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房来,齐声道:“五位老爷,一位姐夫。”就在房门那边椅上坐下,请问过贾铭、袁猷、陆书、魏璧、穆竺姓氏住居事业。贾铭道:“还未请问二位芳名、年岁、住居。”
那穿苏蓝布背心的道:“草字凤林,痴长念二。本是扬州人,自幼到清江,今回扬州尚未半月。”那穿玉色洋绉背心的道:“贱字巧云,今年十六岁,是盐城人。”
正说之间,听得房外响瓶叮当,又走进一个女妓,约年十六八岁。梳的元宝鬏,戴着金簪、金如意,斜插了一根烧金点翠丹凤朝阳耳挖,玫瑰花箍,带了两柄玫瑰花,又斜插了两柄玫瑰花。圆胖脸,刷着虎爪,柳眉杏眼,贴了两张琺琅银膏药。
胖胖身材,穿了一件银红兴布元(玄)色缣丝大镶大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福紫大呢面外托肩花边滚玉色板绫里夹背心。
束着一条五色洋绉月宫裙,大红洋绉套裤。两个金响瓶,大红顺袋,须拖在短裙子旁边。有四寸半脚,白洋布袜套,银红缎倩三蓝满帮花木头底鞋子,蝙蝠银鞋鼻,大红洋绉鞋带。手腕上带着镶金八宝叠金丝玳瑁镯,左手四指带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走进房来,满面堆欢,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走到床边坐下,向吴珍道:“吴大,你这几日不来,把我家桂姐姐都想坏了。前日有人在这里告诉,说是你又在个地方做下未完来了。”吴珍道:“罢了,他适才已经哇咕过了,不要你这红相公来灌隔壁米汤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了,请问这位相公芳名、年岁、住处。只见他答道:“草字双林,今年十八岁,敝地盐城。”说毕,那先来的凤林、巧云立起身来道:“五位老爷、一位姐夫请坐坐。”都出房去了。
吴珍吃了几口烟,向桂林道:“将三子喊来。”桂林叫老妈到外面去喊三子。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垂手站在房门里,请叫过诸位老爷。吴珍向穆竺道:“适才这几位相公,足下欢喜那一位,回来好陪你。”穆竺脸涨得通红,并不啧声。吴珍向三子将眼睛挤了一挤道:“穆老爷不开口,想必是你家这几个相公总不如意,你到别处带一个好的来陪穆老爷。你再到藏经院进玉楼去请月香相公,说是陆老爷在这里呢。”
陆书道:“二哥不必去接。”吴珍道:“请来才热闹呢,省得贤弟心悬两地。”陆书道:“二哥又说笑话了。”吴珍又向三子道:“你代我们中上办八个碟子、四样菜,晚上添两样菜、四个小碗,到大馆里去办。第一要好,不要你家那些例菜。我今日特地将五位老爷请来的,关照家里些相公好好应酬,不可怠慢。”三子连声答应,走出房去了。这里桂林梳洗已毕,带了镯子,插了两柄玫瑰花,穿了裙于,穿好鞋子,系好鞋带,就睡到床上与吴珍对枪过瘾。袁猷们同双林说玩话,嘻嘻哈哈。
穆竺将袁猷拉到房外天井里,向袁猷道:“表兄,你们同这女人坐在房里说玩话,倘或他家父母、丈夫、哥儿兄弟看见了,不是玩的。表兄你让我走罢。”袁猷听了这话,便笑道:“贤弟,你不要怕,尽管同他取笑,他是个婊子,诸事总有哥哥。”穆竺道:“你是我表兄,我是你表弟,你说他是表姊,我却不晓得这门亲眷。”袁猷听了,忍不住笑,又不好骂他,仍将穆竺拉到房里坐下。
只听得房外有人喊道:“文相公来了,请这边房里坐罢。”
门帘一启,进来了个女妓,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岁。磨刀砖的脸,许多雀儿斑,搽了一脸的粉,把脸都腻青了。穿了一件西湖水洋布褂,系了一条元(玄)色洋布裙。有六寸大些脚,穿了一双洋布鞋子,底小帮大,全仗鞋带着力。进了房来,请叫了一声:“诸位老爷!”同桂林、双林彼此招呼。桂林道:“姐姐请坐。”贾铭们总不认得,请问他芳名、住处、现在那里。袁猷道:“大哥,你当真认不得他?他叫文兰,是兴化人,现在七巷摆渡口庆子家里。我那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那里打茶围,看见他家却有四五个伙计,要算这文相公是个尖儿。那些伙计,我不怕文相公见怪,都是些牛鬼蛇神,看不上眼。我听见与文相公相好的一个朋友说,这文相公床铺要算考第一呢。”文兰含着笑道:“你老爷虽是面善,我却不知尊姓,见面就拿我细人儿评味,要是吃酒,我要罚你一大碗。”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文兰请问过各人尊姓,又问了桂林、双林名字。
正在谈话之时,只见三子走进房来,向吴珍道:“中晚的菜总在采霞办的。月相公已经请过,即刻就来。”吴珍点了点头,向陆书道:“陆贤弟,我若不把弟兄(媳)请来,兄弟不得适意。回来弟媳来了,早间所谈那话,贤弟须要下点深法,极力谋为。事成之日,我弟兄总要大大的扰你个东道。”陆书道:“二哥不必取笑,倘能侥幸成功,何能不请呢?”又谈了半晌闲话。只听得房外大众笑语声,响瓶叮当声,木头底脚步声。不知是什么人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吃花酒猜拳行令打茶围寻事生风
话说贾铭们正在桂林房内闲谈,只听得房外笑语、脚步声响,门帘启处,步进一个男妆女妓。众人见是月香,忙道:“请坐,请坐。”月香请叫过众人,又与桂林、双林、文兰彼此问名招呼,就在陆书旁边坐下。房里老妈赶忙献茶、装烟。那跟月香来的人拿了一根洋錾银头尾乌木雕花杆子烟袋,上有纹银洋錾荷叶夹银圈银鼻银荷包索玉色缎五彩盘金烟荷包,四根五彩穗须,装好了真仁和青丝烟,递月香手内。月香衔在口里。
那人用水烟纸煤吹着,将旱烟点着。月香嗅了两口,就将烟袋送到陆书口里。陆书接着连忙就嗅,觉得清香扑鼻,心旷神怡。
他们两人眉目传情,比昨日加倍亲密。
那凤林、巧云听见文兰、月香来了,总到了桂林房里。文兰、月香看见他们两人进房,立起身来招呼入座,彼此道过名字。桂林向凤林道:“凤哥哥,过来吃烟。”凤林道:“哥哥你请,我过过瘾了。”桂林站起,将凤林拉到床边坐下,道:“吃两口玩玩:“凤林睡下去,先打了一口烟敬吴珍。吴珍道:“我吃了半会了,你老实些罢。”凤林又请众人吃烟,总说不会。凤林遂吃了两三口,让吴珍调边。凤林睡到这边来,打了一口烟敬吴珍,然后一递一口吃。
穆竺坐在房里,看见他们爬起睡倒,在那小盒内挑的仿佛膏药肉,在灯头烧了吃,不知吃的什么烟,又不好问,痴呆呆坐在房里。看见方桌上摆了一张矮红漆几子,上面摆了一件物事,又不像个木头盒子,又不像个小亭子。顶上同四角共有五个黄亮亮的仿佛小铜蜡烛,面前两根黄亮亮的铜柱子,一块玻璃里面是块錾花贴金黄铜,中间圆圆的(一)块白磁,当中一个小洞,有两根针晃晃转转。那白磁周围有些直直弯弯的黑痕子,又不像字,又不像符。又听得那里头滴滴落落,好像是打骡柜声音。穆竺正在心里踌躇,不知是件什么物事,蓦听得那里面叮叮当当响了十一声。
只见三子走进房来,将八仙桌上摆的物件搬到梳桌上,同老妈将方桌抬到中间,捧了四个茶食碟子、进房摆在桌上,重新换了茶,摆好椅座。桂林们邀请月香、文兰并六位老爷随意拈拈。贾铭道:“我们腹中尚饱,才吃过早点,相应月弟媳同文相公老实些罢。”桂林们将月香、文兰拉了坐下。桂林抓了些瓜子、蜜枣敬他两人。巧云又将鸡蛋糕奉敬双林,又敬雪果。
凤林睡在床上打烟,拗起身来道:“二位姐姐,请老实些,恕我不敬了。”文兰道:“姐姐请过瘾,不要打岔。”月香道:‘“凤姐姐是有福气人,吃的万寿膏。”凤林道:“姐姐说笑话了,我们被这件东西总坑死了。”说着又睡下去打烟去了。
月香剥了些瓜子仁,趁众〔人〕不防备时,悄悄递在陆书手内。
他们用过茶食,碟子有人收过。文兰就坐到床边。吴珍看见他的脸色,知道他是吃烟的,遂起身来道:“文相公,我这里让你吃两口。”文兰也不推辞,就睡下去,与凤林对枪。贾铭们与双林们谈笑诙谐,只有穆竺一人呆立不言。此刻钟打两下,〔三子〕进房回吴珍道:“吴老爷,菜已来了,还是摆,还是缓些?”吴珍道:“既来了,就摆罢。”三子答应,同打杂的抬了一张圆桌面子摆在八仙桌上,摆了十二张椅座,十二双杯箸,摆好围碟,烫了两自斟壶百花酒放在桌上。
吴珍邀请众人入座。贾铭道:“圆桌不分上下,陆兄弟是月相公相陪,不必说了。穆兄弟是远客,文相公是请来的,相应就陪穆兄弟。袁兄弟、魏兄弟欢喜那位就同那位坐。”他就拉着凤林道:“我同你坐罢。”魏璧道:“巧相公同我坐罢。”
袁猷道:“桂嫂子是有主顾了,双相公是坏蚕豆,同我坐罢。”
贾铭道:“不是我们不巴结双相公,怕他太红。要烙人呢。”
双林道:“今日初会就拿我细娃子评味,回来再说罢。”桂林向吴珍道:“我们老夫老妻没有谦逊了,老实些坐罢。”大家总入了座。
穆竺还站在那里,文兰道:“穆老爷请坐。”袁猷道:“兄弟,你请坐。愚兄才在天井里同你说过,我何能把苦你吃呢?
”吴珍将穆竺拉了坐下,文兰与穆竺并肩而坐。穆竺脸涨得通红,心里跳跳的,生怕靠着文兰。要想到右边让让,那知右边又是双林,弄得穆竺局促不安。那房里老妈看见穆竺这般伸伸缩缩的模样,道:“穆老爷,不是我代文相公说,人粗俗些,你老爷包含,吃过酒,我代你老爷做媒。”穆竺听了,急道:“我已经定了,业已看了七月里年庚就娶。如今我就为娶亲才上扬州来买零碎东西,我何能又定一个呢?”众人一听,总忍不住哂笑。
桂林与众姊妹谦逊敬酒,你谦找逊。桂林遂执着酒壶道:“在我房里,有僭众位姐姐,我先敬了。”普席斟了酒。桂林端起自己酒杯先饮干了,候着众人将酒干了,才将酒杯摆下,又将普席酒杯斟满。凤林们各将果碟敬过,又各敬过了酒。桂林道:“还是我僭各位姐姐敬拳。”每人猜了三拳,各有输赢,互相请底,罚酒罚唱。独有穆竺不肯猜拳,连猜瓜子总说不懂,拳到他面前,他情愿吃一杯酒,众人也不好强他。文兰、月香、凤林、双林、巧云总敬过拳,也有输了吃酒的,输了唱曲的。
上了一个菜,众人略吃了些。吴珍道:“猜拳殊觉没趣,我们行个令玩玩,贾大哥同四位兄弟意下如何?”贾铭道:“行令最妙,也要雅俗共赏。但不知还是连他们相公,还单是我们呢?
”吴珍道:“我们六人各行一令,比如我的令行终,桂相公敬个小曲;大哥的令行过,请教凤相公一个小曲。照样挨行,岂不有趣?”大众齐声道好。穆竺并不啧声。吴珍道:“穆兄弟怎样?”穆竺道:“我不识得什么令不令,老实些喝杯酒罢。”
众人道:“既是穆兄弟不行令,我们公敬一大杯。”喊人取了大杯斟满。穆竺并不推辞,一饮而干,众人赞道:“海量。”
请吴珍行令。
吴珍饮了一杯令酒道:“一个《水浒》人绰号,一句四书,一句六才,要串意。如说不出及说错者,均罚一大杯。”众人道:“请教。”吴珍道:“玉麒麟子哭之恸,那管衫袖儿揾湿重重泪。”众人赞好。桂林唱了一个《软平调》,其词曰:画梁对对翻新燕,桃红似火,柳绿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杳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恨,愁锁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桂林唱毕,众人喝彩。吴珍道:“这些台面小曲,我们都听厌了,回来那个再唱,罚他一大杯酒。”众人道:“有理。”
轮到贾铭说令,贾铭道:“圣手书生,威而不猛,笔尖儿横扫五千人。”大众赞好。凤林喊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我为你把相思害,我为你把相思害。哎哟我为你懒傍妆台,伤怀我为你梦魂常绕巫山、巫山外。我为你愁添眉黛,我为你愁添眉黛。哎哟我为你瘦损形骸,悲哀我为你何时了却相思、相思债。
凤林唱毕,众人喝彩。有人将琵琶取过。吴珍道:“凤相公可算善灌米汤了,不晓得将为那个害的相思,今日在我们贾大哥跟前卖虚情。”凤林道:“吴大爷,你不必在这里瞎挑眼,有句话我若告诉桂姐姐,只怕同你就不得好开交了。”贾铭道:“不必说这些敲弓击弦的话了,袁兄弟快些说令。”
袁猷道:“花和尚先修其身,不礼梁王忏。”众人赞好。
双林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我爱你风流俊俏,丰雅是天生。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非是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真个少。难觅有情人,何日将心趁?我有句衷肠话,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
双林唱毕,众人喝彩。吴珍道:“双林相公你不必烦,我们袁兄弟肯而又肯,包你今日趁心就是了。”贾铭道:“趁心不趁心回来再讲,工夫各自忙。陆兄弟说令。
陆书道:“浪子钻穴隙以相窥,不想姻缘想什么。”众人赞好。贾铭向月香道:“你可听见我们陆兄弟的肺腑话了?”
月香微微一笑,喊跟来的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劈破玉》,其词曰:俏人儿,忘记了初相交时候。那时节,你爱我我爱你,恩爱绸缪。痴心肠实指望天长地久,谁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丢,你罢休时我不休。贪花贼,负义囚,丧尽良心骗女流。但愿你早早应了当初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