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念毕,庾嘉福道:“毕老头子又是为甚事呢?”强大道:“他节下总拿我的节钱,去岁年节是送灶那日就拿去了,二月里传签,我也酬应过了。前日有一天,在教场里会见我,叫我借几百钱与他,帮他个忙。我说连日没有生意,未曾允他。
想必是这个缘故。”庾嘉福道:“这又是你不是,你不见亮他既同你开口,你就弄二百文与他,也就没事了,如今要多花几个了。他们这些人先玩个知会,算是块敲门瓦,你若不买他的账,他拿七个钱买个手本,或是到二衙里,或是府经历司里,或是江、甘两捕衙里递进去,那里算是收到一张银票,差出个差人来,不怕你不花钱。至菲要用十块八块,还要同原告玩钱,才得了事。这叫做为小失大。开这个牢门,总要识事,顺袋绳子要放松些。俗语说得好,‘把势钱把势用’。这碗倒头饭,若是没有这些花消使费,开门的人个个总要行盐了。这两个知会交与我,明日到教场去会他们,弄几个倒头钱,把他们买牢食吃。”
强大道:“这两件事要多少钱?”庾嘉福道:“至菲每人两张六折票子才推得下这个情来。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有个郭学猷,打知单硬要四块洋钱一家。”强大道:“郭学猷是个什么人?”庾嘉福道:“不知他是个禀生,是个秀才?二年前还是个鸦子,很在清堂名里玩的。好大一砰银子,如今玩干了,假学做坏人,代人写写词状,包揽打个官司。今年春天,在甘泉县里搭了元兴堂一个抬花的,他家许多银子。如今这个知单不能不应,他已经向我说过两次,若再不办了与他,恐怕他自己到这里来。他的烟瘾又大,开张灯来,像你家这样小盒子,不知要吃几盒子呢。稍须恭维不到,又要玩邪术飞兵了。
在我的意见,这几件事是不能不办,相应送他两张八折票子,还要我去代你告苦讲难,还不知他可依呢。”强大道:“这两日实是没钱,那王侉子的印子钱,我还少他十几个樱前日向他说了找关,他允我后日送钱来。老爹将这几件事耽迟两日,等印子钱过了手开发他们罢。”庾嘉福道:“那毕老头子、包琼两个人,炒虾子总等不得红,如何等得?连那郭学猷打知单的事,我总代你垫了,再算罢。”强大道:“如此更好,拜托老爹罢。”
庾嘉福道:“你适才告诉我那些把势传签,也要看人行事,大的大酬应,小的小酬应,就是那签上名字认不得的,说不得这句话,〔也要〕算个例分,省得为这点小事,又生出别的枝叶,岂不是为小失大呢?若说是没有生意,今日买只公鸡夜里剪剪牲,打个喜醋炭,打起精神慢慢的往前敷衍。这要托天保佑,生意能够转转头,把身上的债洗洗再说。此刻你身上欠人多少利债,要算是骑在虎背上,欲罢不能。你想想我这话可是的?”强大道:“老爹的话原说得不错,只是照现在这样,生意如何过得下去?”庾嘉福道:“那个开门的人家不欠人的债?
要像你这样愁,还要焦死人呢。”强大又问道:“今日茶钱饭钱共用多少钱?”庾嘉福道:“约莫七千多钱。”强大道:“真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就像是走路碰死了个老头子一样。”庾嘉福道。“险些忘记告诉你,还有好笑的事。白实新向我说,叫你帮个忙,算是暗要谢仪。我心里暗笑,又不便回却,允他过一两日会,也要弄几文汰化他。”
正说之间,那地保方尚来找强大,听见庾四老爹的声音便走进房来,请叫过三人。庾嘉福道:“方伙计,你来做什么事?
有什话说?”方尚道:“我一则为昨日晚间的事,我不放心,过来问问。二则今日早间毕老头子来找我问信,正同他吃茶,那包琼又送了知会来。我回他们说这里昨晚闹事,等了结了,自然有人过来会你们。吃了几十茶钱去了。我午前将知会送到这里,未曾会见强大,所以此刻又到这里来会他的。”庾嘉福道:“昨晚的事已经了结了,难为你担心。那毕老头于、包琼两个人,我到教场去会他们,断不叫你作难。强大,你拿一百个钱来。”强大随即拿了一百文,放在桌上。庾嘉福将钱递与方尚道:“你拿去将早间茶钱会的了,宽一天叫强大候你。”
方尚道:“我同强大也不是一天的交情,不晓得多少事承他的情,帮我的忙,若是件件事同他要钱,倒不成个相好了。”庾嘉福道:“你这么说就罢了,我是我的江湖礼,不能不这样说。”
方尚将钱拿着,告辞去了。
巧云正在房里代庾嘉福打烟,只见三子走进房来向巧云道:“巧相公,魏少爷们来了。”巧云问道:“可是昨日在这里吃酒的?”三子道:“正是。”庾嘉福道:“巧相公快些去罢,昨晚你被他们拿去的洋钱、首饰,今日放他个差,好补补数。”
巧云听了,一笑道:“干老子们请坐坐,干女儿少陪了。”强大要另外喊相公来打烟,庾嘉福道:“不必喊了,我自己吃罢。
”庾嘉福自己吃了一回,将瘾过足,将两个知会带在身边,同王七、赵八离了强大家。
到了教场竹垆轩茶馆,找着毕庆嘉,入了席。庾嘉福道:“老朋友,不是我怪你,强大家你既拿他节钱,又要叫他帮忙,就是他未曾栽培你,也该告诉我,又做这些懈怠事做什么。”
毕庆嘉道:“我虽是每节拿他那几文,因却不过你的情。外日因挤事,叫他帮个忙,他把脸打得高高的,故而我才同他玩的。”庾嘉福道:“如今长话矮话不必说了。这里有张票子,推我的情罢,嗣后心照。”毕庆嘉接过钱票子一看,见是六八四百八十文,咂嘴道:“四哥,太菲了。”庾嘉福道:“你莫嫌菲,这还是我垫的呢。”说着,将知会递与毕庆嘉道:“又花了一文本钱了。”毕庆嘉将知会收回。庾嘉福同他拱手而别。
又找着包琼,向他说道:“包兄弟,你们近日寻钱总不分篮了,又拿人家节钱,又闹知会,叫那开门的人总没路走了。”
包琼道:“四哥,你莫怪我。强大忘记了当初在人家打杂,如今做了东家,弄到钱了,眼底无人。那一日在柳巷烟馆里,被他拿的那个苗令人过不过去,诚心想划划他的翅,也不想节下沾他那点光了。”庾嘉福含笑道:“兄弟,你莫见怪,不要这等说法,一家不沾光,两家不沾光,那里打把势?”遂拿去四八三百二十文一张钱票,出那原知会递与包琼道:“拿去吃鸦片烟罢,嗣后不必做这些蛇足事了。”包琼将钱票、知会接过去,看了票上〔数目〕,向庾嘉福道:“莫怪,莫怪。”打恭作揖的去了。庾嘉福又去找寻郭学猷,料理知单事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红绡帐佳人惊异梦白衣庵大士发灵签话说贾铭们昨日在九巷强大家吃花酒,因为尤德寿们一闹,众人临散时约定,今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众人陆续来到,吃过早点,在埂子街头小山园混堂里洗了澡,剃了头,又在潮阳楼饭馆用过午饭。约到埂子街双寿堂、石牌楼天庆堂、洪水汪熊宝玉家、水廒里双庆堂几处清堂名里打茶围。真个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
玩到下午时候,路过左衙街,见钱店会馆门首贴了一张十八印梅红单帖,浓墨书写“红梅馆”三字,下面又贴一张小方梅红纸,写了一个“请”字。陆书不知何故,遂向贾铭道:“大哥,这地方是甚所在?贴这几个字做什么?”贾铭道:“贤弟,你有所不知,此是钱店公所。敝地有些斯文朋友在里面出社,俗言打灯谜。”陆书道:“敝地也有这个玩头,我兄弟亦略知一二。我们何不进去瞻仰?”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齐道:“既是贤弟豪兴,我们奉陪。”一声说“请”,众人进了大门。到了里面,远远望见厅房檐口并两廊檐柱上,皆牵着麻线,上用竹夹儿夹着数百张有一尺多长一寸多宽白杭连纸条,上面皆系写的七个大字,下有注脚小字,又有红图书并一个小红戳,印着笔、墨、字、画、笺、砚、茗、香等字。有许多人在里看望,也有点头趑趄,也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贾铭们走近厅房檐下,那厅上有人秉手招呼,贾铭们亦拱手答礼。站定在中间阶沿石上,向上观看。但见这条麻线上挂的纸条上写着:精镌书法价高昂《礼记》砚那样生涯似昔年成语檐铎之声古寺中童读茗扫清海面卒兵齐言香赏玩青山画航停成语字那有情怀临胜境红楼人画邗上梅花两度看六才笔多子何能恨丈夫《四书》墨莫贪色欲少冤牵言杏花天气上妆楼《尔雅》香爱这梢头数点疤人事关隘重重隐画船幼学笔行过上界神仙府言墨闭起熏笼检曲牌物二茗燕子桃花满上方言香情郎送别任苏州《四书》字秀士衣彩似古时《毛诗》画终日无聊饮最高《四书》笔素日盈余皆费去言内庭消息谁传出新书茗烟锁长堤傍野村幼学砚揪枰再摆依棋谱言香不觉寒门诰敕奖幼学自家步入幽篁径焰口茗相知复又往京都《易经》墨黄金方可救燃眉新书笔姓字标红第一圈幼学而今不喜邗江地《诗》字赘婿方能像己儿祗茗闲来恋看妾傲枰算法香偷情常想同相见市招贾铭们望了半晌,陆书凝神思想。见那一条:“黄金方可救燃眉”,注脚是“新书”二字,悄悄问贾铭:“新书是何书籍?”贾铭道:“就是时宪书。”陆书听见有人喊道:“听商”,他遂也喊道:“听商。”厅上有人答应,陆书高声道:“‘黄金方可救燃眉’,可是‘寅不祭祀’?”那厅上社主人答道:“正是。”遂将这一条竹夹下了,将这社条递在陆书手里,又照那红小戳“笔”字,递了一技笔与陆书收了。随即又换了一条新社,仍用竹夹夹好。陆书正在观看,只听得贾铭喊道:“‘莫贪色欲少冤牵’,可是‘无营无业?’”那社主人答道:“是。”将社条下了,一同卷笺纸递与贾铭手里,又另换一条新社挂上。陆书还在那里揣摩思想。吴珍因为不知强大家昨晚那些人曾否复来闹事,不放心桂林怎样,他又不知谜理,拉着贾铭、陆书道:“大哥、兄弟,不用在此打这闷葫芦,我们走罢。”贾铭不便回却,向社主人秉手道:“承教。”那社主人拱手道:“恕笑,恕笑。”
众人出了会馆大门,沿路走着谈着。贾铭道:“昭阳格最好不过是‘伤心细问儿夫帛。”陆书道:“心赋格莫妙于‘一片丹心后代传’。”贾铭道:“曹娥格后人做的那里能及‘黄绢幼妇,外孙荠臼’,如今做曹娥格的已少了。”陆书道:“苏黄格再好的也不能及那‘齐人有一妻一妾’了。”贾铭道:“敝地近日做那反照传神的俱多。贤弟〔适才〕商的这一条,要算是反照。总而言之,谜者迷言也,乃系游戏偏才,不是实学,不能如何考较。”谈谈说说,不觉日已将落,已到了强大家门首。
吴珍邀着众人进内。三子看见他们来了,赶忙请叫“众位老爷!”仍请到桂林房里坐下,老妈献条、装水烟。三子将相公总喊过房来,请叫过了,桂林喊人开灯,与吴珍过瘾。吴珍道:“今日饭后,我只在天庆堂吃了四五口烟,也就罢了。”
贾铭们问及昨晚的事,桂林道:“不必提了。昨晚你们散后,约有顿饭工夫,外面来了有几十个人,火把不计其数,打到家里来,打毁了许多窗棂物件,我们局高都躲下漏子了。魏老爷的贵相知巧姐姐未曾躲避得及,被他们抓住,簪子、耳挖、镯头、顺袋里洋钱钱票,都被他们抢去了。还亏有个姓白的在这里打茶围,跪在那尤德寿跟前,才将巧姐姐丢下来。今日庾四老爹到教场办席招赔他们,东家花去七八吊钱,才得了事。巧姐姐从昨日夜里哭到此刻,可巧魏老爷来,弄几两银子打些首饰,代你家相好的压压惊。”魏璧看见巧云鬓发蓬松,还未梳头,遂说道:“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所少的首饰,我明日办了来,你欢喜什么样式?”巧云道:“只要你欢喜,我是不拘什么样式,只要有得戴就是了,那个还讲究呢。”
他们正在这里闲谈,贾铭使个眼色与凤林,走出房门。凤林会意,也就跟随向外。贾铭道:“你房内可有客?”凤林道:“没有人。”遂邀请贾铭到了自己房里坐下,高妈献茶、装水烟。贾铭等高妈装过水烟到房外去的时候,在腰内取出六块洋钱,向凤林道:“我不怕你见怪,你耳朵上戴的谅必是副铜环料玉圈。你把这洋钱拿去,叫你家里人代你换副银环,烧烧金,买副玉夹板圈,先包他一副银镯架着势。多余几文,买两把土煮煮,慢慢的敷衍罢。只要我手里宽余,做得来,可以常常帮你的忙。”凤林将洋钱接了道:“贾老爷,我同你萍水相逢,承你盛情,你前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倘能稍有好处,绝不相忘。
”贾铭道:“些微小事,何必挂齿,不必在别人跟前提及。”
凤林道:“我又不呆。贾老爷你可吃烟?我喊人开灯。”贾铭道:“不必开灯,我不吃。”两人又谈了些闲话,仍同到了桂林房内。
只见三子走进房来道:“诸位老爷,今日是东家的主人,〔请〕老爷们在这里便晚饭。”贾铭道:“昨日被那些混帐忘八蛋一闹,玩得不畅快。今日我的主人,你照昨晚的一样办法,快些将月相公请未。”三子答应去了。众人在房内谈笑诙谐。
过了好一刻工夫,月香来了,走进房里,请叫过众人,入坐。房里点上蜡烛,摆下杯箸。各人总有主顾,照旧坐定,请拳行令,饮酒唱曲,欢呼畅饮。大众比昨旧玩得豪兴,直饮到酒酣兴尽,方才散席。陆书开发了两个局包与月香,又代月香把了江湖礼。月香辞别众人,定要陆书送他回去。陆书口说不肯,心里要送得很。贾铭道:“陆兄弟,既是月相公要你送回去,你就送他回去罢。明日我们仍在方来,先到先等。”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等待月香上了小轿,跟着轿子到进玉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