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惊动地方邻里,恰好在客店门首。鸨儿闻知,具状赴告。府主差人将陈百户、客店主人吕小山一齐拿到府上问:“尔为朝廷命臣,饮酒宿娼,律有所禁。那店中有几人与你争妒,委是何人打死?”
陈龙道:“并不曾接他店中来。也不与人争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门首。”府主道:“天下百户也多,你不过在此经过,怎么鸨儿就知你是百户?”陈龙道:“祇因久闻秀英之名,日间曾闯其门是实,并不曾接他来。”府主道:“是了,你既闻知他名,也蓄心已久,岂肯白放了他。”鸨儿向前又道:“他朝晨进我家门念念不舍,到午后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来?”鸨儿道:“他去了,着一小使送二两银子,还在此。”府主道:“银子在此,还要抵赖。”陈龙道:“银子是我送的,你女儿还是步来的,轿来的,谁送来的?”府主道:“你女儿怎生去的?”鸨儿道:“因接他二两银子,恐怕失约,门首雇一乘遇路轿儿抬去的。”百户道:“明明见鬼了。”店主吕小山禀道:“客店里人甚是嘈杂,店外尚有十余人同宿,岂无一人看见?况陈百户送他银子要嫖他,是点爱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还有缘故。”府主间鸨儿道:“那轿夫可认得的么?”鸨儿道:“是过路的,其实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户责了二十板收监,遂成疑狱。
过了两月,巡按苏院出巡柳州,提起这件公案来审,不期瞌睡起来,吩咐带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梦:到一寺中,见壁上贴着八个字:一目了然,何苦相思。
苏院醒来,恰是一梦。想道:“昨日正问陈百户这件疑狱,瞌睡起来,为何做此一梦!道一目了然,何苦相思,明明是实情了。”次日,将陈龙带出。遂判道:“百户不合宿娼,又不合妒杀,拟成死罪。”百户有口难分,祇得守死而已。苏院巡历事情已完,将要发牌,外府有一个同年王进士来拜。相见叙礼已毕,忙问寓所,云暂寓明通寺了然房内。苏院听见了然二字,心下怀疑起来。同年别去,随即打轿往明通寺回拜,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苏院轿过,见西廊壁上题两行字,看道:但愿生从极乐国,免教今夜苦相思。见了吃着一惊,心下沉吟半晌,道:“僧名了然,莫非李秀英之死,是了然打死的么?”到了房头,王进士出迎,分宾主坐下。适了然进来,苏院见了间道:“和尚甚么名字?”王进士道:“这僧家便是了然,素有戒行,吟得好诗。”苏院听得吟得好诗,便道:“西廊壁上之诗,可是你做的么?”了然叩头,叫声不敢。苏院假意道:“原来是个诗僧,倒失敬了。明日相请敝衙一谈,”了然道:“不敢。”门子禀道:“酒席已完,请二位老爷赴席。”苏院同了王进士,走到殿上。两房奏乐,送了上席,呈过戏文。王进士道:“成本的不过内中几出有趣,倒不若拣几出杂剧一演可好?”苏院道:“绝好。”王进士遂择了几出苏东坡游赤壁的故事,一来取苏字与苏院姓同,二来取佛印禅师与东坡共乐,欲要了然明日到苏院衙中去,好生看待之意。须臾演了一番,完了,副未复把戏目与王进士拣,王进士逊道:“这番该年兄拣了。”苏院取过一看,拣了那《翠屏山》内海阁黎奸潘巧云的故事,与王进士拣的大不相合。天色傍晚,酒席人散,送苏院上轿。苏院又逊王年兄先归寓所。两下不题。
次日,王进士着人将谢酒帖送到当堂。苏院道:“你家爷几时起请?”家人禀道:“明日准行。”苏院道:“明日当面送。”家人应了一声去了。苏院想道:“今日若拿了然,王年兄必然要讲分上,且待他去后拿他。”次日面送王进士下船。回到衙中,又想道:“若就去拿,这些和尚惯会钻营,且待王年兄去远些也不妨。”又想道:“若去一拿,恐公人露风被他走了,如何是好。不免着承差下个请帖,骗他到此,万无一失。”
过了两日,取一个友生帖儿,着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请了然师父一会。承差领命,竟往寺中,见了梵空云:“按院苏爷有帖在此,请了然师父一谈。”了然听得,连忙相迎,慌忙治酒管待院差。自己换了偏衫僧帽,上下光鲜打扮,同了承差,竟到按院,传鼓升堂。苏爷坐在上面,了然朝上跪下,苏院不理。了然见他没有礼貌,心下有些着忙起来。苏院问道:“李秀英在此告你。”了然慌道:“小僧不晓得甚么李秀英。”苏院道:“不用刑法,你不肯招。”叫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答应如雷,把了然去了鞋袜,夹将起来。那了然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道:“屈情!爷爷,没有此事。”苏院见他不招,又敲上一百。抵死相赖。苏院想道:“莫非屈了他。”分付带往县中稽候,过日再审。退入衙,私想道:“明明一目了然,何若相思八个字,已是真了。况寺壁这一联无疑了,怎生抵死不招。”
想了半夜方睡。祇见过了两日,那徒弟梵空写了一纸保状,来保了然。苏院想了一会,道:“如此如此,便知分晓。”便道:“梵空,本不该准你保状。看你僧人是三宝分上,准了你保。明日早间去取,今日你可先回。”梵空叩头道:“愿爷爷万代公候。”去了。
苏院随着健步,去唤李秀英鸨儿来,健步应了一声,飞跑到李家,叫了鸨儿就走。竟到堂上跪下。苏院屏退左右,唤鸨儿跪在面前道:“你可想院中妓女有似李秀英模样的可有么?”鸨儿禀道:“有一个云奴,与女孩儿面貌身体一般无二。”苏院道:“今晚可着他扮做秀英鬼魂,伏于明通寺外,待了然走过,一把扯住,叫道:“了然还我命来。”看他回何言语。他若有吐露,我着人登时拿了,人命事大,小心不可漏泄,如违重究。”鸨儿叩头道:“不敢有违。”出了衙门,竟到家下,与云奴说出此事。如此如此,云奴领意,妆扮停当,祇等天晚做弄狗秃。
苏院见天晚了,差两个健步,扯一枝签去县牢里,取出了然押到寺,交与健步,说明云奴之事,果是即可带来回话。那健步答应道:“小人俱理会得。”出了衙门,到得县前,黄昏时候传梆进县衙,说知要取了然。知县叫提牢吏分付,登时把了然取出,交付与院差。了然道:“公差阿爹,不知老爷此时取我何事?”健步道:“你徒弟梵空日间到院下保状,老爷怜你是佛门弟子,故此准了他的,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差使酒饭一些未有,还是怎的?”了然道:“蒙二位扶持,一到敝寺,自然奉谢,决不少的。”健步道:“将二更了,快来走。我们肚中肌了,天上虽然有月,又是云笼的,况有数里远。”一边说,上到了陈百户门首过。了然心下胆寒,又走上几步,祇见照头一个沙泥撒来,了然吃一大惊。两差人故意慌道:“不好了,这砂泥是鬼撒的,怎生是好。”又听得鬼哭之声渐近,三个慌将起来。了然道:“不如回到饭店中歇了,明早到敝寺内去罢。”承差上待回言,祇见黑暗里一个披发妇人,一把扯住了然骂道:“好狠心秃子,我秀英有何负你,把我打死了。我在阎王面前,已告准了,今有差人在此拿你,快快同我去见阴司大王。”了然发寒起来,战得声也做不得。两公人假作怕的形状,俱已前后避开。
须臾,了然叫:“姐姐,实是我负你的。你放舍慈悲,我做道:场超度你。”云奴道:“你这样毒秃,料没甚至诚,道场追荐着我,祇是我同你去。”了然道:“姐姐,我与你情已不薄,岂无一念之恩,亏你不得。”云奴道:“我有甚么不好,便将我打死?”了然道:“那时祇因你要到陈百户处宿歇,一时醋恨起来,打得一下,谁想就死了。”院差、鸨儿人等俱听见说出情由,遂上前一把扭住,取铁索锁了。依先捉到察院门首而来,恰正天明。
少刻,苏院升堂,一起人把了然带进,把那云奴对答言语,一一讲了。苏院大怒道:“有这等一个狠秃。”一面差人到县,取出陈百户到来审问。苏院又问了然有何说话,了然低头无语,画了供招,上了长板。把鸨儿、陈龙逐出,赏云奴二两银子,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监伺候。把笔判曰:审得了然,佛口蛇心,淫人兽面。不遵佛戒,颠狂敢托春心污法界,偶逢艳妓,色眼高张。一卷无心,三瑰茕顿,熬不住欲心似火。遂妆浪蝶偷香;当不得色胆如天,更起迷花圈套。幽关闭色,全然不畏三光;净室藏春,顷刻便忘五戒。衲衣作被,应难报道好姻缘;薄团当席,可不羞杀骚和尚。久啖黄荠,还不惯醋酸滋味;戒贪青瞇,浑忘却醉打娇娘。海棠未惯风和雨,花阵纔推粉蝶忙。不守禅规看梵语,难辞杀罪入刑常苏院刘完,连夜写本申奏。过了两日,票拟到部,将了然定绞。待到秋后,把了然正法。场上看的人,那口里念着:谩说僧家快乐,僧家实是强梁。披辎削发乍光光,妆出恁般模样。上秃牵连下秃,下光赛过上光。秃光光,秃秃光,光纔是两头和尚。
总评: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好色可知矣。和尚色中饿鬼,婆娘钱可通神。有钱和尚便是心肝,无钱心肝不对和尚,秀英实言也。醋葫芦陡发无名,粉骷髅须臾没命。若非苏代巡立心任事,则陈百户终为欢喜冤家。云奴不装假鬼,了然怎出真心。秃毒一诛,方能消恨。
第十五回 马玉贞汲水遇情郎
休将别事苦相关,且把闲书仔细看。
楚岫无缘云怎至,桃源有路便相攀。
桑间野合三生定,陌上相逢一语难。
固是奸淫人所恶,无缘魂梦不相干。
浙江温州府永嘉县,一人姓王名文,年纪三十多岁。在县做令甲首,别名公人。合一个伙计,名唤周全,同在县中跟随正堂。遇着差使,两小弟便出面皮,赚人钱钞。这做差人,插号叫做神仙老虎狗。行着一张好差使,走到人家便居上位。人家十分恭敬,便是神仙一般快活。及至,要人银子,一钱不够,二钱不休,开口便要十钱百钱,苏汪便是十两百两,就是老虎一般。遇了不公之事,他倒在地打了板子,问成罪名,比狗也不值了。所以跟官人役,易荣易辱的生涯。
不想两伙计,一日,捻了一张人命事的飞票,走到凶手家里去行。那凶身是个大财主,那里肯走出来!央人请着公文,讲下了盘子,送出前后手来一百多两纹银,方纔宽他面分上做事情,了结公案。
二人分了这主银子到手,周全就出些银子,买三牲献利市。王文已出分资,自己买辨安排。周全烧火,两个人忙了半日,方能完事。二人对吃着酒,周全道:“伙计,一生亲事,倒也相应,劝你成了。你今半中年纪,厨下无人,甚为不便。我对门一个寡妇,唤名马玉贞,今年廿三岁了。前年死了丈夫,又无公婆,又无父母,止生一个女儿,前月又死了丈夫,存日,又无十两半斤丢下,亏他守了两年,目今要嫁。祇要丈夫家里包笼过来,没有人接财礼的。那一付面孔不须说起,那狮子向火,酥了半边。那一双丢套脚儿,张生说得好,足值一千两碎金了。”王文道:“据兄所言,十分的好,不知缘法如何?”周全道:“有个媒婆,是我寒族,别日着他与你说合便了。”两个吃了一会,天色已晚,周全别去。
次日,王文正家中打算,祇见伙计同一个女媒到来。见了王文,就取出个八字儿递与道:“你去合个婚,如看好就龋”王文道:“夫妇前生定的,何用要合。多少银子财礼,送去便了。”媒人道:“别处铺排长短,我老实说,财礼有无不论,如有衣饰几件,拿包宠过来;如无,拿些银子与我,做了穿来便了。媒人钱银是轻不得的。”王文取历日一看,道:“十一是个吉日。”就取六两银子递与伙计,道:“十钱时银在这里,劳你送去。”周全笑道:“娶妻子也说出苏意话来。”取了银子,同媒去了。
王文到了十一晚了,邻舍家中男男女女,打点整酒成亲,不免忙了一日。到晚,新人到了拜了天地,宗亲、邻友、眷属,坐席吃了。直至三更方散。有几位亲戚俱在楼下安置。两个新人登楼去睡。王文虽然是个俗子,见了这般一个艳妇,不怕你不动情起来。但见:芙蓉娇貌世间稀,两眼盈盈曲曲眉。
背立灯前羞不语,待郎解扣把灯吹。王文叫道:”娘子,和你睡罢。”玉贞不答。自知不免,除下冠髻,脱了上衣,把灯吹隐了,竟往被里和衣睡了。王文忙忙入被,摸着玉贞上下穿衣的,笑道:“免不得要脱的,何苦如此。”便去解他上下小衣。五贞将计就计,竟自精赤。王文把身子一摸,滑腻得可爱,将手去探他妙处。玉贞把手掩住道:“且过一日,待熟了面貌再龋”王文笑道:“急急风撞了你这慢郎中。”将他两手推开,上去便凑。二婚妇人那滑得有趣:一个孀居少妇,一个老练新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向没山妻,如必正和谐陈女。一个眼色横斜,气喘芦娇,好似莺穿柳影;一个淫心荡漾,言娇语巧,浑如蝶戏花阴,新人枕上低低叫,祇为云情雨意;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正是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挂名时。两夫妻如鱼得水,十分如意。过了半年光景,王文忙去走差,去着便是十日半月方回,就是在家时,也不像初婚时节那般上紧。况王文一来半中年纪的人了,二来那件事,也不十分肯用工夫。因此云稀雨薄,玉贞心上也觉意兴无聊。况王文生性凶暴,与前夫大不相同,吃醉了便撒酒风,好无端便把玉贞骂将起来。若与分辨,便挥拳起掌,全不知温柔乡里的路径。因此玉贞便想前夫好处,心中未免冷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