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唱毕,琵琶有人取过。吴珍道:“月相公这个小曲唱的扫兴,我们陆兄弟岂是这等薄情人,要罚你一大碗酒。”月香道:“怪我唱的不好,实是量窄。”要求推情。众人道:“这人情非陆兄弟不能讲。”陆书道:“他唱的不好,再罚他唱个好的。
”贾铭道:“陆兄弟舍不得把酒他喝,便宜他了。”月香道:“诸位老爷不必哇咕。我唱二黄赔罪。”袁猷道:“你拣拿手唱罢。”忙喊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月香取过琵琶将弦对准,月香遂唱道:林黛玉闷恹恹心中愁闷,听窗外风弄竹无限凄凉,唤紫鹃推他窗且把心散。想当初进荣府何等闹热,与宝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爱我我爱他一刻难离。痴心肠实指望终身有托,到如今均长大男女有别,见了面反说些虚言套话。平白的又来了薛氏姨妈,他有女名宝钗容貌端庄,说什么金玉缘可配鸾凤。痴宝玉听人言心生妄想,可怜我苦伶仃早丧爹娘,无限的心中苦难诉衷肠。奴只得常垂泪暗自悲伤,最可恨王熙凤拆散鸳鸯。
月香唱毕,众人喝彩。昆琶有人取过。污师退往房外去了。
众人催着魏璧说令,魏璧道:“我不说,吃杯酒罢。”吴珍不肯,再三催促。魏璧道:“托塔天王,每月五更清晨起,勾引张生跳过粉墙。”众人笑道:“魏兄弟,你要罚多少?”
魏璧道:“我并未说错,因何要罚?‘托塔天王’是晁盖的绰号,‘每日五更清晨起’,难道不是句书?‘勾引张生跳过粉墙’,难道张生不是《西厢》上人?”贾铭道:“魏兄弟,你不必强辩了。晁盖不在天罡地煞正传之内,然而这系《水浒》人还可将就。这‘每日五更清晨起’,是后人撰的《女儿经》,并不是四书,该罚一大杯。这‘勾引张生跳过粉墙’,是那唱的《鲜花》上的,并非六才词句,又该罚一大杯。”魏璧道:“理当尊命,兄弟实是量窄,不能吃。”巧云道:“我代一杯罢。”吴珍道:“本来派你一个小曲,如此你又要代酒,你必须串个小曲,我们才能依呢。”巧云道:“谨遵台命。”魏璧道:“兄弟喝一小杯罢。”贾铭道:“魏兄弟执意不肯多饮,相应说个笑话罢。”众人道:“如此甚好。”巧云道:“串得不好,众位老爷包含。”遂架筹出席,拿了一条绿洋绉金夹绣五彩凤穿牡丹手帕,串了一个“二八佳人巧梳妆”。串毕,众人喝彩。巧云入席,销了筹,饮了一大杯。
众人催着魏璧说笑话,魏璧道:“说得不发笑,诸位哥哥莫怪。”众人道:“玩意儿,那个怪你?快些说罢。”魏璧道:“献丑。”众人道:“洗耳恭听。”魏璧道:假斯文朋友在路途相遇,一揖之后,这个问道:“兄呀,近日有甚佳句?”那个道:“前日有个朋友托我撰副对句,他是父母双全,一妻数妾,要在对句内包罗阖家欢的意思。我就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瞒乾坤福满门’那副春联改了数字,是‘爷增岁月娘增寿,妻满乾坤妾满门’,可是将阖家欢包在其内了?
这个人拍掌大笑道:“足见斯文有同心,前日家母六十寿辰,各色齐备,只少一副寿联。我兄弟又不屑求人,也是将这副春联改了两字,是‘天增岁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父满门’。”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个‘父满门’。”魏璧将一小杯酒饮干。
众人道:“魏兄弟不行令,我们要公敬一大杯,请文相公唱个小曲。”穆竺仗着酒量好,端起大杯一饮而干。文兰道:“派到我献丑,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贾铭道:“不必说这些了,快些唱罢。”文兰唱了一个《剪剪花》,其词曰:姐在房中闷沉沉,〔烟〕瘾来了没精神,真正坑死人。呵欠打了无计数,鼻喷连连不住声,两眼泪纷纷。四肢无力周身软,咽喉作痒肚里疼,仿佛像临盆。
欲要买土无钱钞,欲要挑烟赊闭了门,烟灰吃断了根。
那位情哥同我真相好,挑个箬子救救我命,残生同他关个门。
文兰唱毕,众人赞好。袁猷道:“文相公那一天脱了烟,我挑一大盒子来让你吃,好同我关门。”文兰道:“单是你会说。”
将眼一瞟。
双林道:“你们这个令甚是有趣,我也想了一个,不知用得用不得?”贾铭们听了,诧异道:“请教,请教!”双林道:“及时雨迅雷,又惊又爱。”贾铭听了连声赞好道:“文简意串,敏捷之至。我们肉眼不知你有些奇才,可谓埋没英才,要公敬一大杯。我们大众陪你一大杯。”忙喊人取了些大杯,自己拿过自斟壶来,斟了一杯递与双林。说着立起身来,将大杯接过,又在贾铭手内将酒壶夺过,在各人面前斟了大杯。大众陪着双林饮干。吴珍又吃了一杯圆令酒,然后贾铭、袁猷、陆书、魏璧每人出了一个令,挨次行终。
凤林、桂林、双林、巧云、月香每人唱了几个小曲。文兰唱了一个《寡妇哭五更》,唱毕,众人喝彩。袁猷向文兰道:“我听见人说你有个什么《常随叹五更》,又时新又好,我们今日要请你唱与我们听听。”文兰推说不会。袁猷定要他唱,他叫凤林、月香两人各将琵琶弹起,又嘱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双牙箸、一个五寸细磁碟子,在手中敲着,催促文兰〔唱〕《叹五更》。文兰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众位姐姐包含。”众人道:“洗耳恭听,文兰遂唱道:一更里,窗前月光华,可叹咱们命运差,受波查。
跑海投不着主人家,背井离乡远,抛撇爹和妈。悔当初不学耕和稼,南来北往全靠朋友拉,行囊衣服一样不能差。我的天呀!顾不得含羞脸,只得把荐书下。
二更里,窗前月光辉,可叹咱们武艺灰,派事微。
初来吃的合漏水,问印无我分,马号没我为。流差问了充军罪,押解囚徒上下跑往回,犯人动怒,笑脸相陪。我的天呀!就是长短解,我也不敢将他来得罪。
三更里,窗前月光寒,可叹咱们跟官难,好心烦。
百般巴结派跟班。烟茶新手捧,弯腰带笑颜。有种官府爱嬉玩,朋友都耻笑,哇咕言烦杂。自己心中气,不好向人谈。我的天呀!说什么少屁中龟老讨饭。
四更里,窗前月光圆,可叹咱们抓不住钱,碰官缘。派了门印有了权,衣服时新式,书差做一联。五烟都要学周全,女妓、小旦日夜缠绵。浪费银钱,忘记家园。我的天呀!碰钉子,即刻就把行李卷。
五更里,窗前月光沉,可叹咱们不如人,苦难伸。
打了门子派差门,接帖回官话,时刻要存神。差来差往闹纷纷,终朝忙碌碌,四处喊掉魂。门印寻银子,看见气坏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烟累,久已别处滚。
天明窗前月光迟,可叹咱们落台时,苦谁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当尽,衣服不兴时。烟瘾到了没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觉泪如丝。寻朋告友,没处打门子。我的天呀!难道跟官人,应派流落他乡死?
文兰唱毕,众人齐声喝彩:“妙极,妙极!”凤林、月香的琵琶有人接过。袁猷将牙箸、围碟仍放桌上。污师拿着提琴退往房外去了。众人斟了一大杯酒,公敬文兰,每人又吃一大杯贺曲。凤林、月香每人又唱了一只大曲并西皮二黄。
众人总有几分醉意,说道:“我们拿饭吃,晚间再闹罢。”
大众用了饭,揩过手脸,散坐吃茶。吴珍、桂林仍睡到床上过瘾。穆竺定要先走,吴珍款留不祝袁猷道:“他既要去,二哥让他去罢。”穆竺听了,也未辞别众人,连忙去了。吴珍见穆竺已去,就拿出一张六折票子代文兰把了江湖礼,又把了一张二千文钱票与文兰,辞别去了。袁猷向吴珍代穆竺道谢。
凤林悄悄将贾铭拉到他房里。贾铭看见虽没什么摆设,收拾得十分洁净。壁上挂了四幅美人画条,一副黄蜡笺纸对联,上写着:凤鸟和鸣鸾率舞林花烂熳蝶常飞上款是“凤林女史雅玩”,下款是“爱花生书赠”。凤林邀请贾铬坐下,喊老妈烹了一壶浓茶来,亲自取了一个五彩细磁茶缸,斟了大半茶缸子,恭敬贾铭。又叫老妈将灯开了,请贾铭吃烟。贾铭道:“不会。”凤林道:“吃一两口解解酒。”将贾铭拉到床上睡下,凤林打了一口烟,敬贾铭吃了。贾铭道:“我不会吃烟,此刻吃了一口,觉得比桂相公房里的烟香些,是何道理?”凤林道:“找是前日有个客送我些大土,我搀着煮的,故而香些。你再吃一口。”贾铭又吃了一口,觉得酒竟散些。问凤林道:“你家有何人?”凤林默然不答。贾铭再三追问,凤林叹了一口气道:“贾老爷,你莫笑。我自幼母亲早丧,我父亲贪酒好赌,将我许与堂名里梳头的蓝四娘家做养媳。
七岁将我带到清江教习弹唱,我不肯学,也不知挨了多少打骂。
我家婆在清江开门,家里有十几个伙计。十三岁时就逼我做浑生意,也不知代他家寻了多少银子。只因我家大伯同我丈夫又嫖又赌,又吃大烟,乱同家里相公睡觉,闹了许多把戏,打了几场恶官事,累下一千多银子债来,门不能开了,逃回扬州。
现在我家婆同我丈夫、大伯租了人家半间披房,每日要四五百文费用。我在这里虽说是分帐,是借的印字钱做的铺盖。我在清江,首饰、衣服当荆现在每日要打印子钱吃早茶、戴花、胭脂粉、零用,又有几口倒头烟。家里每日闹着要钱,我来的日子又浅,身上又没有熟客,叫我如何敷衍得过去?”说着,泪珠欲坠。
贾铭道:“我看你虽落风尘,却无烟花俗态。不必性急,自有好处。如不弃嫌,我的意思想来巴结,不知你意下如何?”
凤林道:“你老爷楼梯子高,我脚大脸丑,恐怕巴结不上。”
贾铭道:“这些话我都听厌了,如若同我结个线头,一切玄事我还可以帮忙。”那房里高妈正在装水烟,遂道:“我们这凤相公人是极好的,但是初来,家累又重,你老爷与他结个线头,就是他造化了。”贾铭道:“我们是对面成交,不要你说现成话,明日又说要谢媒,放我的差了。”高妈道:“那有个新娘子走上轿的?”
正在房中谈笑,只见陆书挽着月香的手走进房来。陆书道:“大哥谈到好处,我们不该来取厌的。”凤林赶忙起身道:“陆老爷、月姐姐请坐。”高妈装烟献茶。贾铭道:“我同凤相公谈谈他的家务,说来甚是可怜。”凤林请陆书、月香吃大烟。
两人总不肯吃,仍叫凤林睡下过瘾。又谈了些闲话。
三子走来道:“吴老爷请贾老爷、陆老爷、月相公们用下午。”凤林叫老妈将烟灯收起,邀请贾铭、陆书、月香到桂林房里。众人用过点心,闲谈取笑。晚间点了蜡烛,摆下杯箸、围碟,仍照各人陪各人原坐入座。
饮到半酣,正在欢呼畅饮之际,只听得房外天井有七八个人脚步声,又有几条火把燎在天井内的声音。又听得三子招呼道:“请在这边房里坐。”又听得那些人走进对过房里去了。
又见三子到桂林房里来,悄悄将双林、巧云喊了出去。一刻工夫,巧云进房销了筹,入坐,使了个眼色叫凤林出席。过去了片刻,又听得对过房里吵闹之声,茶碗掼在地下。又听得人喊道:“你家很不懂事!我们又不常来,拿我们不晓得当做什么人,瞧不起我们!”又听得双林道:“诸位干老子,什么事情动怒?诸凡不是,看我干女儿分上罢。”又听得那些人说道:“他家只认得睁眼睛金刚,认不得闭眼睛的佛。我们走呀,你家可玩得长就是了!”七言八语,走到天井内将火把点起,唧唧咕咕,忿忿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好勇斗狠搀人抢物排难解纷设席赔罪话说贾铭们在桂林房中听得对过房里不知何人吵闹,月香唬得战战兢兢。听得那些人点了火把去了,吴珍忙将三子喊来问道:“适才是些什么人?因何而吵?”三子道:“我只认得两个,一个是当过乡勇的尤德寿,人都喊他尤不透。那一个是在茶馆里捏过点心的,名叫燕相,同了几个短打不尴不尬的少年人来打茶围。进了门来就瞎枪瞎棒,赶忙请他们到房里坐下。
才倒了茶去,就怪水烟来迟了,有意起毛生气,把茶碗掼碎在地,唧唧咕咕的去了。”吴珍道:“你家东家强大到那里去了?
他因何不出来会他们呢?”三子道:“强大不在家,到澡堂内洗澡去了。”吴珍道:“他们去了,未必干休。”三子道:“这些没相干的不要紧,由他们去呀。”
吴珍道:“月相公的轿子可曾来呢?”三子道:“早已来了。”吴珍向月香道:“月弟媳你不必怕,早些回去罢。”陆书拿出一块洋钱把与强大家底下人,算江湖礼,又把了两张钱票与跟月香来的污师并底下人,又向月香道:“你的局包我明日送来。”月香点点头道:“你送我回去。”陆书道:“今日迟了,我明日到你那里罢。”月香与陆书附耳不知说些什么言语,叮嘱陆书明日早去。陆书诺诺连声。月香辞别贾铭们众人,又与桂林们作辞,方才出了房门,走到大门外,上了小轿。三子捧了四包茶食,点了两枝安息香递与跟月香的人,回进玉楼去了。这里吴珍们酒也不吃了,各要回去。桂林不肯让吴珍走。
吴珍说有要事,不能在外住宿。说之再三,桂林气急脸红的说了许多醋话,才让吴珍同贾铭们出了强大家大门。约定明日早间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分路各散,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