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霍韬从山东回朝复命,一路得知尚杰这个事情。正欲上本保奏,又闻主上因他有据,并杀了安邦,今正在命安国提兵前去拿捉。霍韬见难以舌挽,遂奏道:“尚杰父子反情有据,难怪我王诛伐。但云豹有勇有谋,独安国一人前去,虽有三万雄兵,恐不能胜他的半卷《阴符》。孰不若微臣同往作个参谋?辅着安国,大展孙吴伟略,庶能成功。千祈我主准奏。”嘉靖道:“霍卿家前去,朕心自然更安。但必须即日称戈,寡人专候凯旋,回来迁官升爵,不可有违!退班。”正是:
三军防败无谋者,元帅须求有智人。
欲知霍韬作了参谋,同陈安国前去雁门关何如,下回表白。
第十六回 夫人献尸脱难
诗曰:
事来凑巧出天然,尸首移堪作变迁。
独惜安邦同枉死,满怀冤恨鹊难填。
却说陈定国提兵征剿雁门,又得霍韬为个参谋,自谓兄仇必报。且又我主送行到二十里外,君臣分散,嘉靖吩咐安国道:“卿家前去,若能成功,捉获关中人犯,可交与霍卿家带回。边疆不可一日无人,你就在雁门镇守便是。”安国领命,皇上回銮。安国摆成队伍,真个鱼甲烟聚,员胄星罗,不一日到了雁门关前十里。霍韬道:“我军新到,不宜造次,待歇了一夜,卑职自有胜筹。”安国传令中军,安营扎寨。
翌日,霍韬独自行近关前探望。适见城楼上有一妇人,满身缟素,在此观敌。霍韬在下恭身道:“在上莫非云豹大人的夫人么?”妇人道:“正是。”霍韬道:“你公公满门被害。陈安邦大人原是忠良的人,他昨日奉王命前来,正当求他保奏,缘何将他杀了?”夫人忽想得一个计较,哄他说:“大人一向与贱妇公公并愚夫等在朝为官,想能信他原是忠孝的,无论一时受害,被人前来捉拿,亦是朝廷主意,与钦差无涉。即杀他亦未必能了事。”霍韬再问道:“然则陈大人何为而死?”夫人又谎答道:“只因那关外,近日有一伙强徒,亦是响马的流亚。往往假冒官员入村,或借缉匪为名,遇客或假盘揭为号,打劫人家,十分凶悍。陈大人那日到来,时已近晚,又不即刻入关安歇,是以一时被那班强徒算害。后夫君得闻,一时忘急,未及点齐军士,恃自己威风,只身往救,并被贼杀死。及诸将起齐军马出城接济,事已不及。诸贼见人众难以抵敌,随即扬去。众将上前,只夺得二尸回来。原欲上本奏明,奈夫君已死,军中无主。又况满门被害,说来恐圣上不信。贱妇女流无知,是以迁延未奏。”霍韬道:“夫人原来因丈夫已死,故披麻带孝?”夫人道:“正是。”
谁知霍韬与夫人讨论,安国早已催兵到了城下,还立在霍韬背后,语语闻来,似属有理。霍韬亦是个有心救他,故在嘉靖面前,特自请为参谋,以便寻个机会超生。今被夫人说得入信,遂乘势对安国道:“据他说来,他的丈夫并为令兄而死。今若从了乱命枉杀他,令兄地下亦难瞑目。即你我亦过意不去。”安国答道:“唐家谋反的事,除非亲眼见来,卑职总属不信。但据说丈夫为家兄而死,有何证佐?”城上又答道:“大人若还不信,愚夫与陈大人的棺现停在衙内。求霍大人一人入关,看过便知。”
霍韬遂请安国暂且按了兵,待看过真假回来再作分处。竟自叩关进去,果见两柩未钉。夫人为着那个大事,并令人开了云豹的棺,请礼部验过,果然身首两截。徐对夫人说:“下官本欲为你们昭雪,奈主上不信。我今回营说过陈安国大人,你须子母逃生,日后寻个报仇为是。”夫人哭拜道:“夫人如此金玉教训,我唐家存没均感。”
二人说定,霍韬回到营中,将云豹尸骸说出。安国道:“若非大人回来,我几枉杀他了。但你我明白,奈回去如此说,圣上决然不信。”霍韬道:“圣上送行时,即命大人,若杀了云豹可即在此镇守。我今取了云豹的首级回来,自有个说法,决不至有误大人。”安国说:“本是个阴德事体,你我均属承办,岂有独累卑职之理?但家兄的柩,还求大人带到京中,交至舍下,我心方妥。”霍韬道:“这个自然。”遂复到关,取云豹的头颅。对夫人说道:“下官带到京中,如此如此,蒙过了圣上,始不追究。你母子方能慢慢逃去。献过君王,密地与你埋藏了,日后相逢,交还骨石便是。”母子见出于无奈,只得权允。并交出印信,哭拜道:“得大人如此栽培,今世纵不能报答,再生亦为犬马!”霍韬道:“不必如此劳心,改名换姓速走。不可使人知觉,有累下官。”母子领命,同莫是强等四十余人即刻取路逃去。霍韬亦回到营中,请安国入城署樱安国祭了兄长一番,并交霍韬带回府中。
霍韬回朝复命。嘉靖问道:“卿家前去,捉拿云豹事体如何?”霍韬献上云豹的头颅,奏道:“微臣同陈将军去到雁门关,云豹出来迎战。陈将军本欲捉个生躬,奈一时借圣上洪福,神威十倍起来。剑舞处,云豹头颅在地。他的余党,尽为乱军所杀。陈大人已奉旨入关镇守,臣是以回来奏知。”嘉靖大喜道:“奸人恣志,必须败亡。可将云豹的头颅在吏部门首示众,俾为官作为龟鉴。张卿家可前往天牢,取了唐尚杰的家口,带到法场,候朕旨到开刀。不可违此,退班!”张德龙这番遂了心愿,即刻从天牢中吊出唐尚杰满门三百余口,到了法场,俟候旨到开刀。
那日,嘉靖正欲发旨。早惊动那先王正德太后闻知,急急统了十余个女侍上殿。嘉靖一见他来,好不安乐,但他系母亲,只得起身立侍,拱手道:“国后出来,若不行家庭礼,于子道不安!但此座是大殿,若行起家法来,有失开国军师刘伯勋定的国法。国母有话,倒不如暂且回宫,待朕办完国事,自到母亲处领教便是。”国母道:“果实我儿孝心!但恐陛下所办的事不是国事,还是陛下一人的事。况待陛下办了才来,哀家无命相见陛下!”嘉靖道:“国母何故出此话?”国后道:“哀家命生不辰,止生得一女。陛下得了他的父皇天下,尚嫌他是个公主身份,年年费了陛下的俸钱,故特命张奸仔押往法常哀家母子性命相连,若待陛下命人杀他才回,为娘亦要寻个自尽,免得痛恨!岂不是黄泉下始能相见?”嘉靖道:“国母有所不知。因唐尚杰在双谷口命人行刺寡人,云豹又擅杀了将军陈安邦,理合九族当诛,以正国法,是以命人前往捉他满门。时朕一时恼得心烦意乱,忘记除出了御妹。此是朕失察处,求国后少怪。今即命黄门官取来公主回宫与国后相见便是。”
嘉靖遂降了急旨,命监斩官放回公主一人,余候旨正法。黄门往到法场,放出公主。公主上前哭拜公公,说道:“媳妇回宫力求国后打救满门,望众人暂且开怀。”并吩咐监官,须好意相看,乃去。
霎时回宫,见了国后,哀诉冤情,并求打救满门。国母携他到嘉靖面前,谢个不杀之恩。国后又对嘉靖说:“我道你为个天子,自应神灵首出。如今看来,像个愚民一般。”嘉靖问道:“朕何愚来?”国母道:“陛下果认是尚杰谋反?哀家即系女流,亦信是他人移害的。”嘉靖道:“人心隔肚皮,母亲何深信之甚?”国母道:“据说尚杰谋反,是想造皇帝的?他若真有是心,我想无王宫崩,他何不凑着此时国家仓卒,新君未立,兵权全在他手,一举可得。岂待今日太平日久,始行此大背无道之事?况事未必成,即除了陛下,朝中尚有许多大臣,亦未必就奉他为主。以此推来,总属令人难信。还须大开法网,忍耐几时,日后自有个明白处。免俾后世说伊是个龙逢,陛下是个桀纣。”嘉靖说:“母亲老朦了,岂不闻人藏其心,不可测度?况有赃据,如此不杀,何以为训?朕就是不孝,此事亦决不能从命。求国母恕罪,恕罪!”
国后见嘉靖立志不肯,无可如何,只说:“你杀唐家的人,与哀家何与?但恐日后恨杀错不得,江山恐有变乱的事,况尚杰的六子云俊,虽官居石渠,实则职为驸马。今蒙赦了公主,后日还学个青年守寡,或学个改嫁夫君?为兄的三十六官,七十二苑,为妹的影只终身。陛下自问安否?”嘉靖说道:“母亲念着贤妹的少年丧偶,朕今索性看国后之面,屈法赦了那个驸马云浚更有何说?黄门官过来!可再去法场取了云俊到来,诸人即速开刀。退班。”国后、公主见嘉靖终是不允赦他满门,含泪而退。
那黄门官又到法场,将圣谕传与监官。云俊含泪对父兄说:“孩儿暂回,自然求恳国老同去圣上。再说个明白,然后回来。”正是:
夫荣转是凭妻贵,父死犹当幸子生。
欲知云俊回朝如何与国后同奏,下回陈说。
第十七回 三百口冤孽已完
诗曰:
可怜三百尽刀头,想是前生结下仇。
惟有王姬知大义,果然忠孝贯千秋。
却说那云俊入宫,先见了国后妻身,一齐急往御前。谢过恩,并申出求赦父兄的话。嘉靖道:“你好个贪心,不知侥幸,还敢又为满门代恳!据你父谋杀朕命,兄擅杀朕臣,理合片瓦不留!朕听着国母言语,念着贤妹私情,一时儿屈了祖宗的法,赦了你,你还不知厌足。如今犯官不家住在京师了,你可过日收拾行程,前往云南安置。朕还每年赐二品俸钱,交你受用,并吩咐所到大小官员,不得怠慢你便是。此后须安安静静过日子罢,不宜再动个妄念!”云俊奏道:“罪臣还求我主饶我前去祭了父亲,收拾了尸骸,然后起程。此系乌鸟私情,区区微意。况我主以孝治天下,满门等虽死有余辜,但恳宏锡类,俾罪臣得以少尽人子之情,备棺收殓父兄。行见一人克谐,被及臣僚。九五隆恩,泽渐枯骨。万代衔环,祈为淮奏!”嘉靖道:“篡君大罪,理合扬灰!但你如此奏来,亦属孝心可怜。朕不忍使人子无以为孝,准奏便是。”驸马叩首谢恩。又到了公主,奏道:“过日驸马落籍云南,臣妹亦要同往。”嘉靖道:“我妹生长天潢,贵为公主,那可为军人妇?况属女流,宫鞋纤窄,遥遥栈道,如上青天,恐难跋涉。倒不如任驸马独往,贤妹就在宫中,与皇妃等同享富贵,早晚亦可以服侍太后,免得母女两地相思。贤妹即十分要往云南,待母后弃世未迟。”公主答道:“奴家既承先王严命,许配唐郎,生死皆系唐家的人。昔日繁华,欣然同享,今一旦门衰祚薄,便尔弃之如遗。郎在郊游,尚且不忍,况分关结发,情何以堪?母后日夕扶侍,自有陛下与众位每娘娘妃嫔,岂劳臣妹?此是事难两就,自当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大义,恕不孝于膝下。”嘉靖道:“此系朕以好言相劝,贤妹既然不听,请从其便。待妹去后,朕再拨女嫔四名,侍御二名,同往服侍公主便了。”公主驸马谢恩,果然日后夫妻,造过了国母,双双往云南进发,不在话下。正是:
此生既是谐鱼水,之死还须诵卫诗。
那夫妻二人,先到法场,尚杰面前跪下,将天子不肯宽赦的话,告诉一遍,又哭道:“可怜我父子兄弟要这个样子分离。教你孩儿,好不悲伤。我反愿鬼门关上,随着满门,免得在此凡尘抱恨。”语罢,不能仰视。尚杰道:“死,命也。我正要后世为忠被诬,须学我等如此顺受。独惜上累了八旬老母,将来同受极刑,今时亦复不能再见一面,少尽人子私情。今得你死里从生,一来日后祖宗香灯,仅留一线;二来倘云豹在外,若能走脱,你见他时,必须说我临终吩咐,有云:天下无不是之君王,纵若有刻薄处,臣子亦不宜抱恨。须念着旧时那个伍员,看他苦谏夫差,汨罗笑逝,刮目观兵。其忠爱处,自属不磨。独以父仇切齿,消恨鞭尸,忘却一日君臣之义。故虽生平节烈,纵里歌道载,而后人直以其毒仇齐王一事,入不得宗臣庙里,俎豆千秋。止可日后密地访出仇恨,自行洗脱。若是借名仇恨,乱动干戈,不独污了我唐家忠孝的名,亦且生民涂炭。我在九泉地下,亦断不饶他!即尔亦须牢牢紧记。”说罢,气洋如平时,随赋一诗,其词曰:
咨余冲且暗,抱责守微官。
潜图密已构,成此祸福端!
恢恢六合间,四海一时宽。
天网布宏纲,捉足不获安。
松柏隆冬瘁,然后知岁寒。
不涉太行险,谁知斯路难?
真伪因事显,人情难豫观。
生死有定分,慷慨复何叹。
上负慈母恩,痛酷摧心肝。
下顾所怜女,恻恻中心酸。
二子弃若遗,念皆遘凶残。
不惜一身死,惟此知循环。
咏毕,又到了一班文武,有假意的,有真情的,有曾受恩的,皆来祭奠。说道:“我等不能感悟朝廷,致使大人枉死。实无面目对见。但当此长别,特备酒醴,前来饯行。求大人开怀勿怪。”尚杰道:“虽有凤胆龙肝,亦下不得咽!但诸君须尽忠报国,切勿因我的事,诽谤朝廷,反令犯官在地下不安。”祭罢,须臾,刽子手说声:“请大人归天!”杀得天黑地暗,可怜三百余口,须刻化作无头之鬼。虽属命该,究竟被张德龙一点毒心收了,止合阎王殿上诉他。云俊夫妻痛哭在地,少不得送了终,还要揩干眼泪,一一收拾好尸骸,落籍云南而去。那监斩官张德龙并一切武元,斩讫,上朝回旨。
嘉靖见杀了害己的贼臣,心下十分欢喜,奖赏了武元而去。又说道:“张卿家果然忠心办事,料事如神,有才有识,又且疾恶若仇。古来鹰之逐、君侧之清,不过是也。可领唐尚杰旧职,同平章事,且命赐宴酬功。”是日,君臣同席,德龙面上,好不十分荣幸。酒到数巡,德龙又奏道:“幸赖我主洪福,奸人不遂所谋,自取覆亡。此是天理昭昭处,然尚杰并雁门庆的儿孙,今虽伏诛,但臣素知他还有个第七儿子,素性生事,武艺高强,去年且中了福建武解元。满门不足虑,独此人见父兄败露受诛,决然后日为患。虽则我主堂堂天子,文武得人,谅他这是一个扁毛的山伯劳作不得甚害。独怕日后养成的患,必定充埋山东响马一班。那时乘势作乱,还须费朝廷粮饷。更恐一时外内骚动,前日违贡之戈国又乘机入媾,大失天朝体统。”嘉靖道:“据卿家说出如此利害,使朕寝食不安,皆为着此人。卿家还要想个计较,收拾了他,方免心腹之患。”德龙奏道:“尚杰一向所有私卖官爵,勒下僚的财宝,谅亦富过朝廷。前臣奉命去抄,尚杰身边的贪囊不满十万。料他平日所积,早贮顿在福建家里,去再抄了回来充库,亦可少佐我主赏赐。并要命他儿子,将此处家属,尽杀为是。”嘉靖道:“果然高见。”立命侍御取了文房四宝,执笔书了一道圣旨。着福建泉州府,协同拿捉云卿。随命钦差提兵三千,前去唐尚杰家中,协同本地文武官员,尽杀他尚杰眷属。抄家后,须缚解云卿回京定罪,差缴官升。速速退班。张德龙奉命送师,祖道时又重致嘱了钦差无算。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