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阿保收牛羊,石崇王恺开银当,刁民豪奴千万行。那虞至妻子冻馁难当,唱与卢至听道:我笑你蝇头场上履冰霜,马足尘中晓夜忙。你一生衣食两周张,妻儿老少遭魔障,那里有金脚银棺葬北廊。
那卢至回唱与妻子听道:
一生钱癖在膏盲,阿堵须教达卧床。便秤柴数米有何妨,那饥寒小事何足讲,可不道,惜粪如金家始昌。却好里边孩子饥得哭起来,那妻子听见道:员外听见么?
那嗷嗷黄口乱饥肠,你百万陈陈贮别仓,便分升斗活儿娘,也是你前生欠下妻孽帐,今世须当剜肉偿。
卢至回唱道:
我岂是看财童子守钱郎,祇是来路艰难不可忘。从来财命两相当,既然入手宁轻放,有日须思没日粮。
云生看得大眼直。看完了,天色已黑。回到船中,问家人:“王大舅曾回来么?”家人道:“竟不见来。如今天色已晚了,还是怎的?”云生道:“自然住在此处等他。”一面收拾些晚饭吃了,就睡在船中。
大早起来,还不见到。家人说:“大舅还不见来,船中柴米也无,怎生是好?”云生想道:“此时不来,不知是何意思,欲待要等,奈无柴米在船,不若且回去再龋”登时把船摇转,回到家中。走进里边,祇见女使们报道:“大娘今早不见在房里,往四处相寻,后门都开了,不知往那里去了。”云生吃了一惊,忙上楼来。一看箱笼全无,搬一个尽情绝义,并无一物存留。
云生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计也。”双脚一跌,扑漱漱掉下泪来道:“容易挣得这个家私,一旦付之无有,实好苦也。”家人背地皆说:“日常间半文不使,如今被妇人骗去,真真可恼。”正方祇见射上一张字纸,上写道:忆昔清明遇雨,遂尔逢君,幸结三生,永谐百岁,夫唱妇随之念宁无,时序关心,午节欣逢吝治。一卮浊酒,半文不费,竟图万顷良田。弃妻虽有七出之条,背夫岂无三尺之法。借宿一宵,奉钱三百。身赔七百,也得千金。妾为媚色绿珠,君实谋财强盗。罪系一般,法分轻重。妾学西子邀游,君似亡羊于歧路。想君此际宁无泪寒!再休想钱过北斗,恐番成身葬南山。劝君耐烦,幸无叹息,祇有香饵钧鱼,那见无饵钓鳖。大胆打番芝麻,再莫糖饼刮削。
云生看罢,自悔道:“原来我惜了钱财,逢时过节,竟不说起。若得依先还我家私,我便朝朝夜夜元宵,我也情愿了。”那街坊上人,大为痛快,又做一支挂枝儿唱着:皮抓篱水筲汲得漏,进一文积一文。着甚来由,家私积得真丰厚。犹自贪心重,惹得个女风流,指望他万顷田园也,反弄得空双手。
总评:
自古道得便宜处失便宜,又道贪字是个贫字。云生吝啬成家,实为色欲所迷,终为艳妇所诱,番成苦梦,堪动一笑。
第十三回 两房妻暗中双错认
风景从来说古杭,青山绿水足徜徉。
烹羹烩玉年年脆,芦桔含花处处香。
教妓楼高春艳冶,梦儿亭古月苍茫。
画船载得春归去,烂醉佳人锦瑟傍。
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两个土财主。一个姓朱名子贵,号芳卿,年长二十八岁,正妻早故,祇有一妾,乃扬州人,唤名喻巧儿。年方二十二岁,生得天姿国色,绝世无双;一个姓龙名天定,号天生。年长二十六岁,妻亦亡过。因往南京嫖着一个姊妹,名唤玉香,年方二十二岁,乃苏州人,那姿色不须说起,十二分的了。他两家住在浙江驿前冲繁之所,贴邻而居。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财主,或巾或帽假斯文。朱子贵又爱小朋友,相与了一个标致小官,唤名张扬,年方一十七岁,生得似妇人一般,令人可爱,日逐间接了龙天生,三人做一块儿吃酒闲耍,捉空儿便做些风月事儿。龙天生也爱他貌美,几番要与他如此,因朱芳卿管紧了,不得到手。就要如此,也不难事,祇因两家内不放松,故此倒也算做一桩难事。
闲话不题。且说西湖内新造一所放生池,周围数里有两层陂岸,中间起建一所放生池,甚是齐整,可与湖心寺并美。故此艳女八方丛集,游人四顾增辉,年年四月初八乃佛浴之日,满城士民皆买一切水族,放于池中,比往日不同。张扬得知,与芳卿道:“明日四月初八,那西湖放生有趣,何不明早唤船,湖上一游!”芳卿道:“使得。”忙唤小使往涌金门叫船,撑到长桥住候。龙天生得知这个消息道:“我也出些分资,同去耍耍。”玉香知道说与丈夫:“我有五两银子,买些螺蛳之类同去一游。”天生道:“须接朱二娘同去方好。”玉香走到后园里,叩着角门,祇见一个女使开门。
巧儿闻知龙二娘到,连忙走来迎接。玉香说其原故。巧儿笑道:“承二娘携带,同去走走。奴家也买些水族,同做些好事,不枉一番胜事。”便留玉香吃了午饭,须臾别去。巧儿与丈夫说龙二娘约他之意,大家同去一游。芳卿道:“使得。”未免隔夜整办酒肴。
次日唤下轿夫,一竟抬到长安,下了湖船。各人相见,巧儿与玉香坐下一桌,他三个男人坐在下边一桌,把船撑到放生池边,都往寺里一看,果是胜会。莲池大师有云:人人爱命,物物贪生。杀彼躯充己口腹,心何忍焉。夫灵蠢者,性身命岂灵蠢之殊;爱憎者,性生死原爱僧之本。是以闻哀呜而不食其肉,见觳觫则易之以举,凡具有生,莫不均感。于是择四月八日之会,留千鳞万羽之恩。个个开笼,放雪衣而归去;人人发筒,从赤尾以将来。全生起于一念,恻怛由于天然。脱残生于鼎镬苏物类于刀锋。梵咀之声,腾于岩谷。香花之气,蔽于林泉。神鬼共所钦闻,贤愚齐加赞叹。而放无常期,舍无定处。车停松柏,载将连远谈禅;舟散苑蒲,乐比坡仙会客。途中肯行方便,舟中尚乏余粮。况费用不过常食,解脱实用欢欣。在天在地,咸得遂其生成,随喜随缘,畴敢资其利益。变渔猎必争之所,为飞潜不死之乡。檀越存心,咸期普津梁之会;家居作业,聊当远庖厨之冤。又一联附后:茹素亦茹荤,凭我山笼野味。
不杀亦不放,任他海阔天高。那来来往往,男男女女,络绎不绝,如行山阴道:中,使人应接不暇。五人遂尔登舟,竟至湖心亭住着。上岸登楼,果是畅心悦目。朱芳卿看了玉香,频频偷眼;龙天生见了巧儿,步步留情。两个妇人暗暗领意。适见红日将西,急忙反棹,早到原所,轿夫早候。依先取路而归。自此两家内人相好,你去我来,各不避忌。
祇因龙天生每每要与张扬结好,朱芳卿亦知其意。一夜,张扬宿于芳卿书馆,与玉卿勾当。芳卿说起玉香标致,爱慕之极,不能够如此。张扬说:“这事不难,自古道:舍得自己,赢得他人。包你上手便了。”芳卿道:“终不然把己之妾换他不成。”张扬笑道:“龙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我因为了你,不好又和他上手。这事祇须在我身上,便好图之。”芳卿道:“你不可视为儿戏,他妇人家不比你,倘若不肯,喊叫起来,体面不像了。”张扬道:“自古色胆大如天。这般芥菜子儿大的胆,缘何干得大事。”芳卿说:“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图谋。”张扬笑道:“他管门的老李,是聋而且盲的。此事你可预先闪在龙家门首,待我叩门叫出天生,祇说你往某处吃酒,夜间不回了。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你见我进来了,你竟做天生,直进内房。房中没有灯火更好。有灯火祇须将口吹灭,竟进被中。那玉香难道说你别人不成。你切莫做声,竟到手上,慢慢说也未迟。”芳卿笑道:“好计,好计!恐有差池,认出怎好?”张扬道:“认出怕他怎的,他无非是个妓女,倒也不放你在心上,又不是贞节的妇女。就是认出,他一发快活了。”芳卿道:“这样我今晚倒要在巧儿面前说谎,祇说和你在书房歇了。”张扬说:“这也做我不着了。”
计议端正,芳卿除巾脱服。等到黄昏时候,同张扬到龙家大门上叩了几下。老李问是何人,张扬道:“是我,要见你主人。”老李道:“大爷睡了。”张扬道:“有要紧的说儿见他,你进去说便了。”老李开了大门,进去一会说道:“来了。”芳卿闪在边,天生出来,见了张扬。张扬扯到前边,附耳说了,天生欢喜之极。张扬道:“你可悄悄的竟进书房叫我。老李栓门便了。”天生进了朱家大门,张扬推了芳卿进龙家,叫老李关上大门。老李应了一声,把门闭上。
芳卿一竟走到后轩,见一个女使持灯出来照着。芳卿把袖口掩住下边口脸,竟住内走。见房中也有一灯,把眼一看,床帐分明,连忙把灯灭了,闭上房门去睡。玉香道:“我祇说那小东西,叫你出去干那讨勾当,缘何倒肯进来了。”芳卿冷笑一声,便一把搂住去做那买卖。玉香那里知道是朱子贵,连忙分散金莲,轻偎玉体,在芳卿喜出望外,更加几倍工夫。在玉香见他不与张扬如此,却来和他留连,分外添许多娇意。果是两情欢畅,须臾雨散云收,沉沉而睡,直至五鼓,重上阳台。将及微光,芳卿抽身而起。玉香道:“天早,还好睡哩。”芳卿低道:“有事便来。”竟出了门,一路开门出去。到了街上,见自己大门还是闭的,倒走了开去。须臾开门,那天生也恐芳卿回来撞见,赶早的出了朱家,竟往家中去了。芳卿走进书房,见了张扬,各道夜来之事,二人暗暗欢喜。
且说龙天生恐玉香问及,不好回话,竟到书房梳洗。玉香见了天生,并无一言,天生大喜。此后常常暗渡陈仓,竟个知情。
后来天生倒与张扬情厚,三回五次在张扬面上说巧儿标致,怎生得个法儿睡得一夜,便死甘心。张扬笑了一笑,暗地想了一会道:“不难,如今芳卿常往外边去歇,竟不归家。祇须待他出门,你竟假做芳卿,竟进内房去睡。二娘问你怎生进来了,你祇说和我言语起来,决无疑事。”天生大喜。
次日,待等得芳卿出门,天生捱入书房。张扬道:“事不宜迟,好进去了。倘然停灯,必须吹灭方可上床。”天生道:“倘巧娘认出,叫将起来,如何?”张扬笑道:“也是个不即溜的东西,你一时进去,他怎生知你是龙天生,就是做出来,不过是朋友的妾,也无甚大事。祇管放心进去。”天生依了张扬之言,大了胆直至里边。见了佛前灯火,依路悄悄而入。到了内房灯尚未灭,忙闭房门,吹灭脱衣,巧儿说:“今夜恭喜,为何撇了心爱的人,倒肯房里来睡?”天生假笑一声,一把搂住,便去亲嘴。巧儿啐住舌尖,两个云雨起来。但见:深抽浅送,轻叫低声,说不尽万般亲爱,描不出一段恩情。写意儿,伸伸缩缩;真爱惜,款款轻轻。一个柳腰乱摆,一个简掘齐根。一个水流不住,一个火发难停。祇有人间如此景,纔求仙笔画难成。两个人完了事,双双搂住睡了。直至鸡呜,重赴巫山之约。须臾天亮,天生抽身穿衣竟出,会了张扬,悉言其事。竟回家去了。张扬心下想道:“这两个妇人,都错认了丈夫,就是做出来,不过是兑换姻缘,祇是瞒他两个便了。”那芳卿却也怕天生,贼头狗脑的回来;这天生又怕撞见芳卿,遮遮掩掩藏躲。两下该是缘法,再也不做出来。又这两个妇人,一些也不知道。
不期过了两月,祇因朱子贵完愿,家中演戏,请着亲友,玉香也来吃酒。上得戏,将完半本,这时玉香到巧娘楼上小解。芳卿无心上楼,走到床前,恰好玉香未及系裤。芳卿上前抱住玉香,玉香抵死不肯。芳卿笑道:“好了两个月,今朝倒不肯起来,”玉香道:“还不要乱话,我养你廉耻,不叫起来,好好放我下去。”芳卿想道:“且放他下去,慢慢省问他便了。”放他穿好衣服。玉香飞也似跑下楼去了。
不期过了几日,家中忙完了,天生想着巧儿,芳卿思着玉香,未免又是张扬线索。芳卿见玉香睡在床上,他竟脱衣就寝,有心把玉香便干,弄得酣美之际,芳卿叫道:“可好么?”玉香道:“好。”芳卿道:“今夜这般亲热,为何前番在我家楼上,死也不肯?”玉香心下吃了一惊:“此事并不吐露一些,缘何丈夫知道?又说有我家楼上,莫非朱芳卿了?”灯尚未灭,把眼仔细一看,惊道:“你原来这般大胆,倘遇见我良人,怎样开交!”芳卿道:“你尚在梦里,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张扬,我从前月那日,如此如此,直到如今,祇我再不题起,所以你不猜疑。”玉香笑道:“这样奇事,如此和你扯个直了。”芳卿道:“为何?”玉香笑道:“你的令正也差认了尊兄,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
芳卿听见大怒道:“有这般奇事!了不得,我决不干休。”玉香笑道:“好没道理。我把你睡了两月,你妻子又难道我丈夫睡不得的。这是你不仁,不是他不义,还是谁先做此事?”芳卿默默无言。又道:“我妻子怎样与他睡?”玉香笑道:“此时天生也在你家,恨着你哩,这是天理昭彰,一报还你一报,还要气甚的。下次肯换,两下交易几次;如不肯,各自守了地方,竟自歇了。”倒说得芳卿笑将起来,道:“不要便宜了他。”便又弄将起来。这玉香初时,祇说是丈夫不在意上。后来这番晓得芳卿,自然又发出一段媚人的光景。芳卿十分爱极,便道:“玉娘,我与你十分恩爱,不若两下换转了,可使得么?”玉香道:“活该死的,祇好暗里做此丑事。闻知于人,岂不羞死。你是男于汉大大夫,把人骂了乌电忘八,看你如何做人!想你二娘还不知是天生,你明晚归家,与二娘说明,看他心事如何。”言之未已,天色微明,穿衣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