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慧因寺,月香《叠落》唱终,将琵琶放在桌上,众人连声喝彩。陆书道:“果是词出佳人口,月相公唱来非但声音柔脆,字句铿锵,而且这词曲清新,真令人心旷神怡也。”众人望着陆书、月香两人暗笑。
今日逆风,大船行得慢。众人望着北岸一带荒冈,甚是凄凉。贾铭道:“想起当年,这一带地方有斗姥宫、汪园、小虹园、夕阳红半楼、拳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修禊许多景致。
如今亭台拆尽,成为荒家。那《扬州湖上竹枝词》〔内〕有一首,令人追忆感叹:‘曾记髫年买棹游,园亭十里景幽幽。如今满目埋荒家,草自凄凄水自流。”陆书道:“小弟因看《扬州画肪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凉,足见耳闻不如目睹。”贾铭道:“十数年前,还有许多园亭,不似此日这等荒凉。”
正在闲话,那船已出了虹桥。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
船家答应,用力撑篙,大船已抵小金山码头。傍岸扣缆摆跳,大众弃舟登岸。魏璧的小厮捧了香烛、旺鞭、兰谱,跟着进了关帝庙大门。到了大殿,早有道人将香烛接了过去,装香点烛。
魏璧将兰谱摆在供桌香炉旁边,请贾铭叩头。两旁钟鼓齐鸣。
贾铭盟誓已毕,吴珍、袁猷、陆书、魏璧挨次叩头发誓。魏璧将兰谱取来,与各人换过收起。陆书叫月香也在神前礼拜过了。
道人将元花元宝焚化,放了旺鞭。和尚近前问讯道喜,魏璧把了香仪,又把了一百文与道人。和尚谢过,邀请众人到厅上〔坐下〕。道人泡了盖碗茶,捧在各人面前。又有卖水烟的上来装了水烟。魏璧在跌博篮上跌了许多水老鼠。开发了茶钱、水烟钱,又到各处游玩。看过芍药,到了长春岭,在下望上,甚是高峻。月香不敢上去,陆书搀着月香的手,并肩上了高岭。
远远一望,见三汊河、宝塔湾两处的宝塔,皆在目前。大众在风亭少歇,一同下岭。回至舟船,日已过午。魏璧吩咐船家将船开到虹桥东岸停泊。
大家上岸,到了德兴居酒馆人内。魏璧拣了后面一张大八仙桌,邀请众人人坐。此时是贾铭首坐,其余挨次坐了,月香在下横头相陪。跟去的小厮同跟月香的人并污师们另在前面堂里坐下。那开德兴居的店东王二娘,年纪约有五十多岁,走了过来道:“诸位老爷,点什么菜?”魏璧向贾铭道:“大哥点菜。”贾铭道:“你我既是结拜兄弟,聚的日子多呢,嗣后不必拘这些俗套,各人爱吃什么弄什么才有趣味。”谦逊一番,大家议定一碟大瓜子,一碟荸荠,一碟热切厚火腿,一碟高丽肉,一碟炒甜菜头,一碟虾,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鸡爪,一碗火腿烧苋菜,一盘芽笋烧肉,一盘清抽鸡,一碗氽乌鱼。月香又点了一个炒面筋,先打二斤百花,跑堂的摆了杯箸、小菜,将碟子陆续捧上。大众饮酒猜拳。
月香输了一拳与陆书,月香请底。陆书道:“头一拳挂红作底。”陆书吃了杯酒道:“第二拳如意作底。”月香道:“谢谢。”陆书道:“第三拳请你唱个小曲。”月香递了筹,有人递过琵琶。月香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芦雪庭雪满阶,芦雪庭雪满阶。哎哟簇拥红楼十二钗。开怀贾宝玉披裘立在拢翠庵门、庵门外。水晶瓶抱满怀,水晶瓶抱满怀。哎哟铜环轻扣把门关,善哉望仙姑慈悲把梅花、梅花采。
月香唱毕,众人喝彩,各饮一杯贺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输了拳与贾铭,罚他唱大曲。污师喊到席旁坐下,将笛子准了调。
月香唱了一套《翠凤毛翎》。邻桌上吃酒饭的人,总将眼睛望着这桌。月香唱毕,众人喝彩,饮酒贺曲,又各猜拳闹酒。月香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月香唱了一套二黄,唱毕用饭。饭毕,揩过手脸,月香到王二娘房里走走。魏璧的小厮关照王二娘写账。魏璧邀着众人出了酒馆,上了舟船。
此刻有许多游船方才出来,真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吴珍在舱里将烟灯开了,月香代他打烟。将船开到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尺五楼各处游玩。看了各处芍药,红白相间,烂熳争妍。月香折了几枝玉楼春芍药,带到船上。各人用水烟纸煤点着,将跌来的许多水老鼠乱放。
用过下午点心,玩到傍晚,将船放回,仍在天凝门码头停泊,扣缆搭跳。魏璧的小厮吩咐船家明日到公馆领赏,船家连声道:“是”。魏璧邀众人上岸,船家将空船开回小东门码头去了。众人同着月香复至进玉楼中,上楼。月香邀请众人到他房里。众人看见房中收拾得十分洁净,坣墙挂了四幅美人画条,有一幅粉红槟榔笺对联,上写着:月宫不许凡夫履香味偏占名士衣上款是“月香校书雅玩”,下款是“惜花主人书赠”。月香邀众人入坐。那大脚妇人到房里献茶、装水烟,翠云、翠琴总到房里相陪。吴珍先听见翠云喊那大脚妇人是张奶奶,便望着那大脚妇人道:“张奶奶,开张灯来。”那张妈答应,就在月香床上摆了一块小席子,开了灯。吴珍在腰间取出烟盒,便睡下去。翠琴赶着过去代他开烟。魏璧吩咐摆酒,底下人来回道:“老爷们五位尊客,家中只有三个相公,还是别处接两位来,还就是三人伺候呢?”贾铭道:“就是三人将就些罢,赶紧去办,我们还要进城呢。”那人答应,下楼办去了。
这里陆书与月香坐在一顺椅子上,
问月香家有何人。月香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并无姊妹弟兄,只有胞叔抚领成人,教习大小曲。前年将我捆到清江二年,他得了多少捆价、私防银两、衣饰。今年又将我捆到扬州,才来了月余日子。”陆书听了,不胜嗟叹。
一刻工夫,已将桌子摆开,摆了碟子杯箸。吴珍还在床上吃烟,翠云邀请入坐。众人催促,吴珍才将烟枪放下,立起身来。众人叙齿坐下。魏璧年轻又系主人,就在上横头与翠琴并肩坐下。翠云、月香两人在下横头坐下。陆书坐的是四席,与月香坐的末席靠得最近。大众坐定,翠云们三人轮流敬酒、敬果碟、敬拳、敬菜、唱小曲。
众人只顾欢呼畅饮,那知月香与陆书四目传情,在桌底下捏手捏脚,两情眷恋。陆书又在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玉琢成车轮□,那车轮是个活的,可以转动,洗琢精工,悄悄递与月香。
月香接过去,收藏好了。陆书与月香猜拳,月香输了请底,陆书罚他出席串《佳期》。月香听了,架筹出席来串,又喊了污师上楼,在旁边吹笛。月香拿了一条大红洋绉金夹绣三蓝蝴蝶穿花汗巾在手里,啭动歌喉,唱《小姐小姐多丰采》。唱到“好教我无端春兴倩谁排”,将左手束在衣襟之内,弯着腰,右手拿耳挖子在头上乱挠,那两只秋波斜睨着陆书,那轻狂之态难以形容。陆书此时意乱神迷,那魂已被月香勾摄去了。一曲唱终,众人喝彩。月香入席销了筹,大众贺曲,各饮一杯。
贾铭们总是久走烟花的,看见陆书与月香两情眷恋这般光景,贾铭向翠云道:“我们今日替你家月相公与陆老爷做媒。”
翠云道:“承老爷们盛爱,但有细情尚未奉告。”不知翠云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陆文华议谋妓女吴颖士约聚青楼
话说翠云听贾铭说代月香做媒,便说道:“承老爷们抬爱,求之不得,那有推辞之理。但是一件,月相公尚未梳妆,他虽无父母,他叔子想在他身上发一注大财,所以耽搁到今。既是陆老爷喜欢他,相应先结个干线头,慢慢同他叔子商议,再为恭喜罢。”贾铭道:“如此甚好。”就叫月香与陆书两人吃了个清和合杯,结了线头。众人各吃一杯贺喜,彼此又猜了几拳。
翠云、翠琴各唱了两个小曲,月香又唱了一只《袅睛丝》。酒阑席散,吴珍又吃烟。陆书、月香加倍绸缪。大众催着吴珍将烟吃毕,一同下楼。翠云们送至楼窗口,伏在栏杆上。月香叮嘱陆书明日早些来,陆书连声答应。那跟来的小厮已将火把点了,引路出了进玉楼,进了天凝门,到四岔路口分路各散,约定明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
陆书回到姑爹家中,在书房内坐下,心中想着:月香人品标致,举止风流。我到扬州原是要买小的,今见如此尤物,何能舍此另寻?但他身落烟花,有这人品技艺,谅必身价甚矩。
朋日且同贾大哥们商议,定要设法成全,方遂心愿。胡思乱想,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安眠。
到了次日清晨,赶忙起来,洗漱已毕,带着小喜子来到方来茶馆。这见贾铭、吴珍、魏璧早已到了、陆书向魏璧道过谢,又与众人见礼,入座吃茶。见袁猷同了一个约年二十岁的人,身穿布服布鞋布袜,走进茶馆,同到席前。众人立起身来招呼。
袁猷同众人见了礼,又向那少年人道:“兄弟,这四位都是我拜过的弟兄,你过来见礼。”那少年脸涨得通红,向众人作了揖。贾铭们忙问此位何人,袁猷道:“这是舍表弟,昨日到寒舍来的。”众人连忙还礼,邀请入座。跑堂的泡了两碗茶来。
众人请问这少年人名姓住居。那少年答道:“我姓穆,名竺,小时候上书房,先生代我起了个号,叫穆偶仁。住在霍家桥南首。”指着袁猷道:“他是我的表兄,我是他的表弟。我因为娶亲,我家爹爹叫我上扬州买些零碎东西。昨日来了,就住在表兄家里。”众人听他说了这一番,知他是居乡老实人,就不同他深谈。
吴珍道:“今日奉屈贾大哥同三位兄弟,请在九巷强大家敝相好那里永日一聚,务望赏光。”贾铭、袁猷、魏璧听了,欣然应允。陆书原欲请大众到进玉楼去,见众人都允了吴珍,不便再说,也就答应。向贾铭道:“小弟有件心事奉申,小弟在家娶亲三载,并未生育。家君因小弟雁行失序,望孙甚殷,命弟到扬,一则探视姑母,二则觅个小星回去。昨见月香尚属处女,弟欲将他拔出烟花,带回家下,以慰家君之望。此事仰赖大哥、诸哥弟善为小弟图之,倘能事成,感佩深矣。”贾铭听了这话,望着大众道:“愚兄昨日之言,可为先见矣。”吴珍道:“若是此事能成,真是佳人得配才子,亦天地间一大快事也。大哥必须尽力为陆贤弟图之。”贾铭道:“但凡吃相饭的人,家中必为奇货。况月香有此色技,尚未破瓜,正是摇钱宝树,非得重资,何能轻易放手?昨日翠云之言,可想而知。
在愚兄看来,陆兄弟不必性急,先以薄饵买其月香欢心。陆兄弟如此美品青年,月香安能无意?待等两情和洽,月香心有所归,闻彼只有一叔,陆贤弟破费二三百金,愚弟兄四人在月香耳畔再为撮合,何患不成!”众人齐声道:“好!”
用过早点,袁猷向穆竺道:“贤弟,请到寒舍去罢,愚兄今日有点小事,不能奉陪了。”穆竺立起身来便走,被吴珍拉住,向袁猷道:“贤弟,不是做哥哥的怪你,既是你的令亲,我们就不好巴结?请去聚聚何妨。”袁猷道:“二哥,你不晓得,这些地方不便与他同去。”吴珍执意不肯,关照了茶钱,拉着穆竺,邀着众人出了茶馆后门。走贤良街转弯向北柳巷,到了天寿庵南山尖,下坡走到河边,过了摆渡,走倒城到了九巷一个人家。
吴珍邀请众人进了大门,见是三间厅房,后面住宅厢房共有五六个房间。众人进内,早有底下人招呼,请到东面一间房内。只见湘帘翠幔,绣被绵衾,摆设精雅。坣墙挂了四幅美人画条,有一副绿蜡笺对联,上写着:桂树临风香愈远林花映日色偏娇上款写“桂林校书清玩”,下款是“护花仙史书”。众人才进了房,见有一个女妓,约有十八九岁,挽了发髻,尚未洗脸,两道细眉,一对水汪汪的秋波。穿了一件白洋布外托肩大镶大滚小褂。加了一件绿大呢面外托肩花边滚银红绸里薄絮背心。
大红洋绉夹套裤,青兴〔布〕裈裤,系了一条玉色洋绉花边滚裤带。有两个银响瓶大红顺袋,须拖在半边。尚未穿裙,有四寸大的脚。白水绉布袜套,鹅黄缎倩三蓝满帮花木头底的鞋子靸在脚上,尚未系鞋带。手腕上带了一副银钮丝镯。其人虽不标致,丰韵甚是可人。坐在坣梳桌椅上,不知何故,默默无言。
见了他们六人进了房来,连忙立起身来迎接道:“五位老爷请坐。”袁猷口快,便道:“我们六人同来,因何请叫五位?
想必是吴二哥的贵相知了。”吴珍笑而不答。袁猷道:“还未请教吴二嫂芳名。”吴珍道:“他叫桂林。”这桂相公一一请问过客人的姓,早有老妈献茶装烟已毕。桂林吩咐老妈开灯与吴珍吃烟,又向吴珍道:“你这几日总不到这里来,我着人日日奉请,贵步难移。今日什么风吹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走走?”
吴珍指着陆书道:“这陆兄弟初到扬州,这两日陪他玩玩,所以未到这里。”桂林道:“你的鬼话颇多。此刻我要洗脸,没有工夫,回来等没人在这里,再同你算账!”忙喊老妈取水净面。
又见房外来了两个女妓进房。一个约年二十二三岁,梳的苏塌子的鬏,拴了一根绿骨头两头忙簪子,并未戴花。圆圆的脸,两道弯弯的眉,一对双箍子眼睛。脸上有几个浅白细麻子,讨喜不生厌。深深的两个酒窝,一嘴白牙。两耳戴了一副黄不黄白不白的环子,套着一副料玉圈。穿了一件旧白兴儿布玉色缣丝镶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旧苏蓝布面白布里背心。系了一条元(玄)色洋布裙,露出一双旧玉色洋绉套裤。不到四寸一双小脚,穿了一双白布袜套。洋蓝布白绒倩的蝴蝶穿花木头底的鞋子,直底周根,系了一双藕色洋绉鞋带。手腕上并未戴镯。其人虽是布服,素妆雅净,并无烟花俗态。那一个年在二十左右,也是苏塌子鬏,拴了一根烧金簪,面前拴了一根烧金双如意,插了两柄玫瑰花,刷着刘海箍。鹅蛋脸,细眉圆眼,焦牙齿。耳戴烧金点翠九松亭银环,套着白玉三套夹板圈。瘦苗条身材。穿一件漂白绸机元(玄)色缣丝镶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玉色洋绉面外托肩元(玄)缎大镶大滚银红绸里夹背心。束着一条元(玄)色洋绉百褶裙,银红洋绉套裤。有五寸大些脚。白水绉布袜套。白洋绉绣五彩花木头底鞋子,订着一团和气银鞋鼻,大红洋绉鞋带。手腕上带着里方外圆洋錾银镯。