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出城,一线月明,疏星朗灿。三更,二人已到陈安邦的营,全无八门的样,又无长蛇的形。二人越加大胆,驱那火牛进去。又见军无甲,兵无刃,二人遂热着了火绳,那火牛东推西荡。军士醒起,如村儿见了老虎一般,且又手无兵器,任他二人要割得割,要刺和刺。适那火牛又是生鼓,唐吉时时准备他打老虎的。陈将军的兵,那能敌他得过?且任其践踏,死了无算。一时惊动到安邦,安邦急拔剑在手,喝道:“何处贼人,敢来劫天子使臣的驾!”唐吉说道:“你等奸佞在昏君面前,诬捏我唐家作反。我唐吉少不得要剥了你皮,方稍称意!尔还敢称兵前来捉我父子?”说罢,又刺去。安邦只得无心恋战,不顾军士,急走而脱。那二人杀得他尸骸遍野,不见了安邦。且转回关中,再作道理。正是:
无心偏受害,有力未能谋。
却说那二人回到关中,唐吉说道:“我自幼随祖父在京,屡屡闻人说陈安邦有万夫不当之勇。谁知被我二人杀得七零八落,竟不敢与我决个雌雄,落空而走。可见名不称实,天下人才,闻不如见。”是强道:“此往必然惊动朝廷,再起大兵前来,决无罢手的。如何是好?”唐吉道:“我去劫营,正欲他如此。待他起了兵回来,是上门寻打了。那时怕父亲不作反?”是强道:“虽则如此,但关中将士,虽个个用命,终恐不能敌得朝廷的多多益善。”唐吉道:“均之一死,又何畏个多少?他虽再起兵回来,我等破釜沉舟,与他决个背城借一。倘若能胜他,杀回朝中,拿住奸党,杀他雪恨。若我等输了,此处从关后抄路,去得云南。那处有个高山,叫做牛头山。这时逃去此处落草,招兵买马,祖宗有福,或能报仇,亦未可知。此是出于无奈,不得不行。况今皇上如此昏庸,奸佞满布朝堂。我唐家且不免受害,何有别姓?以此观来,在此为官,亦属无益。你等尊意若何?”合说道:“我等自入营以来,即受唐家福庇。今天有难,那有不相助的理?暂且瞒过了主帅,待他真否再到,然后酌量。”唐吉道:“全恃众位功力。”??罢各散。
谁知陈安邦被唐吉杀得七零八落,走到天明,只剩数十名急脚的手下,十分忿恨。持了兵符印信,前去就近代州,调兵为复仇计。那代州有个衙门,系三边总镇,我镇守的元帅,非他,原系山东济宁人,武状元出身,姓魏名应彪。一日升帐,兵丁通报:“现有朝中大将军陈安邦往关中进发,已来近二十里外。”应彪道:“既系朝中陈大人到关,必有原由。你等排班,跟我前去迎接。”
不一时,果然安邦入关坐下。应彪先请过了圣安,复叙了寒喧派话,应彪说:“大将军不在朝中,今狼狼藉藉,面带惊怒,下临敝境,所为何来?求大人明示。”陈安邦遂将为着尚杰的事,现奉主上的命,往伊子云豹处探看虚实。不料他自家有事,自己私疑,正恐本藩提兵捉他回朝。出我不备,倒被他黑夜命儿子唐吉前来劫了营,兵已半折,今来欲借兵报仇的话,说与应彪知悉。并将嘉靖御赐的兵符送与他验看,以便依旨付兵。应彪看过,说道:“既如此,卑职遵谕便是。但卑职前闻行刺的事,亦意唐尚杰未必有此背逆。本欲上个奏章,代他辩白,以见我等保忠斥奸之道。奈身处边亭,又恐事上听闻不确,言来反不中窍。日前只得走个书信,上去一二知己,劝他务必出力保奏。我与唐家虽非有素,独惜忠臣罹此弥天大罪。今闻大人说来,又是个肆行无忌,大大的奸恶!你道知人难不难?”二人痛恨尚杰父子一番,摆宴陪奉。
越日,即点了关中三千兵马交与陈安邦,再往雁门去了。正遇莫是强适从城楼上远远望见,浩浩荡荡,白羽若月,赤羽若日。弥山遍野,必系陈安邦再来执恨。较前时势子,更觉十分英勇一般,是强遂对关中一班诸将道:“我等这番休矣。他初来时,实未准备,是以一时受败。今又新添带甲,重整戈矛。他兵折了又有添兵,将损了又有新将。以雁门有限之众,敌朝廷日滋之师。蜂虿虽毒,蝼蚁料难制胜。还须入告元帅为是!”诸众只得暂将前番事搁过,入阁将陈安邦今番这个势子禀过元帅知道,看他如何,再作道理。主意已定,诸将入见云豹道:“元帅,不好了!”遂将唐尚杰被害的头尾说知:“现朝廷又恐元帅在外称兵,回去报仇,因特命陈安邦统了雄兵,前来关中。假旨召元帅回京,一齐正法,现逼关前十里许。”一时唬得云豹体身大汗,气死中央。夫人儿女出堂,与众将急救而醒。发性道:“颜渊命短,伯牛病亡,此是说不得了。况君要臣死便死。既系父母兄弟一门俱毙,我一人何忍独自偷生?如有那个此事若真,即非前来哄我,我亦必回京中,与父亲兄弟见了一面,死亦无恨!我日间方且怪父亲处总无个倌家到来,又且心惊肉跳。但我门祸事,尔等从何得知?”是强又将老表来报的情由,再说一遍。云豹说:“大丈夫死,死耳,吾何惧哉?”遂吩咐俟候。
少顷,果然云豹出关迎接。来的是大将军陈安邦,云豹传说入关相见,安邦遂与他并辔入关。看官,你既道安邦既往代州调了兵回来,预定厮杀。缘何今见云豹出迎,居然大胆进去?因安邦见前日劫营是唐吉,不是云豹,心中或意云豹未知此事,亦未可定。况平日同居武弁,云豹本是个忠臣,安邦知之最稔。今到关前,好意相迎。自家身居钦差,圣旨上又未说出捉他定罪的话。哄得他回朝,不烦一兵,不折一矢。纵然他有的不是,自有朝廷处分。岂不是两全其美?遂忘了那晚的畏惧,竟大步进去。
云豹是个静细有志量的人,一见安邦,亦不把切身大祸先去问他。欲接了圣旨,观其来意如何,然后出声。只得二人草草客套,随接了圣旨,山呼毕。云豹起来说道:“据圣旨所说,是如卑职回京议事,并无别的。但我近日闻父亲在京被人诬反,现已一家收了天牢。这个圣旨,明知不是召我回京议事,还是取我脑袋的。我唐云豹岂畏死的?独惜我父子小心克事,一旦被诬,两班文武,并无左右亲近为之一言。将来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无事而杀士,大夫可以去。恐不独为唐氏忧!”这个话竟动起陈安邦的忠心来,说道:“大人既说到如此,真可谓社稷臣!我陈安邦亦非徒食肉者,尊大人之事,也曾与梁少师、湛尚书、张郎中等,叩头流血,苦谏圣上数次。奈昭雪苦于无由,凑着那个张德龙奸仔,屡屡顶着,偏能惑主。他奏道:恐大人在外作乱,又恳圣上假降圣旨,待你回去,一网要荆在大人处,虽则眼看将军旋作断头,但以理推来,莫非天命。为大人计,正要挺身前去,在君父面前说个明白。总然一死,此亦见得大君子临难无苟免。何以我前几日来,大人反造这个事?”云豹说:“将军来了数日么?下官总未知得,那有什么的事?”安邦道:“勿遮蒙卑职!想大人为着性命起见,一时差了。”云豹说:“数日下官日夜只是观兵书,倒未有造得甚事,倘有差处,求将军明示。”正是:
既有朝奸频送口,必然边将且无头。
欲知将军说出如何,下回再道。
第十五回 陈安国以公济私
诗曰:
由来躁莽是英年,不禀父兄动向前。
畔逆几于无办处,幸逢霍叔为加鞭。
却说那云豹子唐吉杀劫的事如在梦中,一闻陈安邦说出那个话,必须问个明白,心里方安。安邦答道:“卑职因为奉天命,来到关前。离二十里许,卑职见扈从大繁,恐蜂拥而入惊惧左右。又驻车时,适已傍晚,不见关中有个人来相接。愚故就地安营歇宿,来日再着人通报大人,始敢拜见。”语至此,云豹插语道:“此亦兵丁瞭望偷闲,致令下官有失迎接。”安邦说:“你我如此交情,这个有什么要紧?独系是夜三更时分,即有数人突出营盘杀起来。一少年自称是大人的令公,斯时卑职营中,全无准备,只得挺身走险。俾及天明,招集散卒,始知折了一半。此系大人分明闻了尊君处这个消息,莫不是恐卑职带兵前来捉你,故令儿子到我营中先下手不成?”云豹道:“下官决无此事,将军休得错怪!即来捉我,亦须奉命。与你无涉,安敢暗祸?我想关内诸将亦系受朝廷爵禄,岂有不知王法,岂敢擅劫朝廷大臣的营?小畜生亦未必有如此能干,大人慢着,待我捉那畜生出来大人认他。他果曾造得是事,如此猖狂大逆,要来何用?杀却方遂下官的心愿。”说罢,即悻悻然转入内堂,去寻唐吉。安邦开口劝他不及。
谁知唐吉一闻安邦到来,已备办厮杀,早在坐后屏背,句句闻了。因父亲要杀他,又恐安邦虽所言如此,终是巧言蜜语,甜他父亲,入京枭首。且父亲现已入来寻杀,料难容过。一不造,二不收,遂觑见父从左入,他便右出。抽出短刃,口不分说,一刀,那忠勇侯身口异处,唐吉即刻亡去。
诸将入内禀白,云豹出来看见,一并气死在旁。内面妻女、一连众将,救了数刻,始能出声。欲再觅唐吉,众言已逃去了。云豹即速赶上,捉了回来,泣怒道:“你这畜生,好不分晓!家门不幸,却被朝廷不醒,嫁祸谋反。为父正欲面过君王,说个曲直。纵然朝廷不醒,见了严亲,纵然一死,亦心中不愧一个忠臣孝子。况陈将军本是个好人,到来正要与他商量个洗冤方法。你畜生无知,胆敢杀他!朝中闻我等今番亲手杀了朝廷命官是真的,连前番行刺,不是亲手,亦不是假的了。畜生,你为父生死,原不足惜。可恨你玷辱满门,反中了奸人计智!罢罢,今杀你亦无济于事,倒不如将尔一齐带回京中同受国法,以完此不仇不父子之语便了。”唐吉跪在地下,亦哭道:“孩儿一时错了,或钉或成,听爷爷行便。”云豹遂叫左右:“与我上了缚!”众将面面相觑,只是不肯动手,云豹只得亲手缚他。夫人对云豹说道:“这小畜生,谅必假认陈将军提兵来捉我等。故一时无知,遂密地前去劫他的营。今又见老爷要杀他,所以一时凶性起来,造出这个。还要老爷恕他年少无知,想个计策,救他为是。”云豹说:“畜生如此无法,擅杀朝官,与作反无异!便是本藩的到头,救他什么?”夫人道:“老爷太迂了!如今圣上听任奸臣,方要将唐家尽杀。现在公公收了天牢,老爷正当提兵杀回京都,打救满门为是。况陈安邦到来,虽则好言好语,安非佛口蛇心,骗我等回京就杀?为老爷计,既不欲造反,一心要见了父兄,纵死亦罢?岂不念满门诛灭?你我一生,止此半点骨肉。理合将金花女儿,送回夫家,打发那畜生走了。你我纵然一死,唐家香灯或不致绝了。如今老爷既要死,白地送了他的性命,圣上亦未必便信你真系个忠臣。望老爷三思为是。”云豹大怒道:“到其间尽节事大,生死事校计什么日后的香灯!据你说来,如此包庇,总是你平日失个教训,故纵成这样大逆的畜生!如此,还你亦是可杀!若不哑口速退,岂不怕本藩的利剑么?”说了,顾不得女儿的事,只吩咐家将道:“你等买个棺柩,收拾了陈大人。今夜可小心看守着小畜生,明日本藩进京。”女儿亦跪下,哭恳父亲,恕这哥哥一番。母女眼看得云豹总属不肯,到夜密地松了唐吉的缚,教他暂在近处躲避。
到了明早,云豹不见了儿子,四处找寻,奈他藏得密,又众将不肯说个内里出来。气得那云豹毛发皆竖,指着妻子说道:“必是你个贱人,放他逃走!”语毕,竟出了白白的剑要杀他。被女儿与众将又屡屡阻住,怒从心起,想道:我一家自来忠孝,本无什么不可追处。今既遭此天厌,又被那畜生冤上加冤,祸上加祸。即见了君王,亦难辩白。罢罢,总是前生孽债,倒不如先寻个自尽,免得回朝受辱。早去阎王殿上,诉个明白,先在此听候父兄便了。主意已定,遂把剑割上颈去。一时夫人女儿众将上前,救他不及,早已身倒在地。
讵知唐吉就躲在是强房中,闻报复回帐中,见父亲已死,大哭在地。众将道:“既死不能复生。公子大难在身,徒哭无益。还须起来收拾了父尸,准备朝兵再临为上。”公子起来,与夫人哭拜道:“今番老爷不在,还求诸老爷打救我们性命,万代沾恩。”诸将道:“我等素蒙恩荫,那有不忠心报主之理?但今番朝中说知,必说我们亦是个党同作乱。必然再命雄兵,前来问罪。如何是好?”公子道:“他兵来到,倘若随机应变,退得他便罢。倘若是不能退得他,并不与战。紧闭关门,与众将从关后抄路,逃往云南牛头山埋名落草,日后寻个报冤的日子便了。并烦将军传说各兵丁,愿从者同往,不愿从者可就日逃去。”各处役生兵役闻了,有的本是别省人氏,为着家小父母,不得不去。有的孤身从军,厘无挂虑,便不肯去。更有一班半天飞寄名额外,说道:“你我大小皆系朝廷的官,今陈将军既死,圣上必说是我等鼠蝎一窝,再不肯赦出半个。即逃回家乡,日后或被官员拿住,或被旁人出首,终须误了性命,倒不如跟公子为上。”公子道:“既如此,生生世世,不忘大德。”
果然陈安邦跟随军士回朝,把初时被劫、入关被杀的情由,奏与嘉靖知了。嘉靖大怒,对梁柱、湛甘泉、梁天保说:“尚杰久怀异志,今幸天地不容,故尔败露。众卿家个个还苦口替他辩白,朕一时几为众言所误!今又杀了陈安邦,反迹尽露,更有何说?独可惜白白送了陈卿家之命,朕誓不与他干休!但未知何人再愿往雁门关,与安邦报仇?”话未了,见一人出班,奏道:“云豹杀我家兄,微臣愿往。”嘉靖说:“陈安国,你为兄报仇,为国除害,真个忠孝两全。朕今赐尔雄兵三万,前去捉了云豹,并一班叛党回来。那时封尔为友睦侯。待云豹诛后,权镇守雁门一带。但令兄如此英雄,犹被他杀了。卿家此去,更须十分谨慎,勿负朕意!”陈安国谢了恩,奏道:“微臣领命。”那前时保奏尚杰的大员,被嘉靖抢白了一番,又见说安邦被云豹所杀,真个令人不测。此后在主上面前,再不敢替他父子解脱。只得眼看着那安国就日点兵,奉旨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