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瓦解无留步,十亩桑间转乐天。
未知钦差前去捉云卿如何,下回细吐。
第十八回 唐小姐喜事逢凶
诗曰:
祸不单行作孽深,命存孙媳老人心。
孰轻孰重权生死,知此何期是女裙。
却说那德龙只因一件小小绣戈袍,竟害了尚杰满门三百余口,恨犹未平,还欲捉他的儿子。两班文武,除霍韬与陈安国二人亲手放走唐吉的,那个晓得?有等为唐家忧者亦只知尚杰满门只剩云卿在家一人,忽闻张德龙又说主上命将前去福建拿捉云卿这个话,心里忙着道:“唐尚杰今已满门尽死,只剩一人,正系先人血食所关。我等既碍着君王,难以保回他满门,宁不可密地打救他的儿子?”一时梁柱、霍韬、梁天保各大人,不约而同,人人星夜打发了心腹的管家,跑去福建唐府上去报个凶信。
那太太自得梦戒孙以后,心内有了一个影,即虫鸣鼠叫,亦皆惊着一般。一旦,正在忆着孙儿在路途上,未知事体安乐如何,并京中处屡月亦无一个平安寄来,意中正是十分愁闷。适家人报道:“李英华的长公子到见。”赵夫人闻说是姨甥,急相传见。入到堂中,彼此问候一番。李纶公子又说道:“小生奉了母命前来问安。并约同七表兄一齐上京,明年会试,何不请他出来相会?”夫人道:“小儿云卿前数月已奉你姨丈命去了,想日间已到京中亦未可知。但贤甥处,年来未晓荣娶否?”公子道:“小生命鄙,前定的妇未及亲迎,已经弃世。现又爹爹不在家中,我为着诵读蹉跎,至今是以未遑再向蓝田种玉。”赵夫人说:“你的表妹年亦及等,自来每每一班官宦家前来聘他为婚,但所来的非亲家,志趣与你的姨丈不同。或脚下人不免袍裤习气,想来配合二字,甚属难的。今我姨甥,既亲上加亲,父兄又是忠孝一流,若不嫌表妹貌丑,许你为婚。你回家禀告双亲,说我的主意,谅无不允。”公子道:“小姨甥素知表妹,咏雪才高,且又文武双全,只恐下配愚甥,有误了终身大事。”
金花在旁,闻母亲将己许配李公子。得如此才貌的丈夫,心中倒有十分欢喜。但闻公子回答母亲,虽则自幼兄妹见惯,说到这个,终觉怕羞,只得略略转下秋波,向着公子微露情怀而去。夫人答公子道:“不必如此过谦,我今有个玉麒麟,系我传家的宝,送与贤婿为凭。若到京中见过令尊,并烦到你姨丈处献一拜。”夫人又教他拜见婆婆。住了数日,公子辞行进京。赵夫人吩咐道:“贤婿此去,必须着力取了鳌头。这时回来,与小女洞房花烛。祈为保重。”公子说:“小婿从命。”就此告别。正是:纵为的相国女婿,不强如状元及第。
公子已去,唐府上又有人到来求见。引入去,就是京中梁少师爷的管家投书。老太太问道:“梁大人与孩儿同居京都,缘何有书?何不寄到那处,反寄回此地?”管家道:“求老太太开书便知。”手函拆去,太太拿在手中。读还未了,已跌在中央。家众上前急救回阳,大哭说道:“再不意我条老命走不过,如何是好?”管家道:“老太太只管痛哭,亦是无济于事。家爷致嘱,书到之日,即可打救各人逃生。倘若狐疑,走漏了消息,且救不出等说。求老太太依书成事,不宜迟缓。我便要回去,免令家爷悬望。”老太太道:“我有路金三百两,送与你作费用。回到府中,代老身多多拜上阁老。如此体恤我唐家,来世必报!”管家领命,说声多谢而去。
赵夫人对婆婆说:“据书中说我唐家三百余口尽行杀了,还要前来捉我等,回京治罪。我等女流,更何足惜!可忧云卿在路,尚不知防备。若一连中了奸人的手,那三百口冤情并祖宗的香火,日后无望,如何是好?”太太道:“我因一向得了一个不祥的梦,自来惊恐,但推不中唐家今日如此结局。云卿在路,除是神人打救,方得安然,但这个是不由人造得。如今目前,云卿的媳妇现在身怀六甲,未分男女,正系先人继嗣所关。孙儿金花,昨又许配李公子,又是姓李的妇。他二人是不可死的,须教他作速逃生。剩了你我两个老命,抵死便了。”云卿媳妇道:“满门尽节,我岂可独自偷生?”太太说:“人固不可偷生,亦不宜枉死。你今为着祖宗的计,生反重于死,固当舍死而取生。”
金花八小姐又哭道:“既承婆婆母亲的命,与七嫂同走。但我生长深闺,未经跋涉,与七嫂悉属女流。一旦被人看破,反为不美。不如奴奴共婆婆母亲同去,见了父亲,免得在尘寰受苦!”婆婆道:“你二人死且无益,即速共扮了男装,改名换姓,取路上京第一。中途遇着七兄,同往云南云俊兄处安身。倘若是十分无路,查拿得紧,你既系李家的妇,那时顾不得羞,同着嫂嫂往去求他收留打救。想公子念着姨表及夫妻的情分,并收留了七媳妇,亦未可知。”说罢,大哭一常日内陆续又有京中管家投书,所说与少师寄来的一样。婆婆恐一时钦差已到,插翼难飞,只得催孙女孙媳速改了装,临行再新叮咛一番。两难舍割,终须舍割。八小姐跟着七嫂,密地逃去。唐老太太又吩咐家中大小男女分散家财,各自逃生。所剩的恩义太重,无家可归。不愿独去,宁愿同死,悲悲哭哭。
过了数日,果然有个陈钦差,带了三千兵到了福建泉州地面。泉州知府翁孟达接了圣旨,只得点起壮役同往。官兵将唐府重重围却,钦差打进。太太喝道:“堂堂相府,那个如此大胆打进来?”钦差道:“你老贱好不分晓!儿子在京谋反,事情败露,现已满门伏诛。今奉皇命,到来捉你孙儿云卿上京正法,快献出罢。如若不然,千刀万段。”太太说:“七孙一向在父亲处。”钦差道:“胡说!左右与我搜得来!”搜罢,左右回言没有。钦差指着太太大怒道:“是必你知了消息,教他走了,急献出凤冠霞珮受死罢!”太太献了,左右开刀,后又抄出些财物。钦差对知府说:“家财如此寮寮,人口又属无几,定有人通知,教他预先着云卿并一切人等,夹带家财走了。不能捉获云卿,难以复命。求大老爷回衙,火速命贵差就近搜缉。或日子近,他们走未远,亦未可知。”知府道:“大人吩咐,卑职从命。且请大人到公馆少住几天,或有以复命。”钦差命将唐府封了,欣然适馆。
谁知孟达本是个忠良,况就在尚杰家乡为官,那有不知尚杰是个忠臣,此事系冤枉的?但奉着钦差命,不得不勉强塞责。发票时,静里还叫元差假持了票,即见面亦不宜捉他回来。待钦差去后,且缴番票,不在话下。那钦差候了数日,并不见知府捉得唐家一个人,在此无益。心中想道:“倒不如回奏圣上,再移文天下,捉他乃得。”就日起程回京。正是:
忠佞由来分党,急危还有生机。
欲知钦差回京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最昏君捉忠悬赏格
诗曰:
一叶偏能寄客身,美人情重奉綦巾。
画中正合来佳宠,岂意形图觉已勤。
却说那钦差住了数日,见那泉州府捉不得云卿,逗留无益,恐天子悬望。孰不若回朝复了命,再作理会。不一日回到京中,见了主上,奏道:“微臣奉旨,前往尚杰家中。谁料他家里早知了这个消息,先放走七子云卿。只杀得僮仆数人,并尚杰母亲、妻子二人。想家财亦已先分散携去,只抄得三万余银,并凤冠等件献上,求我主定夺。”嘉靖道:“尚杰平日心怀不轨,位极人臣,自有结纳心腹,一时事发,先往告之。朕心内亦曾虑此。张卿家更有何妙策再收拾他?”德龙出班奏道:“云卿虽一时躲避,料他再不会飞天遁地。走来走去,必在此十三省中。今我主每省发角文书,绘画形图。交各督府,令他村村张挂,地地移文,令天下知他罪贯。出首者获上赏,收藏者遭极刑。如此,即数十个云卿,亦不忧捉不得!”嘉靖道:“果然妙计!”遂命侍御取了文房四宝,写了诏诰。随命德龙着人绘图,并发差赍往各剩德龙领旨回府火急办理,以便颁行。那张豹在旁得知此事,对父德龙说道:“儿前时被云卿打丑,就在家乡。钦差说他不在闽中,莫非还在那处不成?莫若你儿回去,或能捉他,亦未可知。”德龙道:“过月正是科场,我已与考试官会了关节,必定中我儿为状元。岂可回家失此机会?况事隔多时,未必还在。我儿不去罢了。”张豹领命。
谁知云卿自与素兰成婚后,正是邂逅奇缘,天涯知己。自欢娱日在温柔乡里,愿老吾乡,鱼水和谐,把一切富贵繁华,功名事业,都忘了一般。虽被诸人催逼进京,谁知他是命里不该枉死,兼又三百余口冤仇待他昭报。一时未免乐极防淫,酒毒色耽,偶然害玻毛天海只得时时上去素兰家中问候,并着贵同等请个名医调治。奈病属精虚,有形之血难填。更或药到功成,而所入又不足供其所出。以此病体反复缠绵,先生亦说难期速效。
毛天海见阻了取路的期,心中十分烦闷,但出于无奈,百计调痊。云卿亦计科场已近,再逗留数时,定然疾赶不上,意欲勉强登程。素兰枕边又以功名事小,保身事大苦谏,不欲他连病驰驱。而倦体恹恹,云卿亦自觉捱不得乘风拍浪。一日遂对天海说:“我本欲同弟一齐上京,各抡魁首,俾兄弟又是同科博取佳话。不料在此耽病,势难进发。自是功名迟早有个定分,但恐贤弟在此扶持终有误了你的前程。孰不若贤弟先去,待我病愈,始步后尘。”天海那里放心得过舍公子而去?无奈被云卿屡屡催逼,又命贵同已另寻定船只,只得领了云卿命并五百两银子。随吩咐素兰并贵同等,须小心服侍公子,倘病愈了,可催他入京进场,云云。拜别二哥而去,剩公子回舟中养玻天海已去,素兰日夕在此服侍。一日,公子忽见船尾宝鸡飞鸣下泪。公子意中道是病将来或有更加,孰不若取了一百两银子交与贵同,叫他上岸进城里找些人参回来服食,病体或得以调摄。贵同领命,取路进桂阳城里,忽见多人踊跃在城门争看,贵同逼近,一见墙上悬挂告示一样,未知所云。即便从众人中立稳他脚,细读一遍,语未了,浑身冷汗。再读无讹,飞风跑回船中,见了公子,气喘喘说道:“不可了!”公子道:“莫非失了银子回来么?”贵同道:“不是。原来家中满门被害,今圣上还要拿捉公子回京治罪。城门上绘了形图,悬赏格。适进城看见,须防人家知觉。我等在此,岂不是误了性命?”公子含泪问道:“你可记得形图所说么?”贵同道:“缘保不记得?待我慢慢诵来,其词曰:太子太保、兵部侍郎,兼理三江等处地方兵部事务督府、加三级、纪录十次、王、抄白上谕:为悬赏捉犯,以靖国法事。照得唐尚杰七子云卿,因父弑君不遂,反贼败露。部议合杀贼党满门,以除国害。一时云卿闻风远扬,朕经命军机大臣陈将军提兵闽省搜捉,不获。但云卿系枭雄反贼,目无君上,阴谋不轨。恐其在外煽惑愚民,纠党为乱,故合行出示外,并绘云卿形图,颁行天下。不论文武军民人等,捉获解京,立封万户侯。系云卿戚故无知包庇,示到日,只宜自行出首,将功赎罪。倘仍胆敢收藏,一经查觉或被人供出,窝主一同治罪,决不宽贷!无违特示,钦此钦遵。桂阳府城实粘形图”
那贵同诵犹未了,公子已气死在舱。素兰急救数次苏来,叹曰:“枉我一堂忠孝,却被奸人诬捏。满门受害,我一人偷生何为?”语罢,欲跳下波涛。素兰、贵同极力挽住,语道:“公子不可如此。今日满门被害,独你一人在此耽病,不及于难。正系祖宗有幸,皇天有眼,留你日后报仇。公子还须念着这个意思,顾着自家性命为是。”公子道:“虽则如此,但现有赏条捉我,正系一身尚且难保,何敢望到报仇二字?”素兰道:“天地造化小儿,尽多不思议处。日后有个机会,或能昭雪,亦未可知。今白白枉死,万世后,唐家谋反二字倒实了。公子还要三思为是!”公子闻素兰语得有理,说道:“贤妇说来,敢不铭腑。但朝廷既出了重赏,自有人来窥探。此处地属充烦,船内为家,风帆波泊,一望而知,如何是好?”贵同道:“船上既不可藏身,公子前日既与南楼结为兄弟,今见公子遇难自必手足相怜。况复侯门似海,前去在此躲避,料无人知觉。”公子说:“使得。”对素兰道:“你今暂回母亲处,日后倘有好处,我自然复来。不必悲伤。”素兰道:“两下坚心,皇天怜悯,夫妻可以再会,亦未可知。倘或鄙愿难如,有死而已!”说罢,含泪说声保重而去,以便公子向襄阳进发。正是:
夫妻本是同衾枕,大难临时各一方。
未知公子回去襄阳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意中人化作仇敌
诗曰:
不图乐地是危机,手足情殷合所之。
岂意毒心来贼妇,谋人还有一名医。
却说云卿因恐住在船上,倘或被人看见岂不误了性命?今闻贵同劝他逃往南楼家内躲避,此是出于无奈,只得从宜。一时船到襄阳。公子待日已西归,携着贵同等慌慌忙忙,遮遮掩掩,复到刁府。里面奴婢闻人叩门,出来开了,见是旧日主人的义弟,只得请入。随即到了房中,禀知素娥。素娥出来,帘内相见,问云卿道:“贤叔到来何事?”公子道:“尊嫂有所不知,小生家门不幸,被人诬捏造反,满门诛戮。适我在桂阳耽病,未曾到京,仅以身免。今朝廷又出重赏,要捉小生。故此四海无家,特携僮仆等到来,暂时躲避。望尊嫂念着尊夫八拜之情,援救为是!哥哥今在何处?快请来相见。”素娥道:“那日愚夫送公子回,却被月娟那贱人欲图反嫁,私着老仆王安布了毒药。一时谋杀你的哥哥,后竟与王安反嫁而去。剩我零丁,实望二位叔叔日后仕路扬眉,或代愚夫吐气。不料贤叔今又遭此天灾,教奴奴好不悲伤!说罢,珠泪掉下如雨。云卿道:“原来如此,真令我愁上加愁!哥哥的灵安座何处?”素娥道:“在中堂。”公子说要祭奠,素娥命侍婢引进,公子哭拜一番。素娥命人安置了公子等,然后归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