿里走一个娇滴滴青年美色妇人,上前施了一礼。云生回揖,连忙把眼看他:一双小脚穿着一双白绫鞋儿,真如小小一辨玉兰花儿,心下十分爱极。又把脸儿一看,生得:芙蓉为面柳为腰,两眼秋波分外娇。
云裳轻笼身素缟,白衣大士降云宵。
那随来的家人,连忙食罗中取出一对大灯烛,着汪管家点在堂前,摆下两付酒盒,男左女右,请云生坐了。云生假意不上,王乔一把扯定不放。云生坐在下边,与王乔对饮,这王氏自己吃了几盏,将酒肴散与家人轿夫去了。云生见王氏吃完,忙吩咐打点被褥,在西边侧房与王氏歇了。
这王乔与云生答话儿吃着,云生问道:“令妹丈在日作何事业?”玉乔道:“说起也话长,先妹夫在日是个快活人,祇因他父亲在日,挣下万顷田园与他,不期五年之间,他父母都亡了,并无枝叶。先妹夫想起家缘,年将三十尚无子嗣,又无宗枝承立,倘然无了后代,这家缘丢与何人!祇为儿女心急,把这性命来弄杀了。如今祇丢下舍妹,今年纔得二十五岁,怎生守得到老,即使到老,这家私又无人承召,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以后,要寻一个有造化的丈夫,送他这个天大家缘。”云生听了这几句话,就是蚂蚁攒了他心一般,登时痒将起来道:“谁人做主嫁他?要用多少财礼?”王乔道:“财礼谁人受他的,也没人作主儿。是小弟倒要随舍妹去的。这些田地产业,从先妹夫去世,都是小弟收管,那人上拖欠,也须小弟催征。故此小弟也要同去。”云生笑道:“小弟失偶,尚未续弦。若是不嫌,求兄作伐如何?”王乔道:“原来未有令正,祇是舍妹貌丑,恐没福消受府上这般受享,若果不弃,小弟应承是了,不须一毫费心。祇要择个日辰,小弟送来便了。”云生道:“承兄金诺,不知令妹心下如何。”王乔说:“放心,都在小弟身上便是。”云生大喜,倒把酒儿劝着王乔,吃到三更方纔两下安歇,各人俱睡了不题。
到了次日,王乔借出妆具,男女各各穿戴完了。正等作谢起身,祇见云生连忙出来施礼留坐。王氏不肯坐,作谢上轿竟行。云生见王氏去了,道:“王兄,亲事敢是不妥么?”王乔道:“正是妥了,不好在此坐得,祇求个吉日,小生自来。”云生曰:“日子已拣了,祇是待慢,怎好又唐突。”王乔道:“兄倒不消如此,既是爱亲做亲,不须谦逊,吩咐那一日是了。”云生说:“三月十五是个阴阳不将,黄道吉日,还是到何处迎亲?”王乔道:“往水路来,祇在水西门外也,不多几步了,待小弟先来通问便了。”云生扯往留吃早饭。王乔道:“舍妹等久了,后来正要在府上打扰,何必拘拘如此。”云生假脱手儿收了,送出大门。那两个家人抬了食篮,随着去了。
云生进到内房,想了一会:“好造化,一个铜钱也不破费,反得了三百文又吃了他半夜酒,又送个花枝儿一般的美人,还有偌大家缘,实是难得。想我命中该是这般,那富贵便逼人来了。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云生想道:“今已及期,祇是那王兄又不见,又不知他家住在何处。那日失算了,着一个人随他去认了住场,方有下落。如今若是不来,祇好空欢喜一番。心下闷闷不乐,走进走出,心中不安。直待午后,祇见王乔穿了新衣,走入门来。云生见了,就是见了宝一般,慌忙走下阶来,拱到堂上。相见坐下。
云生道:“小弟正在这里自悔,前番不曾着一小使送到府上,今日欲去相请,无由而来,重蒙再降,使小弟不安之甚。”王乔道:“船住水西门了,不知是那一个时辰。”云生道:“日没酉时,是金匮黄道。”实时吩咐手下,打点迎婚之事。心想诸凡要省事,到其间未免要用银子,不怕你肉割了,一时间,时辰已到,把新娘抬至堂上。下轿拜了天地神祗,化了纸马,揭去扇巾中,露出那花容月貌,愈加比前番娇媚了几分:品貌婷婷裳似云,翠眉淡淡点朱唇。
一双俊眼含娇媚,三寸细莲半捻春。云生见了,魂飞天外。须臾抬进八个皮箱,十分沉重,排在房中。云生算计,并不请着亲邻,祇与王乔两夫妻合着一桌酒,就在房中坐饮。吃到二更,王乔辞了下楼去,送在书房中宿下。新郎新妇,未免解衣就枕:祇见二人虽旧,两下重新。一个驾鹤乘鸾,一个攀龙附凤。一时间,巫雨会襄王;片刻问,彩云迷是虫。金莲高驾水津津,不怕溢蓝桥;玉笋轻抽,火急急,那愁烧袄庙。口对口,舌尖儿不约而来;腿夹腿,那话儿推来又去。久已离变,今夜不能罢手;向成渴凤,何时方得能丢。虽然交浅,实是情深。
直至五更方纔着枕。次日梳洗已毕,王氏将八箱之匙,齐开与云生逐件件看过。衣服首饰,金宝珠王,满满八箱。又将田地原契,一并与云生收下。云生心暗欢喜,也将前妻箱钥交付王氏,并自己积下三千余两亦交付妻子收下。有此夫妻二人,如鱼似水,步步不离,好生恩爱,正是:守已不求过分福,安居惟乐自然春。这王氏嫁到汪家,将五十日,恰遇端午佳节。汪云生祇是家常淡饭,并不设酒做节。王氏祇暗地一笑,便道:“闻知烟雨楼上,看龙船极是美观,我心中要去看一看,你可肯么?”云生想道:“去看未免又要破费几钱船钱,”祇因心爱了,他吝啬不得,道:“使得。”实时吃了午饭,夫妻二人上船去看。吩咐王大舅照管家下。王氏将匙钥都付与王乔收了,一船直至烟雨楼前。上岸登楼一望,但闻金鼓之声,震惊数里:梅天歇雨,萱草舒花。画鼓当湖,相学鱼龙之戏。彩舟竞渡,咸施爵马之仪。旗影如云,浪花似雪。上下祠前,戏纸去来。湖上讴歌,于是罢市。出观皆为佩兰宝艾,登舟远泛,无非迭翠偎红。桅子榴花,并倌同心之结;香囊罗扇,相遗长命之丝。短笛横吹,相传吊古。青娥皓齿,略不避人。分曹得胜,识为西舍郎君;隔叶闻声,知是东邻女伴。杏子之衫,污洒藕丝。作揽望船,检点繁华,午日欢于上巳。殷勤寄省,昔年同是阿谁。而树里楼台,列户皆悬蒲艾。堤边罗绮,无心更去秋千。待月愿迟,听歌恨短。及时行乐,故从俗子。当多睹貌相欢,盖忘情者或寡。已乃逸兴渐闲,纤讴并起。将归绣榻之中,却望银塘之上。草烟罢绿,莲粉坠红。驴背倒骑,白酒已熏游客;渡头上火,黄昏尽送归人。载还十里香风,闲却一钩新月。于时龙归沧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云生看罢,与王氏下楼上缆。摇到家来,已是黄昏时候。王乔早已接着进了中堂,完了一日之事不题。
不觉光阴似箭,看看过了中秋,又是重阳节过,十月来临。云生与王大舅云:“目今将收晚稻时间了,明日烦劳尊舅,往租户家一行,先收早米也好。”王乔云:“我已计议定了,祇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云生道:“使得。”王乔晚上与妹子说明此事。
次日,王乔道:“妹丈,他日且慢去,待小弟先去一看,若是时候,方可同去。不然何苦跋涉一番。”云生说:“有理。”王乔去了一日方回道:“明日同妹夫且去。已是将次了,遂连晚雇下一只小船,明早同行便了。”次早,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饭,与丈夫哥子吃了,下船一路往海盐而行。船至曹王庙,王乔道:“住了船。”与云生说:“妹丈,你且在船中略坐一坐,等我先去一看,我来按你同去便了。”云生说:“大舅你先去,我就来便是。”王乔去了,云生上岸闲行,步到曹王庙前,祇见台上演戏。云生近前一看,演的是《四大痴传奇》,正好卢至员外与妻子唱那《懒画眉》,道:几时得奇珍异宝万斯箱,金玉煌煌映画堂。珍珠珊若垣垣墙,夜明珠百斛如拳样,七尺珊瑚一万双,一怎能够巴清寡妇守中房,倚顿陶朱贩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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