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钟打二下,陆书吩咐摆杯箸、面碟、酱油、醋、小碗,邀请众人用酒、用面。那些玩杂耍的人酒面吃毕,又要了四百钱去洗澡。洗了回来,又玩冰盘球棒,软硬工夫,又变了好几套大小戏法。众人用过下午点心,那唱隔壁戏的又唱了一套《调姨》。晚间,先摆酒席与玩杂耍的众人先吃过了,后才摆酒款待众人。贾铭们猜拳行令,那些玩杂耍的又变了许多灯彩戏法。还有一对玻璃高手照,里面点着蜡烛。又变了一个大玻璃金鱼缸并九大碗水。众人连声喝彩,总赏了票子。又唱了几出扇子戏,什么寿星上寿、张仙送子、跳财神、跳魁星、打连相、打花鼓,唱到和尚烧肉香,众人又赏了钱文钱票。扇子戏唱毕,陆书赏了他们八块洋钱。那些人谢过,收拾杂耍担子,挑着散去。
陆书、月香将酒敬劝贾铭们。众人欢呼畅饮,又闹寿字流觞,直至钟打二下,方才辞别陆书去了。老妈同打杂的将房内收拾清楚,将床上薄棉被铺好。陆书、月香解衣上床。陆书自然要与月香拜生日,礼尚往来,月香又要谢寿,两人忙了一夜,到黎明方才睡熟,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月香偶染风寒疾莫爱乱逞虎狼威话说陆书终日在进玉楼迷恋,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一日早间,陆书出去,在教场方来茶社吃过茶,又同贾铭们在饭馆内吃了午饭。散后到了进玉楼,进了月香房里。看见月香和衣睡在床上,尚未梳洗,见陆书进房,并未起身招呼。陆书不觉诧异,遂问道:“你为何到此刻还不梳头洗脸?”月香道:“我今日有些头眩月胀,身体发寒,早间吃了几个点心,登时就吐的了,此刻还是作恶心要吐。四肢无力,中饭也没有吃着,何能梳头洗脸呢?”陆书摸他头颅、身上,并不觉得很热,赶着叫人去请医生。
一刻工夫,请了一位先生来了,姓任名叫万林。上了楼,到了房里,陆书与他招呼,邀请入坐。老妈献过茶,谈了两句浮话,又用耳枕垫着,代月香诊过脉。任万林道:“寒暑夹滞,要饿一两日,将表邪解了才好。缠绵下去,恐生别事。”有人取过笔砚同纸,放在桌上。任万林提起笔来开了药方。陆书开发了药金跟封轿钱,医生辞别去了。陆书看那药方,上写着:某日初诊,寒暑夹滞,呕恶作吐。速以祛邪解表,延防生变。
柴胡,钱五分;青皮,钱二分;桔梗,钱五分;霍香,三钱。
荆芥,钱五分;枳壳,钱五分;香茹,钱五分;防风,钱五分。
焦查,三钱;引灶心土,五钱代水;生姜一片。
陆书看毕,赶着叫人配了药来,配了药引,望着底下人煽着风炉用炭将药煎好,捧放桌上。
月香不肯吃药,陆书百般哄他,只是摇头不吃。陆书十分着急,遂自己捧着药碗先吃了一口,哄着月香吃了两口,摇头道:“我真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赶着用水漱口。陆书又将冰糖与他过嘴,服侍月香脱了衣服,睡上床去。陆书坐在床边代他抹抹胸口,招招被头,没精没神吃了点晚饭,也就睡了。
次日,陆书起来问月香:“你今日可曾好些?”月香道:“今日略觉好些,只是头晕得很。”陆书正在洗漱,萧老妈妈子上楼到了房里,向陆书道:“老爷,我告诉你句话,月相公自从恭喜之后,月事未曾来过。昨日见他呕吐,莫非是个人病?
在我老妈妈子意思,不要胡乱吃药。”陆书道:“今日将任先生请来,将这话告诉他,看他说可是恭喜不是恭喜。”萧老妈妈子道:“话说不错。”下楼去了。陆书随即着人将任先生请来,就将月香经水未到的话告知。任万林将脉细细诊过道:“今日寒暑稍解,有点积滞未清。再净饿一日,有了大解就没事了。若说是喜脉,尚在数十日之间,此时脉尚未现。我兄弟学浅,不敢妄拟,另请高明斟酌。”将昨日原方上荆芥、防风勾去,加了一钱五分半夏,三钱莱菔子。任万林辞别去了。
陆书又将萧老妈妈子请上楼来,向他说道:“我看这任先生言语含糊,也分不清是喜脉不是喜脉。此地可有好名医呢?”
萧老妈妈子道:“扬州第一名医,他那姓就奇怪,不在《百家姓》,他姓‘光明’的‘明’字,名叫明驰远,也不知看好了多少奇怪怪的症候。去年,南京不晓得什么武职大官,有位小姐得了膨胀,不知多少医生未曾医治得好。差了四个带白顶的委员,坐了一只大船到了扬州,将明先生请到南京。到了衙门,这面隔着帐幔代小姐诊了脉,请到厅上来开药方。明先生向那武官说:‘小姐不是蛊胀,是恭喜了,是个男胎,已有七个月了。’遂开了一个保胎药方。那武官听了不动声色,请官亲、师爷陪着明先生在书房饮宴。那武官拿了一把宝剑走到小姐房里,不问清白,用剑将小姐肚腹剖开,果然有个四肢长全的男孩。那武官到书房向明先生道:‘先生高明之至,拜服,拜服。
’便将剖腹见胎之事告知,明先生唬得魂不附体。那武官道:‘先生不必惊慌。’遂喊家人拿了五百银子出来相谢,仍差那四个委员坐船将明先生送回扬州。这个名传扬开去,生意拥挤不开。人家请他看病,药金跟轿钱封要比别的医生多着几倍。
俗语‘荐贤不荐医’,你老爷自己斟酌。”陆书道:“只要他脉理精通,不在乎花多少银子。你快些着人去将他请来,看他如何说法。”萧老妈妈子答应下楼,着人去请。
直到侉晚时分,明驰远方才坐轿来到。下轿上楼,陆书〔迎〕接,邀请入坐,老妈献茶。陆书将月香月事未至,呕吐头晕告知,又将任万林开的药方与他看过。明驰远代月香诊过脉,向陆书道:“贵相知的寒暑表邪已解,任敝友用的药并不错。
若说是恭喜,但凡妇人受胎,一月如滴露,二月似桃花,三月分男女,总要交到三个月,那脉象才分得清白。贵相知尚在四五十日之间,脉尚未现,总宜寒暑自知,饮食均匀,那劳力之事,谅来他是不做的,一切小心要紧。”遂在任万林药方上写了“妄加连翘一钱五分”,写毕,辞别陆书去了。那药金跟封轿钱,陆书又花用若干。从此陆书心中总疑惑月香是怀了孕了。
赶忙着人将药配来煎好。正在哄着月香吃了下去,只听得对过翠琴房里来了一人在那里喧嚷。此人姓莫名爱,字虚友,父亲在日是个弄笔杆子的朋友,写起数千两银子家资,只生莫爱一人同一个女儿。莫爱到了十六岁,他父亲就亡故了。无营无业,眠花宿柳,将家产败得罄荆亏得有银钱的时候交结了一班纨绔子弟,因为莫爱善于谈笑诙谐,故而在花柳场中离他不得,犹如帮闲一般。从前在进玉楼看见月香尚未改妆,姿色颇佳,心中十分爱慕。知他尚未破瓜,又无钱钞,只好想想空头心思罢了。后来弄得无可奈何,将胞妹卖到苏州,讲明身价,莫爱跟去,得了二三百银子身价。在苏州嫖兴复发,将银子花用若干,只剩了几十两银子。回到扬州还了些欠债,赎了几件衣服。因听见人谈说月香业已梳妆留客。莫爱听得不胜欢喜,带了二三两银子,兴匆匆走来,要想留月香的镶。有人请在翠琴房里坐下。翠琴、翠云总来请叫过了,老妈献了茶,装过水烟。
莫爱问道:“你家月相公呢?”翠云道:“月相公有病睡了。”
莫爱立起身来道:“我到对过房里看看他呢。”翠云拦住道:“他房里有客。”莫爱遂生气道:“好红相公,老爷来了他假装有病,不过来请安。既有大病,因何又将客留在房里?老爷今日定要留他的镶,叫他快些来!”翠云道:“莫老爷,你不必生气,月相公实是有病,他房里是个熟客,因他有病,在这里住干镶的日子多,是濛松雨。你老爷改日请过来罢。”
莫爱听了愈加气恼,拍着桌子喊道:“什么三只眼睛王灵官,混帐忘八蛋留得镶,我老爷难道没有钱?”就在腰间取出一个银包子,望桌上一扔,道:“我这不是银子?今日偏要住镶!有好老不服气,快些出来与老爷斗口气,不是躲在房里不出来的。”陆书在月香房里,听见对过房中这些语句,不由得无明火发,又不知是个什么人,说的话句句关碍着自己,十分忍耐不住,就要出去同那人打降。月香才吃了药下去,见陆书生了气,软咍咍的,赶着将陆书膀臂抓住道:“你要出去同他斗气,我就一头撞死。”不肯让他出房。陆书因月香有病,又怕他闪动胎气,不便挣脱,也在房里乱骂。
那进玉楼的外场姓花,因他为人热闹,会说笑话,人都喊他花打鼓。在楼下听见楼上扛吵,赶忙上楼,先走进月香房里,向陆书道:“陆老爷,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在这些玩笑地方,难保没是非口舌。这个人不晓得是你老爷在这里,他若是晓得是你老爷,他也不敢放肆。谅必他是吃醉了,等我到对过房里三言两句打发他出门。你老爷如此动怒,岂不把月相公急坏了?”
陆书听他这话,气才渐平,道:“你快些过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人?”
花打鼓答应,走到翠琴房,见翠琴将那个人按着坐在床边。
花打鼓近前一看,认得是莫爱,便道:“莫老爷吗?你老爷许久不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今日是什么风吹到这里来玩玩?”
莫爱见是花打鼓,遂道:“你家好红相公,我老爷带了银子来留镶,连面也不出来一见,瞧不起老爷!他是仗着什么大玩友的势力,我倒要会会他呢!”花打鼓道:“莫老爷你说到那里去了。你老爷平昔那一回来,月相公不来恭维?无奈他今日实是有病,方才吃下药去睡了。他房里是他身上一个熟客,在此服侍他的。就是他没有病,他既有了镶,他房里也不能再留你老爷。将心比心,你老爷在这里留了镶,后来又有别的人来要住,你老爷可能让他呢?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今日你老爷不知在那个相好的那里多用了一杯。诸事看我分上,改一日来,包在我身上,代你老爷做媒。与月相公明日玩好了,要大大的谢我呢。”莫爱听了,微微一笑。花打鼓又拿过水烟袋,要装水烟与他吃。莫爱站起身来道:“我们再说罢。”花打鼓将桌上银包递与莫爱,道:“莫老爷将银包收好,我送老爷下楼。”
又喊楼下人点着火把。莫爱将银包收起,下了楼来。花打鼓拿着火把送到大门首,将火把递与莫爱道:“莫老爷好生走,不送你老爷,改一日请过来玩玩。”莫爱接过火把,嚷嚷咕咕去了。
花打鼓复又上楼,到了月香房里。陆书道:“那忘八蛋滚了?他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人?”花打鼓道:“陆老爷,大人不记小事,不必追问,由他去罢。”陆书再三追问,花打鼓道:“他叫莫爱,又叫莫虚友,是个无营无业之人。平时同些老爷们来,他就像是个帮闲,俗称蔑骗的光景。这种不堪的人,你老爷抬抬膀子,让他过去罢。”陆书道:“我晓得了,你下楼歇息去罢。”花打鼓下搂去了。
陆书服待月香一同睡上床去,心中十分懊恼,想道:“真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想我在家里,在这些玩笑地方,只有我闹标劲翻相公,再不然是为争风与别的客家斗气,从未曾像今日吃这闷蛋。明早定要同贾大哥们商议,找这姓莫的出这口气。”胡思乱想,等到天明,起来洗漱毕,吃过莲子,吩咐人请医生代月香诊〔治〕。遂离了进玉楼,到方来茶馆来会贾铭们,商议要与莫爱斗气。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送花篮虾蟆打秋风做喜乐虔婆收贺份话说陆书离了进玉楼,到了方来茶馆,只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齐在那里。陆书与他们见礼入座,泡了茶来,吃着茶。陆书道:“三位哥哥、一位兄弟要代兄弟出气,兄弟昨晚被人欺负。”众人慌问何事。陆书将昨晚莫爱在进玉楼如何要留月香的镶,如何骂他,后来还是花打鼓劝去,“兄弟气闷了一夜。我在贵处人地生疏,要仰仗弟兄们大力。”贾铭、吴珍、魏璧听了这话,道:“这还了得!陆兄弟在我们敝地被人欺负。
我弟兄们怎么过得去?不要陆兄弟出面,我们约几个朋友先将这小莫子找寻着了,一打一拖,将他搭到县门首,拼着花几两银子,总要看他个样子,他才晓得利害,嗣后才不敢得罪人呢。”
袁猷没有等他们说完,立起身来,走近陆书面前深深一揖。
陆书赶忙立起道:“三哥这是何故?”袁猷道:“贤弟,你不知道,那莫爱是我的姨弟,他与贤弟素不相识,并无芥蒂,谅非有心冒犯,大约也是酒后狂言。贤弟不必生怒,诸事包含,看愚兄分上,我将这畜生找着,带到弟媳那里负荆请罪。”陆书听了这话,忙道:“三哥请坐,既是令亲,不必说了。”贾铭们道,“就是袁兄弟的令亲,也不该得罪陆兄弟,礼是要服的。若不服礼,我们也不依。”袁猷道:“茶后,哥哥们先请到进玉楼,我去将这畜生找了去服礼。”陆书再三拦阻,贾铭们催着袁猷先出茶馆去了。众人又谈了许多闲话,同着陆书出了方来茶馆。
到了进玉楼月香房里,见月香的病尚未全好,和衣睡在床上。见他们来了,赶着立起身来招呼过众人,邀请入坐。陆书向月香道:“医生可曾来过?”月香道:“适才来诊过脉,叫我吃点清米汤,再吃一两剂药,就没事了。”陆书将药方要过来一看,喊人拿去配药,喊老妈将灯开了与吴珍们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