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挽着月香,邀请众人弃舟登岸,回至进玉楼。月香进房,忙喊老妈开灯。吴珍吃了一口烟,向陆书道:“兄弟,你把我的六块钱船〔钱〕,另外汰化伙计作六块钱,把与我们去开发,省得他们到这里增多较少。你另外秤二十四两银子,让我同袁兄弟明早到泠园开发龙船上人,你兄弟不必露面,仍在方来茶馆等我两人。你若露了面,他们不知要多少呢。”陆书千欢万喜,将银子照数秤了,并洋钱总交与吴珍,道:“诸事拜托二位哥哥,小弟同贾大哥、魏兄弟明早还在方来等候。”
吴珍将银子、洋钱收起。
正欲告辞,只见翠云、翠琴换了家常衣服,到了房里,向陆书道了谢,又道:“姐夫今日破费大了。还有一件事,我们不能不告诉你,初十日是月姐姐生日。”贾铭道:“亏你两人告诉,不然我们如何晓得?我们四人公送一班杂耍:八角鼓、隔壁像声、冰盘球棒,大小戏法、扇子戏,热闹一天。”陆书道:“他的小生日,何能又破费兄弟们?”贾铭道:“好兄弟,不必说这些套话。”陆书不便再辞,遂将萧老妈妈请上楼来向他说道:“初十日是月相公生日,你代我喊厨子中上下面,办冷荤小菜碟四个,小碗红白卤。晚间备几桌酒席,连他们男女班子总要款待,又要精致,又要丰盛。”萧老妈妈子答应下楼去了。贾铭们辞别陆书,进城同到强大家内。凤林们先在船上曾向他们说明,将别的客辞去,因此他们来了就各奔相好的房里坐下。会吃烟的吃烟,不会吃烟的吃茶,谈谈笑笑,收拾睡觉。
欢娱夜短,早已天明。吴珍大早起来,将袁猷喊起,洗漱毕,离了强大家,先到熟钱店换了几两银子,写了十多张八折九扣票子,同到泠园茶馆里面。只见有十多桌总是玩龙船的朋友,见他二人总立起身来,举手相呼。吴珍、袁猷看见总是府县门首朋友,以及武职营兵、文武秀才、十二门大小把势,彼此招呼过,另在一个堂里坐下泡茶。那昨日撩鸭子两个朋友走近吴珍、袁猷席上坐下,端起茶碗,在二人面前斟了。吴珍忙喊泡茶。那两人道:“前面有茶,不用再泡。”吴珍遂先拿出两张票子递与二人道:“你兄弟两人买个饮食吃吃。”二人接过,赶忙收起。吴珍又拿出十张票子道:“九条龙船同鸭子船,拜托二兄开发罢。”那两人道:“二位哥哥,太菲了些,我兄弟两人做不来。”袁猷又添了两张票子道:“推分些罢。”二人方才拿去。吴珍把了两碗茶钱,才出了茶馆,有两三个有头脸的把势闪出来,向他二人道:“这么一个鸦苗落在你们手内,把势钱没有分过家,我弟兄们要沾你弟兄光呢。”吴珍不好回却,每人把了一张票子,他们复进茶馆去了。吴珍、袁猷同去将玩杂耍的约定日期,说了路脚,方才同到方来茶馆。
见贾铭、陆书、魏璧俱已到了,见礼入席。吴珍向陆书道:“大亏贤弟未曾同去,他们将你当个大财主,不晓得胡打乱说要多少银子。我同袁兄弟再四推情,才开发清了。”陆书道了谢。众人各用早点。陆书又拉到进玉楼,吃了午饭方散。
次日,陆书到姑母家取银子,午后到了进玉楼。上得楼来,见月香房门帘放着,又听得房内笑语声。陆书疑是房内有别的客,不好揭门帘进去。那老妈见陆书站在房门首,便说道:“陆老爷,房里没人,尽管进去。”陆书揭起门帘进内,看见月香坐在床边,面泛桃花,两颧通红。床面前斜了一张椅子,坐了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的男子,雪白净红面皮,乌油油一条大辫子有二两多,辫线拖在背后。身穿漂白绸机小褂,元(玄)色缣丝裤,束着一条银红兴布二十四个头玉色丝绦。鱼白布袜,元(玄)缎袜带,元镶元薄底镶鞋。坐在那里,代月香捏腿。
陆书进房,两人总未看见。那老妈跟着陆书进房,喊了一声,“陆老爷来了。”月香忙望那少年将眼一挤道:“不捏了。”
那少年人赶忙立起,在桌上将刀包拿着,匆匆去了。老妈赶忙将床前那张椅子端在原处,献茶、装烟。陆书向月香道:“你才十几岁,就要捶腿,将来上了年纪怎样呢?”月香道:“我喊他刮脸,因身子困倦,叫他捶捶,那个时常捶呢?”陆书不便再说,仍在那里迷恋,几日皆未回去。
初十日清晨,月香梳洗毕,周身换了陆书送的生日礼新衣裙。萧老妈妈子并底下人各送酒、烛、桃、面。陆书总收下,把了银子算回礼。房里点了一对大蜡烛,一张长寿烛。月香下楼,在家神灶君前焚香点烛,礼拜过了,又与萧老妈妈子、翠云二人拜过寿,上楼与陆书见礼。正在闹笑,翠琴也来拜寿。
众底下人上楼道喜。随后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陆续来到。
挑杂耍担子人,将担人送到楼上。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各乘小轿到进玉楼门首下轿。上楼拜过寿,摆下点心,众人用毕。
月香向凤林四人道:“小生日,又破费四位姐姐。”凤林们道:“些微薄礼,何必挂齿。”
正在闲谈,只见那玩杂耍的八九人总带着红缨凉篷,穿着袍套上楼道喜。吴珍问他们吃什么点心,那些人道:“在下买卖街抱山茶馆吃过。”要了四百钱去会茶钱。就在楼上中一间,将一张方桌移放中央,铺了红毡。有两个玩杂耍人,捧了一个小漆茶盘,上盖绸袱,放在红毡上。那个人站近方桌,说了几句庆寿吉利话,将细袱揭起,里面盖的是个坎着的细磁茶碗。
那人用二指捻着碗底,提起又放在茶盘内,将左右手交代过了,将茶碗提起,里面是一个金顶子。又将茶碗将金顶盖起,又说了几句闲话,将茶碗提起,那金顶又变了一个车渠顶子。复将茶碗一盖,又复提起,那车渠顶变了一个水晶顶。仍用茶碗盖起,那水晶顶又变了一个蓝顶子。又用茶碗盖起,又变了一个大红顶子。说道:“这叫做步步高升。”又将大红顶用茶碗盖起,又说了许多话,将茶碗提起,那大红顶变做一颗黄金印,说道:“这叫做六国封赠,将军挂樱”将茶碗仍用细袱盖起,收了过去。站在旁边那人走至中间,又玩了一回仙人摘豆,又是什么张公接带。玩毕,将方桌抬过半边。
又换了两个人上来,手里拿着一条红毡站在中间,两人斗了许多趣话。那一人将两手、两腿、胸前、臀后拍着,交代过了。那人将红毡递了过来。翻来覆去,将红毡又交代过了,望左边肩上一披,往楼板一铺,中间撮高了起来,又说是吹气了,画符了。将红毡一揭,里面是一大盘寿桃馒首,一大盘花糕,代寿星上寿。陆书代月香赏了两块洋钱。那两人复将红毡拿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铺,又变出一大碗水,里面还有两条活金鱼。众人喝彩。那两人退下。
换了三个人上来,将桌子摆在中间。有一个人拿着一担大鼓弦子坐在中间;那一人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那一人抄着手站在右边。那坐着的念了几句开场白,说了几句吉祥话,弹起大鼓弦子。左边那人敲动人角鼓。那坐着的唱着京腔,夹着许多笑话。那右首的人说闲话打岔,被坐着的人在头项里打了多少手掌,引得众人呵呵大笑。这叫做斗缏儿,扬州不行,北京城里王公大臣宴客总少不了的。三人说唱了一回,退下。
又换了一个人,手拿一柄纸扇,先学了些各色鹊鸟声音并猪、鸭、狸猫、鸡鸣、犬吠,又学推小车、大〔车〕、牛车、骡车,轻重、上下各种声音。然后挂起一顶小绸帐,那人走进帐子里面。众人先听得两个狸猫赶着叫春。有一个七八十岁老妇人哮嗽,喊了声“媳妇!”有个泰州口音青年妇人自言自语道:“我家大爷出去了,几天未曾回来,也不知是恋嫖,还是恋赌,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这好春天叫我孤眠独宿,如何睡得着觉?此刻软咍咍的。你听那不知趣的猫子尽管在这里乱叫,越加叫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又听得那老妇人挣着喉音喊道:“媳妇,快些来呀!”那青年妇人道:“老妈妈子又在后面叫魂了。来了,来了,太太喊我做甚的?”那老妇人道:“媳妇,我想睡睡中觉,睡也睡不着。浑身疼痛,喊你到后面来代我捶捶。”那青年妇人道:“你坐好了,我代你捶。”又听得捶背响声。老妇人道:“上些。”青年妇人道:“就上些。”那捶背声或上或下。老妇人道:“媳妇,乖乖,你唱个小调儿我开开心。”青年妇人道:“青天白日唱小调儿,邻居家听见要笑呢。”老妇道:“乖乖,你低些唱,那里就被人听见了。”青年妇人道:“唱得不好,你老人家莫要笑呀。”老妇人道:“好不好无非玩的,那个笑你。”青年妇人捶着背,唱了一个《南京调》,其词曰:风月二字人人恋,不贪风月除是神仙。恋风月,朝欢暮乐情不厌;恋风月,千金买笑都情愿。贪恋风月,比蜜还甜。怕只怕,风狂月缺心改变!怕只怕,风狂月缺心改变!
那青年妇人唱毕,老妇人道:“乖乖,你捶着唱着,就像拍板,真唱得好。我少年时候最喜唱个小调,如今唱不动了。
你歇歇去罢,我到房里躺躺去呢。”青年妇人道:“太太,你在后面房里睡睡,我也到前面房里躺一躺,弄下午你老人家吃。”
老妇人道:“乖乖,你去罢。”
青年妇人低言道:“老厌物睡觉去了,等我到门首耍子耍子。”听得拔栓开门响声。青年妇人道:“我们这条街上冷清清,倒要出鬼了。你看那两边来的小和尚,背着盏斋饭篓儿,生得眉清目秀,比我家大爷俊俏多呢。等他到我家打斋饭,让我引诱引诱他,不知他可知趣呢。”
又听得有个少年男子道:“大奶奶,
斋饭,阿弥陀佛!”青年妇人道:“小和尚,你师父因何不来?”少年男子道:“他的小肠气发了,睡在寺里,叫我来的。”青年妇人道:“小和尚,你跟我家来。”少年男于答应了一声,又听得关门上栓声音。少年男子道:“大奶奶,我收了斋饭就走,不用关门。”青年妇人道:“掩门的贼多得很呢,关起来谨慎些。小和尚,你将斋饭篓子放下来,同你说话。”
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把斋饭把与我,让我早些回家去。
倘迟了,师父要骂我呢。”青年妇人道:“今日早得很呢,斋饭篓儿就放在桌上罢。我问你今年十几岁了?”少年男子道:“我今年十六岁了。”青年妇人道:“小和尚,你可曾定亲呢?
”少年男子道:“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不晓得什么定亲不定亲。”青年妇人道:“小和尚,跟我到房里来,把斋饭与你。”
少年男子道:“阿弥陀佛!斋饭不放在厨房里,为何放在房里?
不当人子花花的呀。大奶奶,你怎么倒睡在床上去了,斋饭在那里呢?”青年妇人道:“哎哟,我肚里痛得很!小和尚,你做点好事,来代我揉一揉。”少年男子道:“我是个出家人,怎能代你揉呢?”青年妇人道:“不妨事,你快些来。”少年男子道:“我不能代你揉。”又听得那妇人将和尚抓住的声音道:“乖乖,你快些来呀。”少年男子喊道:“哎哟歪!”那老妇人喊道:“前面是那个喊呀?”青年妇人道:“不相干,我在这里同小猫子玩的。”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让我走罢。”青年妇人道:“你来得,还去不得呢!”少年男子道:“咳,你莫拉裤子!”青年妇人道:“我偏要拉。”
听得正在拉扯之时,忽听得扣门声音。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不好了,外面敲门呢!”青年妇人道:“莫啧声,等我问是那一个。那个敲门呀?”听得是个三十余岁山西侉男子声音道:“是咱,快些开门呀!”青年妇人慌道:“不好了,小和尚,我家当家的回来了!你快些躲在床底下,莫要啧声。”
少年男子道:“我今日是那里晦气。不好了,碰了头了!”青年妇人道:“快躲好了,莫啧声呀。”
听得连连扣门,侉男子喊道:“为什么不来开门?咱拿脚踢了!”青年妇人道:“来了,来了!偏偏有这种巧事,我坐在马桶上站不起来。”听得开门声音。青年妇人道:“你回来了。”侉男子道:“回来了,快些把门关好了。”又听得关门声音。侉男子道:“斋饭篓子是那里来的?因何放在咱家桌上?
”青年妇人道:“是打斋饭的老和尚寄在这里,他说有点事去,即刻就来拿了。”侉男子道:“咱看了两夜十湖子牌,咱要睡觉了!”青年妇人道:“你到后面太太房里去睡罢。”侉男子道:“咱自己的床不睡,反到后面去睡做什么?大娘,这床帏动呀动的,是什么东西在床下动呀?”青年妇人道:“你睡你的,想必是猫子捉老鼠的。”侉男子道:“我倒不相信,等我揭起床帏看是什么呀?你是那个?还不滚出来呢!”少年男子道:“斋饭,阿弥陀怫!”侉男子道:“好好打斋饭,玩到人家床底下来了。打你这秃驴!”听得拳打脚踢之声。少年男子道:“施主老爷,冤枉呀!”
那老妇人喊道:“前面为甚事吵闹?”侉男子道:“你只顾睡觉,家里有了人了!”老妇人道:“那个要临盆了?快些请稳婆去嗄!”侉男子道:“你莫瞎牵,你媳妇房里捉住人了!
”老妇人道:“王树仁到我家来做甚的?我家里又不过生日、满月,要他这唱隔壁戏的来做甚么?”只见帐子一揭,那人将头向外一伸,走了出来。原来这人就叫王树仁,他自己打趣自己,引得众人哄然大笑。这人将帐子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